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人间行路难——差点成了反革命
“文革”中,形势总是变幻莫测。
一会儿说“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于是各单位的领导被罢官的罢官,被批斗的批斗。一会儿又说要“抓革命,促生产”,原来的当权派如果没有什么大问题,要解放出来,让他们去抓生产。
曲艺团的造反派实在找不出田连元什么问题,于是只好再次解放了他,让他回到了团里。
这时候,驻辽宁的部队出了两个先进人物,一个是沈阳军区的叫周祥,讲述“毛主席丰功伟绩”,把中国共产党的斗争历史从头到尾讲述一遍,录音有六到七个小时,拿到全省各地放给广大群众听,效果非常好。
另一个是辽阳炮校叫侯克的军人,也讲“毛主席丰功伟绩”,不光讲革命历史斗争题材,还一直讲到“文化大革命”。
因为他们讲得都很好,所以全省各地都组织群众收听。
在本溪支左的军分区司令丁有年大校,是个老红军,他听了之后突发奇想,问道:“本溪有没有能宣讲毛主席丰功伟绩的人?”有人向他推荐说,“有啊,本溪曲艺团的青年演员田连元就可以说。”
丁司令听了很高兴,就派人把田连元请到他办公室,问田连元:“周祥和侯克宣讲的毛主席丰功伟绩,你听过吗?”
田连元说:“听过。”
“如果你也按照那种方式讲,能不能行啊?”
田连元没有丝毫犹豫,说:“行啊。”
支左的司令员亲自找他,让他讲述“毛主席丰功伟绩”,这是对他最大的信任!看到没,我不是走资派,我是革命派!田连元有信心,不但能讲好,还能超过他们!因为他是评书演员。他想,讲毛主席丰功伟绩虽然不是评书,但要是把评书的元素加进去,一定会吸引观众。
接受任务之后,田连元就到市图书馆借来一套《星火燎原》,又找来一套《红旗飘飘》,再找来一些革命回忆录。他一口气把这些材料读完,列出了大事年表,再把毛主席三十二首诗词背景加以考证贯穿其中。田连元胸有成竹,他认为效果一定会非常之好。
准备妥当之后,便开始试讲。第一次试讲是在本溪县中层干部学习班上,田连元用了两个小时,讲了第一段《井冈山斗争》。“文革”中,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非常贫乏,除了样板戏,其他一无所有。所以田连元的“毛主席丰功伟绩”讲座,又一次引起轰动,其效果远超周祥和侯克。
丁司令员很高兴,他对田连元说:“你好好准备,有机会派你到韶山去,沿着革命斗争这条路走到天安门,还可以到全国各地去宣讲。”
田连元受宠若惊,这可是一项重大的历史任务啊。于是田连元抓紧准备,一共八个小时,分成四个部分,每部分两小时。第一段是《井冈山斗争》,第二段是《长征》,第三段是《抗日战争》,第四段是《解放战争》,总的标题是《从井冈山到天安门》。
这个大讲座开讲后,本溪市几乎所有的学校、厂矿、机关事业单位、各级革命委员会,纷纷邀请田连元,桌上的介绍信,一摞一摞的。每天早晨,田连元只要来到曲艺团,门口保证都停着一辆吉普车,接田连元去讲“毛主席丰功伟绩”。
那时的讲座没有报酬,但纪念品少不了。每次讲完人家都热情地拿出红宝书、毛主席像章,赠送给田连元。所以,那阵子,毛主席像章和红宝书,田连元收了不少。
就这样,田连元马不停蹄地讲到了1968年,突然就不让讲了。因为本溪成立“战校”,文艺界要进行“斗批改”。本溪文艺界的人几乎一网打尽,全都进了“战校”。
所谓“战校”,其实就是“五七”干校。这个学校的来历,源自当年毛主席在1966年5月7日写的一封信。在这封信中,毛主席要求全国各行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在这个大学校里,要“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又能从事群众工作,参加工厂、农村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又要随时参加批判资产阶级的文化革命斗争”。初衷是好的,但是后来演变成了领导干部下放劳动,“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场所,即所谓的“牛棚”。
在本溪,“五七干校”被命名为“五七战校”,因为这个名字更具战斗性、斗争性。
田连元被分配在“五七战校”三大队,刘彩琴也进了战校。战校里男的住男宿舍,女的住女宿舍,女同志即便有吃奶孩子也得抱着孩子进战校。田连元小儿子田昱当时还未满十个月,无奈之下,刘彩琴只好抱着田昱住进战校。
到了战校之后,一切都从头开始。原先在各自单位所进行的斗批改全都不算数,只有在战校里的工宣队、军宣队双重领导下的斗批改,才算是真正的斗批改。经过一番审查、外调,田连元又一次得到解放。
田连元前前后后算一下,从“文革”开始,他就被打倒,然后被解放,再被打倒,再被解放。如果算战校这次,已经是第三次了,可谓三起三落。他心想,但愿这次解放是最后一次解放吧。
解放后的田连元被安排在斗批改小组,写写材料,打打零杂。表面上看,似乎没什么问题了,但不一定什么时候风云突变,就又成为敌对分子了。所以,在战校这段时间,大家每天都提心吊胆,工宣队和军宣队也经常敲打他们,“要时刻不忘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紧抓不放!”“文艺界里是有大鲨鱼的,文艺界里的大鲨鱼隐藏得很深!”
每天听着这些话,谁能不胆战心惊?不知道哪一天,不知道哪个人,就成了阶级敌人。特别是那些历史有污点的人,比如在旧社会参加过三青团的,参加过国民党的,伪满时干过什么的,这些人就更是提心吊胆、风声鹤唳了。因为战校把这些人列为重点对象,对他们的历史进行全面审查,甚至对他们的祖宗三代都要彻底挖上一遍。
这回,田连元倒没怎么担心,自己的历史是清白的,旧社会时自己年纪还小,就是一个说书的穷人,祖宗三代都如此。至于文艺界的大鲨鱼,无论如何也派不到自己头上吧。论职务,就是一个小小的曲艺团团长;论业务,刚刚有点起色,还排不到全国水平。所以,无论如何大鲨鱼和自己无关。
一天,省革委会来了两个人,通过战校的领导,找到田连元,开门见山便问:“听说你讲过毛主席的丰功伟绩?”
田连元莫名其妙,如实回答说:“对。”
他们又问:“你根据什么讲的?”
田连元回答:“根据周祥的讲演稿,再加上回忆录,《星火燎原》《红旗飘飘》,等等。”
“你有录音吗?”
“没有。”
“有讲稿吗?”
“也没有。”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相信,“没有?那你怎么能记住那么多呢?”
田连元说:“我是说评书的,说评书的都这样,讲究的就是用脑子记。”
听了田连元的话,两人对了一下眼神,对田连元说:“好吧。”说完,两个人就走了。
过后,大家纷纷议论,有人说,“小田,这回你行了,看来省革委会要请你,让你到全省去宣讲。”
田连元也纳闷,这两个人看上去挺严肃,不像请他去宣讲的样子,也不知是福是祸,田连元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半个多月过去了,没有啥回音。田连元也不敢问,也没人跟他说。有一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田连元碰上工宣队的一位领导,实在忍不住,便上前问道:“前段时间省革委会来的两个人,问我讲毛主席丰功伟绩的事,您知道吗?”
工宣队的领导说:“啊,知道,没事儿,都过去了。”
田连元问:“都过去了?到底什么事儿啊?”
领导说:“说了你不要有什么负担。是这样的,不是有周祥、侯克讲毛主席丰功伟绩嘛,省革委会有个领导知道后很生气,说毛主席丰功伟绩怎么可能几个小时就讲完呢?这是我们路线斗争觉悟不高的表现,他一面向中央请罪,一面把周祥和侯克抓了起来。后来听说本溪也有个讲毛主席丰功伟绩的,就派人来调查。那两个人见你没录音,也没文字稿,无据可查。而且又是革委会主任丁有年司令的指示,你的个人背景是贫下中农,没历史问题,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田连元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的天哪!”他想,“今后可得接受教训,再也不敢乱讲了,这是祸从口出啊!”
田连元接受了这次教训,以后连说话都小心翼翼了。
但是,战校阶级斗争的弦绷得还是很紧,尤其工宣队里那些从工厂来的工人师傅,他们怀着对党的一片忠诚,把眼前的这些文艺工作者,都视为阶级斗争的对象。他们认为虽然不能说战校这些人都是坏人,但是坏人肯定在这些人中。所以,他们每天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战校这些人。
有一天,正熟睡的田连元被一阵紧急集合的哨声惊醒,急忙爬起来,和大家一起,跑到战校门口毛主席语录牌下站好。这是战校大门口最显眼的大批判栏,上面贴着很多大字报,还有很多漫画。栏头处是毛主席语录,借着灯光,田连元看到毛主席语录下半截被撕掉了一大块。
工宣队队长愤怒中夹杂着惊恐:“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就摆在我们面前,阶级敌人从来没有停止过他们的行动。你们看,大批判栏的毛主席语录竟然被撕去一截,这是丧心病狂的阶级敌人公然向我们挑战!谁干的?谁干的?各个连队回去集中检查举报,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田连元也吓一跳,心想,“这人准是不想活了,胆子这么大!”
这一晚上,觉就别睡了,各连队开始对照检查:晚上谁回家了,谁请假了,谁半夜外出了……査了个人人担心,个个起疑。
可是,没过两天,大批判栏的毛主席语录又被撕掉一块。工宣队长气急败坏了,在大会上暴跳如雷:“看见没有,阶级敌人在向我们叫板、宣战!这一仗打不赢,我们决不收兵!”
可两天后,工宣队再也不提不念了,田连元他们也不用开会相互检举揭发了。
田连元纳闷,怎么回事啊?来时汹汹,去时无声。过了半个多月,田连元无意中碰到工宣队的王师傅,这人挺朴实,对人还算挺客气。田连元就问他:“王师傅,案子破了没有?怎么没动静了呢?”
王师傅笑笑说:“早就过去了,你猜咋的,语录不是糨糊贴的吗?食堂养的猪饿了,半夜出来给拱的……”
原来如此。田连元心想,“唉,这事给闹的,好在没冤枉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