云外惊飞四散哀——逃难的日子
此时的东北,到处都是炮火连天,已非久留之地。很多他们熟悉的关里人,此时都已经开始逃回关里老家了。
田连元的老家是河北沧州,爷爷田希贵是说书的,父亲田庆瑞也是说书的。爷爷家有二亩薄田,忙时种地,闲时说书,可是难以养活家人。说书的要想吃饱饭,就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那年代,说书人便是苦命人,正像一首歌唱的那样:“流浪的人儿走天涯,没有一个家。”所以父亲成年后,就出走沧州。
父亲不仅书说得好,弦也弹得好,一部《刘秀传》,伴着他从沧州一路说到了唐山。在唐山,父亲结识了一位周姓姑娘,叫周安荣,喜欢他的评书,便成了他媳妇。于是,父亲就带着她,从关里一路说书说到了关外,说到了长春。就这样,田连元就出生在了长春。
父亲为什么要流浪到东北来说书呢?因为东北当时与全国各地相比,交通比较发达,城镇比较多;城镇一多,市民就多;市民一多,茶馆酒楼就多;茶馆酒楼一多,来听评书的人就多;来听评书的人一多,生意就好,赚的钱就多了。而且,那时候东北的茶馆和关里的不一样,在关里的茶馆说书,老板是按门票分成的。东北的茶馆就不一样了,东北老板大方,“不下账”,就是不分成,说书人卖多少门票都是你自己的,老板就赚自己的茶水钱。这样,说书人赚得多,自己就愿意上东北来了。
可是现在,日本投降之后,国共两党争夺东北,兵荒马乱、炮火连天的,茶馆不敢营业,酒楼不能开张,命都危在旦夕,谁还敢来听你的评书啊。
田连元父亲的搭档叫李立亭,两人合作多年。那时候,所谓的说书人不是一个人说,而是老百姓所说的大鼓书,因为他们是从河北过来的,所以准确地说叫西河大鼓。演出时,演员左手拿一副鸳鸯板,时说时唱,唱时右手操起鼓键子,或叫鼓槌,击打身边的小扁鼓。而说的时候,或放下鼓键子,或拿起扇子。坐在旁边的就是弹三弦的伴奏人。他们的演出,在东北很受欢迎。
几年来,这两家人结伴而行,相处得非常融洽,亲如兄弟。闲暇下来,还和其他的艺人一起娱乐娱乐,喝点小酒,打打麻将。
李立亭有个女儿,叫李庆云,比田连元大十岁。她已经开始学书,有时上台演出时,田连元的父亲也给她伴奏。
如今东北打仗,没了生意,怎么办?两家一商量,此地不养爷,自有养爷处,走吧,咱们回河北老家去吧。
说书人,生意好的时候,养家没问题。可是没生意的时候,就会落魄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地步了。好在说书人到处流浪,居无定所,不用买房子,也没有什么家当,捆上行李,带几件衣服,说走就走。
父亲和搭档李立亭带着家人,逃离了四平。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南下,来到了抚顺。此时母亲怀着身孕,就要分娩,不能再走了,所以父亲一家加上搭档李立亭一家就滞留在了抚顺,租房住下。
此时的抚顺已被国民党占领。
抗战胜利后的抚顺一片凋敝,苏军刚刚撤离,把抚顺洗劫一空。国民党占领后,抚顺已经破败不堪,货币贬值,物价飞涨,民不聊生。一面袋子的金圆券,只能买回半面袋子的苞米面。钱已经不是论张,而是论捆了。
不久,苞米面也买不到了,只能买豆饼、豆腐渣。这些原本是喂牲畜的饲料,现在人也只能用它来充饥了。
豆饼是什么?豆饼就是大豆榨完油剩下的渣子。因为要把油榨干,所以豆饼被压得很实很硬。买回来后,父亲用一种两头带把的刀,一片一片切下来,全家人就围着炉子边烤边吃。第一口还有一点香味,可是吃过几口,就很难下咽了。买回来的豆腐渣,就用大锅炒了吃。有一次田连元从炒熟的豆腐渣里吃出一只蟑螂,恶心得要吐,再也吃不下了。父亲也没舍得倒掉,还说田连元:“不吃,你就等着饿死吧。”全家人闭着眼睛,把这一锅豆腐渣全吃光了。
生下了妹妹,坐完了月子,母亲身体实在虚弱,况且刚刚出生的小妹不宜上路,只好又待了几个月。可是,此时东北战事越来越紧,逃难的人一拨又一拨。父亲心急如焚,说:“不能再停留了,必须赶紧走。”
说走容易,可是怎么走,就不容易了。因为战争,抚顺的火车只通到新民,剩下的路,就是从新民到锦州那四百里的路程,就只能或雇大车或步行了。而且这段路虽然四百里,却有国民党占领区,有共产党管辖区,有“胡子”出没区,当然还有“三不管”的空白区。能否从这些区域中顺利通过,那就看你的运气了。任人宰割的老百姓只能听天由命,求神灵保佑了。
当时在老百姓中盛传一种求助神灵保佑和明示的占卜法,叫“圆光”。有用蜡烛的,也有用镜子的,摆在那儿,让一个孩子注视烛光,或者注视镜子,看看里面出现什么,孩童看到的便是神灵的明示。有时还可能出现的是佛或者菩萨,待神灵显形后,大人便叫孩子向神灵问话,求解难断之事。其实这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人的一个无奈的选择罢了。
此刻,田家和李家面临的最大难题就是:回老家,哪天是吉日?路上能否顺利?
那天,父亲的搭档李立亭也来到田家,两人恭恭敬敬地摆好桌子,桌子上摆上香炉,父亲点燃蜡烛,请来对门儿李洪斌先生的养女,她比田连元大两岁,名叫大琴,和六岁的田连元一起,一对童男童女,在大人的指挥下,洗手、洗脸、磕头,然后端坐在离桌子约两米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烛火。屋里静极了,田连元紧张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他胆小,生怕会看到什么让自己害怕的东西。
大人们站在两个孩子后面,看着燃烧的蜡烛和香火,他们有些着急了,再三叮嘱两个孩子,“不要想别的,看着烛火,看到什么了?有没有人出来?”
突然,婴儿的哭声打破了屋里的沉寂,出生才几个月的妹妹睡醒了,没人理她,便大声哭叫起来,妈妈赶紧过去把妹妹抱走。
屋里又是一阵沉寂。
田连元也有些着急了,他睁大眼睛,紧盯着烛火,可是烛火还是那烛火,除了火苗的周围闪着金色的光圈,别的什么也没有。他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也没看到。
大人们早就沉不住气了:“看到什么了?”
大琴喃喃道:“没有啊,没有。”
大人们显然有些失望了,对大琴说:“好了,你下来吧!”
大琴走了,田连元还在看。
“看到了吗?”爸爸也有些泄气了。
“看见了一个老头儿。”不知怎么回事,田连元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大人们一阵惊奇:“快问那老头儿,我们回老家好不好?”
田连元顺口应道:“他说好。”
“哪天走顺利?”
“他说三月初六。”
三月初六这个日子,是父亲这些天经常念叨的,田连元就记在了心里。
父亲笑了,“我就说嘛。”
上路的日程就这样定下来了,这是神的旨意。而田连元心里却充满了恐惧,因为他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是为了搪塞父亲,才信口说出这个日子。如果让父亲知道,他不会原谅自己;如果路上真的遇到什么麻烦,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如果真有神灵,那么神灵会不会因为自己撒了谎而惩罚自己?
一句谎言,决定了两个家族的命运。
他们从抚顺坐火车到了沈阳,又从沈阳坐火车到了新民,铁路就中断了。他们从新民下车之后便雇了辆马车。可是当地的马车也不敢拉太远,也就十来里路后就不肯再往前走了。接下来,运气好的话你可以继续雇车,运气不好就只能步行了。
此时田连元家有四口人,爸爸妈妈和出生才六个月的小妹妹。加上父亲的搭档李立亭夫妇和女儿,一共七口人。他们没有再雇到大车,只好融入到逃难的人群中,开始了长途跋涉。
他们这群人大概能有三四十人,一打听,老家大多是河北的,也有山东的。他们有挑筐的,背包的,挎篮子的,抱孩子的。虽然大家很少说话,但聚到一起的人,也是相互瞅瞅,看着面善的就往一起凑凑。看到长得凶的,说话怪的,脾气暴的,赶紧躲得远远的。
一路上发生了几件事,即便七十多年后,田连元依然记忆犹新。
第一件事是他的小妹妹。
刚刚六个月的小妹妹,不知为什么,好像不愿过这种逃难的日子,早上只要上路她就哭,晚上只要住上店就高兴。
其实,这些路边的小店也不是什么店,就是农家。逃难的人来了,腾出一铺炕,拿出几床被,收你几个钱就是了。
这天晚上,田连元他们一家住进一农户家里,女主人是一个中年妇女,穿斜襟布衫,叼杆烟袋。看到小妹,挺喜欢的,逗了逗,便对母亲说:“挺好个孩子,这么小,就跟你们逃难,多遭罪啊。你们不知道,往前走这道上净是胡子呀!抢钱还抢小孩。不如我帮你们给她找个好人家。”
母亲没言语,这可把田连元吓一跳。
那女人见田连元母亲没说话,以为是动了心,便接着说:“离这不远,东街老王家,家里有100多亩地,有大车,有牲口,钱有的是,就是缺个女儿。这孩子要到了他家,那不是掉到福坑儿里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长大了就是个大小姐,多好啊!比让孩子逃难遭罪不强多了!你要愿意,我这就去他家谈个价。”
母亲惊讶地看着那位农妇,连连说:“怎能说这话,我们不卖孩子。活,一块儿活,死,一起死。遭点罪没啥,挺挺就过去了。”
那农妇见母亲说得坚决,摇摇头,叼着大烟袋走了。
田连元悬着的这颗心,这才放下来。
多年以后,田连元开玩笑地对妹妹说:“要是逃难路上把你卖了,你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了,能享几天福。可转过年,完了,咱俩就是对立阶级了。”
妹妹对这件事也挺后怕的,说:“宁可死道上,也不能到地主家。”
田连元逗妹妹说:“你才六个月,知道啥?你得谢谢咱妈了。”
第二件事,是因为迷路而逃过一劫。
那天他们经过一个名叫“半拉门”的地方。这名字好怪,田连元一辈子都没忘,六十年后他还专程到半拉门看一眼,那地方仍叫半拉门。半拉门位于锦州市黑山县东三十多公里,当年因为这里有一座破庙,只有一扇门,东北话叫半拉门,于是就成了地名了,现在叫半拉门镇。
在半拉门,田连元他们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大雾弥漫,几步之外便不辨东西。田连元一家和李立亭一家会齐,匆匆上路。爸爸背着行李,妈妈抱着妹妹,田连元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天气,心里突突突的,总像要发生点什么。他紧紧跟在父亲旁边,大气都不敢出。他们顺着一条林中小路走,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周围都没了人,只剩下他们两家了。
怎么回事?肯定是迷路了。两家人慌了,如果不赶紧找到大队伍,势孤力单,遇到什么情况就糟了。继续走?停下来?还是掉头重新找路?父亲说,既已如此,咱们还是往前走吧,只要方向对,就一定能找到大路。于是他们走走停停,大约走了几里路,才找到了大道。原来他们走的是一条弯路,不但路不好走,还浪费了很多时间。
终于看到大队伍了,那些人坐在一座破庙前,一个个垂头丧气,有的女人还哭哭啼啼。一打听才知道,就在刚刚,他们遭到了“胡子”的抢劫,失去了很多财物。
那几位和田家熟悉的人迎上来,问道:“你们走哪儿去了?”
父亲说:“我们走错路了,从树林里穿过来的。”
那人说:“你们走对了,都跟你们走就好了,我们都被胡子劫了!这伙胡子还算有点儿人性,说你们是逃难的,多少给你们留点儿。”
田连元父亲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们,只是一个劲叹气:“唉,这年头。”父亲还赞许地摸摸了田连元的头,说:“菩萨保佑我们了。”
第三件事,就是小黑小子的死。
田连元清楚地记得,人群中,有一个小男孩,比田连元小两岁,黑黑的、瘦瘦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大大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田连元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叫他小黑小子。休息的时候,两人还在一起玩过。小黑小子的父亲是一个30多岁的农民,背一个包,肩上扛一根扁担,扁担的一头拴了根麻绳。一路上,帮着逃难的人干点零活儿,挑挑抬抬,挣点糊口钱。
因为都是小孩,田连元很想和那孩子做朋友。那天,田连元离开人群,到路边去解手,回来时,就听到一阵嘈杂声,人们围在一起,指责那小黑小子的父亲:
“你这人怎么这么狠心?”
“孩子要吃的,你跟我们说呀!谁还不能给他一口?”
“虎毒还不食子哪!你这个人哪!”
小黑小子的爸爸垂着头,蹲在那儿,一言不发。
这时田连元才发现,那小黑小子躺倒在他父亲面前。
田连元的父亲把田连元拽出人群。
田连元不解地问:“小黑小子怎么昏过去了?”
父亲叹口气告诉田连元说:“不是昏过去,是死了。这孩子让他爸一扁担砸在头上,死了……”
“为什么?”田连元问。
“刚才大家在吃饭,他向他爹要,他爹没有,他爹的那个包袱被胡子抢走了,他们身无分文。孩子不知道,又哭又闹,他爹心烦,就给了一扁担,谁也没寻思他下手会这么重。”
田连元惊呆了,就在刚才,小黑小子还活灵活现地给他描述胡子长什么样、骑什么马、拿什么枪、扛什么刀呢,而现在,却一声没吭地死了。
这时,大伙儿上前帮着找来一领破席子,把小黑小子草草地捆了捆,就埋在了破庙的后面。
第二天早上,等大家起身准备赶路的时候,有人说小黑小子的父亲昨天晚上吊死在村外的树林里了。
“爷俩儿一块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一言不发,默默地往前走着。人群里没有了那小黑小子,也没有了他的父亲。谁也不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是山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