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拥蓝关马不前——落户梨树沟

3.雪拥蓝关马不前——落户梨树沟

这时,又有新的政策发下来了,根据中央的“文艺六条”规定,凡“集体所有制剧团如果不能演出样板戏,就要安排到新建厂矿企事业单位,或者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这条政策很明确,演样板戏的留下,不演样板戏的下去。很显然,样板戏只有京剧和舞剧,没有曲艺呀。更何况,田连元所在的曲艺团就是集体所有制。怎么办?没合计,下去。至于下到哪,就是军宣队和工宣队乃至市革委会说了算了。不过大家还抱一线希望,因为文件说了,“安排到新建厂矿企事业单位”,或“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本溪的“厂矿企事业单位”那么多,总不至于让我们下乡到农村去吧?

大家都在等待,等待上天垂怜,等待着命运的安排,是工厂?还是农村?谁也不清楚。但大家清楚的是,工厂和农村,命运将会大不相同。

命运终于揭晓了,本溪市曲艺团每一个团员,一个不落地都要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且这个农村,不是什么近郊,而是本溪最偏远、交通最不方便、生活最贫穷的桓仁县。带户口,率全家,永远扎根在农村。

田连元不理解,他找到工宣队,质问:“文件中不是说主要分配到新建厂矿企事业单位去吗?然后才是‘或’呀,‘或’的意思是工厂安排不了才安排到农村。为什么不按照‘主要’的这条,而要按照‘或’的那条呢?”

工宣队的回答冠冕堂皇:“这是市革委会领导的决定,让你们曲艺团的人到桓仁去,是为了加强农村的文化力量,这是对你们的信任,也是你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改造世界观的最好的机会。”

很多时候,即便是最坏的决定也有上、中、下的多种选择,下放曲艺团,可以到工厂,可以到农村,他们选择了农村;可以到近郊,可以到偏远,他们选择了偏远;可以条件好些,可以条件差些,他们选择了最差。就是说,他们把最差条件中的最差,安排给了这些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文艺工作者。

争辩是没有用的,而且你也不敢。想不通,也得服从。

很快,打前站的人从桓仁回来了,本溪市曲艺团的全体演职人员已经被安置完毕,只等人员到位了。

工宣队长景师傅亲自找田连元谈话,说:“这次下乡,对曲艺团的文艺工作者来说,是一次脱胎换骨,在灵魂深处闹革命的大好时机。”

田连元心想,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你不去?

景师傅换了种语气,关切地说:“小田啊,你们这次到桓仁县下乡,要踏踏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本来我们研究想把你们家留下来,但又怕别的同志跟你们攀比,留下你,别人也不下了。这样,你们先下去,然后根据工作需要再把你们调回来。你要经常给战校的领导写写思想汇报,汇报你们下乡的体会。”

这话听起来,好像在宽慰田连元,意思好像是告诉田连元,你下去是权宜之计,随时都可能因工作需要被调回来。但是田连元并不相信他的话,田连元明白,回来是不可能的,这是让他带头下乡。这些人只要需要,什么话都能说出来,而且并不对自己的话负责。他们只负责安排你下乡,只要你下去了,至于能否回来,就不是他们要负责的事了。

田连元无奈地答道,“好吧,下去一定好好干!”

明知是命运捉弄,但你却无可奈何。

这一天,是田连元和曲艺团同志一生难忘的日子,也是他们人生的一个重大的转折。从这一天开始,他们从一个自豪的新中国文艺工作者,变为一个中国偏远农村的农民了;从这一天开始,那个活跃在工厂、矿区、街道,给无数人带来欢乐的曲艺团也将不复存在了。

这天是1969年4月5日,载有田连元他们这些远赴桓仁的搬家车队,在战校门前排成一列,那些尚留在“五七战校”的其他剧团的同志站在门口列队,热烈欢送这些昔日战友。也许此刻他们还在庆幸,因为下乡的是曲艺团而不是自己,尽管留在“战校”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出发前,军代表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仿佛田连元他们不是下乡,而是奔赴新的战场,迎接一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

他们甚至言之凿凿地对曲艺团的同志说:“你们就放心地到桓仁去吧,我们把你们的生活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锅里有米,灶下有柴。贫下中农早已做好了准备,敲锣打鼓,打着彩旗,列着队欢迎你们!……”

为了追求这次下乡的声势,军宣队和工宣队头天就把车安排到每户人家,要求必须把车装好,然后拉到战校。甚至家属也都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了,因为从那一刻起,房子已经不是你的了,他们已经把钥匙收走。田连元和曲艺团的所有演职员,包括他们的家属,当天晚上都住在战校里。

母亲心里惶惶不安,对田连元说:“长庚啊,咱能不能不下?”田连元苦笑着对母亲说:“妈,这怎么行呢?咱是组织上的人,和过去流浪艺人不一样了,得听组织的。”

那时候,每家每户都有户口和粮食关系。安排你下乡,就把你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起出来。如果你硬赖在市里不走,那你就没有了户口,没有了粮食,没有了工资,就只能饿死。所以,对曲艺团的每个人来说,别无选择。

其实,听说田连元他们要下放到桓仁,本溪市郊区有一个条件挺好的公社,那里的领导对田连元说,“你到我们公社来吧,我们给你落户。”田连元也想争取一下,可是军宣队一下就给否了。想想也是,市里的一次大规模的集体安排,怎能容许你有个人的选择呢?

为了帮助搬家,已是下乡知青的弟弟田长连,也从建昌赶了回来。他是去年,也就是1968年的第一批下乡知青。

田连元家里真的挺寒酸,七口之家,把所有的破烂都装上车,也就刚刚一车而已,甚至还包括煤和黄土。有人说,黄土有什么用?当时的本溪,烧煤的时候要掺上黄土才行,一个起到黏结作用,一个也是节省煤。所以,黄土也是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

车队终于出发了,四月的天气还有些阴冷,不时落下雪花和雨滴。

车队行驶在路上的时候,田连元看到路上有抬着花圈到烈士陵园祭扫烈士墓的学生。他忽然想起,今天是清明节呀!这些天,田连元心情压抑,全家忙乱,把这个日子忘记了。他想起了已经去世的父亲,在心里念叨着,父亲啊,你的愿望就是要我说好评书,调到本溪曲艺团,你看到我走上说书的舞台,这是你最大的安慰。可是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一切都结束了,从此我就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偏远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放弃说书,只要有机会,我还要重登舞台。

车队离开本溪,向桓仁一路驶去。

桓仁虽然从行政区划上隶属本溪,但从地理位置上和本溪差别很大,在文化上也有一些差异。本溪属太子河流域,太子河由北向南汇入辽河而入渤海。桓仁属浑江流域,由北向东南流入鸭绿江而入黄海。在本溪县和桓仁县的交界处,有两座大山挡住本溪和桓仁的往来。尤其八盘岭,盘山公路曲折蜿蜒,从上岭到下山,汽车要行驶两个小时。而此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雪,车上的人,又饥又寒,小儿子田昱一路上不停哭闹,夫人刘彩琴急得流泪,母亲无奈只能叹气。

车行一天才到达桓仁境内的铧尖子,晚上就住在那儿。第二天一早,车队继续前行。拉田连元家的是本溪市交通运输队的车。好不容易,车到了桓仁,这是县城,没有停;继续开,车到了普乐堡,这是公社所在地,车还是没有停;车继续向深山沟里开,爬过了好几道岭,蹚过了好几道河,路越走越窄,人越走越少,心越走越凉。

终于到了目的地——桓仁县普乐堡公社胜利大队梨树沟小队,这里距县城四十多公里,距大队还有八公里。

田连元被安置在沟口的第一户人家。和田连元一起下放的还有一位曲艺团的老先生,叫李起亭,他也是一个评书演员,他的车还要往沟里走。

眼前就是田连元的家了。

这是一个坐北朝南的三间草房,西边的一间腾出来给田连元一家。屋里有一铺炕,窗子上没有窗户纸,靠窗有棵大梨树,风吹来梨树哗哗作响。沟里没有电,只能点油灯。田连元苦笑着,当年陶渊明“守拙归园田”也不是这样啊,人家至少是“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吧,可自己呢,只有这一间风雨飘摇的小屋啊。

田连元的心彻底凉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们下放到这个地方,这和古时候的犯人流放有什么区别呢?

说好的灶里有柴,柴呢?说好的锅里有米,米呢?说好的贫下中农列队欢迎,人呢?田连元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田连元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豁出去了,他对家人说,不卸车,坚决不卸车,或者给我换地方,否则回本溪!

司机是天津人,一路上和田连元唠了很多天津老家的事,他很同情田连元。他对田连元说,“这地方没法待。你要是决定不卸,我就拉你们回去。”

和田连元一起来的那位李起亭先生,车一到地儿就把东西卸了下来,司机马上开车走了。当他听说田连元不肯卸车,还要拉回去,后悔得直拍大腿。

一连三天,田连元坚持着,就是不卸车。晚上,田连元还领着家人,先学了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可是学归学,田连元还是不肯在这里生根发芽。他们一家人坐下来反复商量,权衡利弊,下一步怎么办?

可是,商量来商量去,也没有商量出一个结果来。户口粮食关系都在兜里,如果回去,往哪落?哪个单位敢接收你?落不上户口,就等于没工作、没饭吃。不服从安排,就是反对上山下乡的政策,给你扣个帽子,反革命、坏分子,够你吃一壶的了。

听说田连元坚决不卸车,还想把家拉回去,军宣队的同志立刻赶过来,在田连元家那昏暗的油灯下,做起了田连元的思想工作,话里软中带硬:“老田啊,你让我很失望啊!你是我们依靠的人,是我们相信的人,本想你能起到一个带头的作用,没想到你竟然做出这样的举动,造成很坏的影响。你想,如果你想回去,别人怎么办?因为你一个人,动摇了军心,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竟然三天了都不卸车?这地方不好吗?你怕艰苦吗?看看这里的贫下中农,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哪个不幸福?哪个不快乐?哪个要离开?你要克服你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不能图城市里的安逸生活。看来,中央的决定是正确的,就应该让你们到艰苦的地方,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好好改造自己的思想。”

军宣队长越说越激动,小屋虽然很黑,但油灯下的田连元依然能看见他那双威严的眼神,“田连元,你要知道,你脚下的这块土地,是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可是你对它却没有一点感情,你对得起那些革命烈士吗?”

一番话,说得田连元哑口无言。他的心理防线一点一点地崩溃了,他对军宣队长说,“好吧,我卸车。”

一年以后田连元又见到这位满嘴革命、境界高尚的军宣队长,他大概忘了当时在梨树沟油灯下和田连元说的那番话了,竟对田连元诉说起心中的烦恼来。他说他马上就要转业了,可是到哪儿去呢?现在有三个地方可供他选择,广州、沈阳、北京。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广州太热,北京熟人太少,最好是留在沈阳,战友多,将来办事也方便,也不知道最后能否如愿。

田连元心想,你怎么不去梨树沟呢?怎么不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怎么不“哪里艰苦哪里去呢”?你教育我的那些话怎么都忘了?难道你不知道祖国的每一块土地,都是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吗?你怎么还挑来挑去呢?田连元最讨厌这种口是心非的人。

说来也巧,田连元住的那家房东也姓田,天下田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田字。这位田大爷很热情,见田连元愁眉不展,十分不解,便上前跟田连元说,“我也姓田,500年前是一家啊。卸车吧,咱这儿还不错,地里有吃的,山上有烧的,饿不着你们。”

田大爷的两个孩子也跟田连元说,“是啊,咱这儿可好了,春天有山菜,秋天山里有蘑菇、葡萄,可好逮了!”桓仁管吃叫逮,好逮就是好吃。

田连元向他们笑笑,表示感谢。大家七手八脚,把车卸了。

司机长出一口气,马上就把车开走了。田连元望着车的背影,问自己,难道从今往后,我就要在这山沟里了此一生?

晚上,田大爷过来看田连元,田大爷的热情,让田连元把他当成了亲人,心想,今后生活还得靠田大爷啊。

田连元翻出茶叶,沏了壶茶水,给田大爷倒了一杯,“田大爷,您尝尝,这茶叶怎么样?”

田大爷端过茶杯来看了看,问田连元:“这是什么?”

田连元说:“这是茶,好茶,您尝尝。”

田大爷端过茶杯又看了看,尝了一口,眉头一皱,“哎哟,好苦!不好喝,不好喝。”

田连元不解,问田大爷,“您平时不喝茶吗?”

田大爷摇摇头,说:“谁喝那破玩意儿。在家渴了,缸里有水。要是在外头,泉眼到处都是,咕嘟几口就完了。”

老人问起田连元,“你们从本溪来的,远吗?”

田连元说:“远,到这儿,汽车跑两天。”

田连元问,“您都去过哪,大爷?”

老人说:“我就这儿生这儿长的,60多岁了,没离开过这山沟。听说本溪有火车,你们都经常坐吧?那东西是不是老大劲了?”

田连元不免心生感慨。老人家60多岁,没见过火车,没喝过茶,反倒生活得挺满足,没有一点儿怨言。自己之所以不愿卸车,还想回城市,不就是见过世面,走的地方多了,怕艰苦。人哪,知道的事越多,期望值越高,心里的要求就会越高,心里的矛盾就会越多。田大爷在山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世面,也不和任何人攀比,不也活得挺快乐吗?

他劝自己,别烦恼了,还是想想明天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