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出手时就出手——为电视剧《水浒传》当顾问
电视长篇评书《杨家将》让田连元红遍大江南北,接着在1993年,中央电视台邀请田连元录制了长篇电视评书《水浒传》。因为田连元早在三年前已经在中央广播电台录制了长篇评书《水浒传》,所以现在为了有所区别,就把电视评书《水浒传》改名为《水浒人物传》。
这部书,因为施耐庵的小说文本,几乎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要想把它搬上荧屏,必须进行改编,增添新的内容,该详则详,该略则略,人物该丰满的要进一步丰满。否则,很难吸引观众。
于是,田连元翻阅现有的各种有关《水浒传》的文字资料,精心研究,反复修改,既不能违背原作,又要让人爱看,每集的结束还都要留有悬念,又要恰好二十分钟。
中央电视台专门为田连元在外面租了个摄影棚,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一口气录了一百八十集。田连元每天录三集,把录制《杨家将》时的甘苦,又重新品尝一遍。
播出的时候,中央电视台三个频道,一天能播六到九次,而这时北京电视台也正在播田连元的其他评书。田连元觉得,北京的观众一打开电视机,都是你田连元了,这样不好。为什么呢?因为时间长了会产生视觉疲劳,弄不好观众会讨厌你了。
于是田连元给北京电视台打电话说:“能不能错开点时间,别把我捧杀了。”
北京电视台的同志笑着说:“他播他的,我播我的,我们管不了他,他也不管我,这叫井水犯不着河水呀。”
田连元很无奈。
有一次,田连元在中央电视台碰上了相声名家李金斗。他一见面,就说:“叔啊。”按辈分,李金斗管田连元叫叔,“叔啊,知道吗?最近联合国下文件了。”
田连元不解,问:“什么文件?”
李金斗说:“把今年定为田连元评书年啊。”
但是不管怎么说,中央电视台播出的《水浒人物传》影响还是相当大的,不但观众反映好,就是中央电视台里也是一致的好评,台里的很多工作人员甚至领导都听得入了迷。
当时在全国非常有名的一本杂志叫《三联生活周刊》,就《水浒人物传》的成功,对田连元进行了一个长篇访谈。记者提了很多的问题,其中有一点就是,“那么多人说《水浒传》,为什么偏偏你的能打响?”
田连元寥寥数语,便道出了评书的真谛。他说:“人们都认为评书是在说故事,其实真正的评书是在说人物。比如说‘武松打虎’,谁都知道武松在景阳冈上把老虎打死了,但是听众为什么还喜欢听你讲‘武松打虎’呢?因为你讲的重点不在打虎这个故事,而是武松这个人物。过去讲‘听书听扣子’,说的就是所谓的悬念。其实靠‘扣子’吸引观众是说书艺术的低级阶段,真正要把书说好,还是得说人物。文学是写人的,说书是说人的。把人说透,才会唤起听众对你的关注。中国的艺术都是写意的、白描的,中国传统小说不像外国小说,会有大段的心理描写。它甚至会只描出一个表象,让读者自己去推测人物的内心是怎样的。但是说书需要加入心理描述,还要加入说书人对故事情节的评述,画龙点睛,在这一点上,是评书相比其他艺术形式而言,更需要下功夫的地方……”
田连元对评书的理解,其实也是作家对文学的理解。文学不是讲故事,文学是人学,是写人的。而田连元正是把评书从讲故事,上升到了讲人物的层面,这也是他对中国评书艺术和理论发展的一大贡献。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中央电视台要筹拍电视连续剧《水浒传》。
中央电视台1982年开始拍摄《西游记》,1984年开拍《红楼梦》,1990年开拍《三国演义》,三大名著就只剩下《水浒传》了。而且前三部都很成功,被称为经典。那么这最后一部,也是要下大力气的,丝毫不可以松懈。
在已拍的那三部名著中,除了演员千挑万选外,每部电视剧都聘请了全国最著名的学者专家来做顾问。比如《红楼梦》的顾问有周汝昌、王蒙、周岭、曹禺、启功、吴祖光、沈从文、吴冷西等,可谓大师云集。
拍《水浒传》当然也要有顾问了。剧组经过选聘,一共请了五个人,有李希凡、冯其庸、孟繁树、周强,还有一个就是田连元。
显然,前面四个人都是学者和专家:李希凡既是红学家,又是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冯其庸是红学界泰斗,文学史专家;孟繁树是中国戏曲史学专家、剧作家,博士生导师;周强是法律顾问。而田连元,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居然当上了如此重要的央视电视剧《水浒传》的艺术顾问。以央视的地位,可不是什么人都请的,之所以请了田连元,就是他们看到了田连元的过人之处。而且,请田连元的还是《水浒传》的制片人任大惠和央视的台长(即《水浒传》的总顾问)王枫共同提出来的。
王枫台长那段时间天天看田连元的电视评书《水浒人物传》,觉得田连元的评书对《水浒传》的改动有许多独到之处,情节更细腻,人物更鲜活,待筹拍电视剧《水浒传》的时候,便对制片人任大惠说:“一定要把田连元请来做艺术顾问。”任大惠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枫台长认为,田连元对《水浒传》的研究比较深、比较透,对他们拍摄《水浒传》有帮助。导演张绍林则把田连元《水浒人物传》的全部录像资料调过来,组织副导演、编剧和助手们观看,从中借鉴。张绍林还对田连元说:“你的评书《水浒人物传》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其中《卖膏药》那段,特好,我都能背下来。”
其实不仅张绍林说好,就是很多名家也都说好。在施耐庵的《水浒传》中,打虎将李忠流落在江湖,使枪卖药,书中只有这么一句:
“中间里一个人,仗着十来条杆棒,地上摊着十数个膏药,一盘子盛着,插把纸标儿在上面,却原来是江湖上使枪棒卖药的。”
但是到了田连元那儿,这卖药的,可就不一般了。
……这是什么?膏药。那位说膏药我见过,药铺里有熬的,街上有卖的。我们家孩子闹肚子贴过“暖脐膏”,我腿上长疖子贴过“拔毒膏”。告诉您,人有男女老少,树有榆柳桑槐,一样的东西,一样的称呼,作用可不一样。都叫包子,有猪肉的,有牛肉的,有羊肉的,有狗肉的,还有没肉的——那叫素包。都叫膏药,我的膏药跟他们不一样。那位说了,你这叫什么膏药?告诉您,我这膏药是五辈祖传,真正秘方,给它起了个响名,叫‘虎骨追风壮筋膏’!那位说,你这是什么药做的?请您海涵担待,祖传秘方,不能告诉您,这膏药您要都会做了,我吃什么去?要是全不告诉您,您该不高兴了,咱们见面都是有缘的,我告诉您一味药,什么药?虎骨。就是老虎的骨头,顺便再向各位报个名,小子外号叫打虎将,也许您说了,你叫打虎将?看你不像打虎的,这一堆儿,这一块儿,喂老虎还差不多。跟您说,打虎还不是一辈儿哪,打了三辈儿了!打虎打虎,可不是拿手去打虎,给老虎一个嘴巴子,给虎一个窝心脚,那老虎一急,一口就得把人给吧嗒了!我们家打虎是什么招儿都有,挖陷坑、下弩箭、撒网子、设套子、叉子叉、棒子打,反正老虎是没少打。为什么打虎?用它的骨头熬膏药。那位说了,这回你们家发财了!一个老虎的骨头那得多少?够你们家熬多少膏药的啊。那您可就猜错啦!我们家熬膏药用的虎骨,可不是逮什么地方用什么地方,为了不倒牌子不砸幌子,我们用的虎骨最讲究。那位说了,你们用虎前腿骨?不用!后腿骨?不用!脊椎骨?不用!尾巴骨?不用!肋巴骨?不用!下巴骨?不用!老虎牙?更不用!那你到底用哪呢?跟您说,我们用的是虎脑门儿上三横一竖有个王字后面的那块骨头,那叫天灵盖,又叫虎灵骨,还叫虎王骨,用这块虎骨熬出的膏药,专治跌打损伤,刀枪棒伤,扭筋创伤,磕碰硬伤,就是您从万丈悬崖上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七零八散,贴上我这膏药——那也好不了,太重了不行。只要不是粉身碎骨,贴上我这膏药,包您见效!那位说了,要是不见效怎么办?您找我来。我找不着你怎么办?您放心,半个月内我不离开这地方,两山到不了一块儿,两人没有到不了一块儿的,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您见到我,可以砸我的摊子,踢我的场子,折我的刀枪把子,踹我的脊梁杆子,打我的嘴巴子,我是一声都不带哼的,哼一声我就是大姑娘养活的。如果要是灵,您给我传传名,送送信,来个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让他们都来买我的膏药。跟诸位交个实底吧,从我卖膏药那天起,还没有回来找我的呢……
精彩不?难怪中央电视台的领导亲自点名要田连元当顾问。
田连元进到剧组后,便和他们一起研究剧本和参加一些策划,并随同剧组一同去山东梁山实地考察。但因为梁山已无水泊,最后只好到广西去选外景。
考察期间,导演张绍林多次就《水浒传》中的人物和田连元进行深入探讨。平时研究的就不算了,外出考察期间,专门拿出三个晚上,到田连元房间,和田连元进行交谈,有时一谈就是半夜。田连元也毫不保留地谈了自己对《水浒传》的理解,以及对主要人物形象塑造的建议。
其实,人们从电视上看到的仅仅是评书艺术家田连元,而此刻在导演张绍林的眼里,田连元就是名副其实的《水浒传》的研究专家、学者,而他则是一个虚心求教的小学生。
田连元从水浒人物的史实,到民间话本,再到施耐庵的小说,谈到历代名家如金圣叹对水浒人物的评价,到近代从鲁迅、胡适、陈独秀以及毛泽东对《水浒传》的评论,还有当代专家学者对《水浒》的评价,真的是了如指掌,如数家珍,处处透着发人深省的真知灼见。
田连元对张绍林说:“李卓吾看见的是忠义,金圣叹说是揭竿斩木之贼,陈独秀说没有别的深远意义,胡适说是一部奇书,‘四人帮’说宋江架空晁盖。而鲁迅既肯定它‘反政府’,又指出‘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终是奴才……这就说明其内涵是丰富的,其信息量是很大的,不同阶层的人从里边可以找到不同的见解。”
那时候,除中央电视台对中国古典名著改编外,还有很多电视台对一些名著进行改编,有的忠实于原著,有的则胡编乱造。田连元反对那些违背原作精神的改编,但他也不希望太拘泥于原著。他建议“《水浒传》这个电视剧,应该在尊重原著的前提下,注入我们当代人对《水浒传》这部名著的理解。这种理解应该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要不脱离历史背景的理解,不能把它改写成现代人的《水浒传》。要给人一种历史的凝重感,历史的严肃性”。
田连元认为,老百姓心中早已定型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就不能去随意颠覆它。比如说武松、鲁智深、卢俊义、吴用等人物,他们的性格已经定型,没有多少伸缩的余地,就不要强行改变。但是宋江、潘金莲,这两个人物,却有很大的可塑性,留给我们很大的创作空间。
宋江在《水浒传》里,是提纲挈领的人物。作者从头至尾都把他当作首领来歌颂,不少英雄好汉见到了宋江纳头便拜称作“大哥”,外号是“及时雨”,头上有光环。梁山一百单八将,兴也在宋江,败也在宋江。但是施耐庵对宋江的塑造还不够丰满,没有把宋江这个人物的多面性、变化性、复杂性和必然性写出来。所以电视剧《水浒传》拍得成败与否,完全取决于对宋江这个人物的塑造成功与否,对这个人物,必须花大力气、下大笔墨。
对此,张绍林点头赞同。
田连元认为,《水浒传》中第二个有可塑性的人物就是潘金莲。潘金莲这个人物在施耐庵的笔下就是一个淫妇、荡妇。但是他写的潘金莲的人生轨迹、发展故事,给我们留下了极大的思考空间。我们应该站在今天的立场,重新审视潘金莲这个人物。在电视剧里,不能简单地把潘金莲当作一个荡妇来处理。当然,也不要把她视作“反封建的先锋”,这违背了历史的真实。
潘金莲生活的那个年代,她自己是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的,社会造成了她的人生悲剧。所以当潘金莲最后被武松杀死的时候,在施耐庵的笔下只有人们的谴责和愤恨。但是,今天我们再重新塑造潘金莲这个人物时,在演绎她人生发展的故事,她人生走过的道路时,不要只是给观众一个对她愤恨、指责的结果,而更应该有同情、怜悯和无奈。这不是在为潘金莲翻案,而是在为潘金莲翻理。
所以,如果把这两个人物写好演活,《水浒传》就会是个很有特色、很有新意的《水浒传》了。
田连元畅所欲言,把自己创作电视评书《水浒人物传》时的思考,毫无保留地跟张绍林导演谈了。张绍林很赞成这些观点。后来选演员时,选了李雪健演宋江。李雪健非常愿意担当这个角色,因为他和宋江是同乡,也是山东郓城人,他愿意把老家的这个人物演好。
电视《水浒传》播出后,田连元认为这个剧是非常成功的,但是也有些遗憾。主要是李雪健演的这个宋江,还有很多不足之处。田连元认为,宋江这个人,应该是让人一眼望去就很有人格魅力,让人信服,让人愿意依附,而做事又非常的大度、仗义,人们觉得跟着他不会有什么闪失差错,在这一百单八将中,他是佼佼者。但是李雪健演的宋江,随和大于刚毅,人格魅力未见突出,对朝廷的卑躬屈膝溢于言表,使人觉得宋江其人缺豪气,少大气,有奴气,没志气,最终是很厌弃。
至于台湾影星王思懿扮演的潘金莲,田连元也觉得不是十分出色。田连元曾和导演张绍林说过,潘金莲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屋子里有一百个女人,她在其中,有人从外边走进,第一个就能发现她的美。不然的话,像西门庆那样一个色鬼,怎么会一望之下就对潘金莲产生邪念呢?所以,潘金莲应该是一个很有魅力、很性感的女人。而这一点,在王思懿扮演的潘金莲身上体现得不太充分。
电视连续剧《水浒传》在正式播出之前,中央电视台各重点栏目都作了配合宣传。比如在中央电视台的大演播厅里,做了一期《精品赏析》,由田连元和赵忠祥共同主持。请来的专家有李希凡、胡晓伟,还有剧组的张纪中、张绍林、任大惠、赵季平、戴敦邦等人。在这次专题晚会上,大家各抒己见,谈了施耐庵《水浒传》的艺术特色,也谈了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的拍摄过程和相关的话题。
崔永元的《实话实说》,也为电视连续剧《水浒传》做了一期节目《说水浒》,田连元作为嘉宾出席。崔永元见到田连元的时候,对他说:“其实我们两个很早就熟悉了,我曾给一期《曲苑杂坛》撰过稿。”田连元已经不记得了,但是崔永元的屏幕形象是所有人都熟悉的,田连元和他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觉得,以崔永元的才华,如果说评书,一定是一个优秀的评书艺术家。
这期节目,小崔依然用他的惯用手法,通过正方和反方的激烈辩论,借此把各种观点推出来,引发思考,这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除了田连元,还有两位教授、一位律师。现场阵营分成两派:一方认为《水浒传》这些人物不是英雄,而是强盗;而田连元的一方则认为《水浒传》里的一百单八将是真正的英雄豪杰,双方争论得非常激烈。
田连元在发言时说,“《水浒传》里的一干人被称作盗匪,这不是从今天开始的,早在清朝就已经开始了,它曾经被列为禁书禁止人们阅读。《水浒传》叫作诲盗之书,《红楼梦》叫作诲淫之书。清王朝搞文字狱禁止它们的传播,是不是就不传播了呢?恰恰相反,它传播得更为广泛,就是因为它有人民性,人民群众希望看到这样的作品。记得在明末清初的时候,曾经有人写过一部叫《荡寇志》的书,就是针对《水浒传》写的。它的作者是站在封建帝王正统思想的立场上写的,结局是梁山一百单八将被作为匪徒、盗寇给擒拿了。和《水浒传》的立意是完全相反的,他想以此来诋毁《水浒传》,或是消除《水浒传》在人民群众中的影响。但今天,我们只记得《水浒传》,而不记得《荡寇志》了。这说明《荡寇志》的思想不是人民的思想,而《水浒传》的立意才代表人民的想法、人民的心声。”
田连元的发言,立刻赢得一片掌声。
整个节目,由于争论过于激烈,有些人几乎誓不两立,有的人甚至说了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这一期节目做完之后,崔永元高兴地对田连元说:“你就看吧,这期节目的收视率一定很高。”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崔永元在电话里垂头丧气告诉田连元,说,“田老师,这期节目审查时,没通过,不播了。”
什么原因,田连元没问,崔永元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