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处处割愁肠——丧事连连

4.秋来处处割愁肠——丧事连连

田连元和刘彩琴结婚了,岳父岳母也接纳了他们,团里的风言风语也消停了。虽然生活艰苦一些,但是两人感情上恩恩爱爱,生活上互相照顾,事业上携手并进,让人好不羡慕。可是,本应该全身心投入事业中的田连元,此时却不得不面临生活的变故。

先是父亲病逝。

结婚前,父亲因身体欠佳回到了天津咸水沽,家人也没有参加上田连元的婚礼。婚后,田连元常常惦记着父亲的病情。可是,就在结婚后不多久,田连元接到家乡发来的一封“父病危,速归”的电报。

让他担心的事终于来了,田连元急忙拿着电报向团里请假、借款、买票,带着彩琴乘火车匆匆赶回天津咸水沽的家中。

父亲在本溪的时候,田连元也曾带他到医院看过,但具体什么病也没有确诊。有说是肝病,老百姓又叫黄病,后来他的肺部也出了问题。回到天津后,父亲也到咸水沽的新华医院去过一次,大夫也未确诊。

那时正值国家三年困难时期,老百姓肚子都吃不饱,何况看病了。就是去了医院,也是缺医少药。父亲的病不断恶化,加之营养不良,身体虚弱得已不能动弹了。

父亲在本溪的时候接触过彩琴,知道她是团里的台柱子,是本溪老百姓喜欢的好演员,也知道她对自己的儿子很好。但他还是极力反对田连元和她处对象,认为儿子配不上她,不让田连元高攀。

他对儿子说:“别攀高枝了,人家刘彩琴,没开书,就挂满员牌了,那是角儿。你能弄明白吗?”回到天津后,他当然牵挂儿子的婚事,当他接到儿子和刘彩琴结婚的信,这块石头才落了地。而今天,新婚的儿媳妇第一次登门,老人家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忘了病痛,撑起身,连连招呼着彩琴。田连元的母亲忙着做饭,弟弟妹妹一口一个“嫂子”。田连元心想,要是父亲不病该有多好啊!

田连元是家里的长子,弟弟妹妹年龄尚小,所以家里的事情就全靠田连元张罗。到家后,田连元就忙着给父亲找医生,医生无能为力了就寻偏方,偏方没用了就求神拜佛,一切的努力最终都无济于事。

一天早上,父亲的病好像轻了许多,人也有了精神,居然在床上半坐了起来。他对儿媳说:“彩琴哪,给我点根烟。”彩琴急忙点着一根烟,递给了他老人家,他坐在那儿,心情似乎挺好的,一边抽着烟,一边叨念:“我这病啊,见轻。”老人家曾在台上给彩琴弹过三天的弦,知道彩琴的唱功,如今这样的角儿成了自己的儿媳,老人心满意足了。

田连元心中暗喜,果然奇迹发生,如果父亲病好了,他们一家就有了依靠了。父亲一根烟抽完,还是觉得浑身无力,便又躺下了。当晚,父亲便陷入昏迷,不断呓语:“让那两个穿黑衣的人坐下!”

哪来的黑衣人?没人看见啊。邻居说:“白天挺好,怕是回光返照吧。你们得做准备了。”第二天上午,父亲便不省人事,且呼吸急促,大家把他抬到灵板上,母亲赶紧出去给父亲买寿衣。田连元跪扶在旁,看着父亲呼吸一点一点地停止,全家恸哭。母亲买寿衣回来时,父亲已经咽气了,她没能看到父亲最后一眼,哭得极为悲切。

跪在父亲的灵前,二十岁的田连元终于感到,作为长子,家里的担子一下子全压在了他的身上,他也明白了父亲这些年让他学艺的苦心和对他的希望。

田连元的父亲叫田庆瑞,生于1906年,去世时年仅五十五岁。在朋友和邻居的帮助下,田连元把父亲葬在了津南小站的一块土地上。

父亲是个老实人,为人忠厚,一辈子少言寡语,有时甚至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父亲爱抽烟,他的烟袋一尺来长,玉石烟嘴,铜制烟锅。尤其演出回来,总是抽上一袋烟,然后再吃饭,仿佛这烟比饭还重要。田连元忘不了父亲吐烟时微闭双眼那种陶醉的样子。父亲也爱喝酒,但那时条件太差,偶尔与朋友相聚,喝醉了,回家便只是笑,笑得让人莫名其妙,醉得越严重笑得越厉害。

父亲从小随祖父学唱沧州木板大鼓,十几岁便背井离乡到山东济南拜马立元先生为师,是马立元先生的“山东省立书词训练班”的首批学员。父亲的三弦弹得好,业内人都服气,说他的“手音儿”不是练出来的,是天生的,别人学不了。他可以用三弦弹戏,一段《借东风》从头至尾,连伴奏带唱腔外加锣鼓点儿,全能弹出来。可惜他把这绝技带走,连儿子田连元都没学到手。

安葬完父亲,田连元便和彩琴急忙赶回本溪,团里还等他们回来演出呢。如果没有刘彩琴的演出,团里收入减少,大家开支可就成了问题了。

父亲的丧事,让田连元的生活陷入窘境,丧事的操办和两人往来天津的旅费,一下子欠下团里三百多元。在那个年代,这三百多元可是一笔巨款。团里每月从他俩的工资里扣除四十元。好在两人的工资不算低,合起来月收入一百八十元,扣除四十元,还剩一百四十元。

按理说,一对小夫妻一月一百四十元,生活应该不错了。可是,田连元是长子,父亲去世了,他要承担家里的生活费用。每月要给天津的母亲弟妹寄生活费,还要给彩琴的父母生活费,于是就所剩无几了。而恰在此时,彩琴又怀了孕,要补充营养。那时市场上的食品凭票供应,只能买议价的。一下子,田连元的生活就跌入谷底,变得寸步难行了。

转过年,也就是1961年的春节刚过。团里人转给田连元一封电报,收报人写的是田连元父亲田庆瑞的名字,发报地址是河北盐山田家寨。电文是“父病危,速归”。

这是老家发给田连元父亲的电报,是老家的爷爷病危了。可见,他们还不知道田连元的父亲已经病故,还以为他在本溪呢。田连元的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多年流浪在外,爷爷病危之际多想再见他一面。

怎么办?田连元一筹莫展,如果回电报说父已病故,这肯定对爷爷是个沉重的打击,会加重他的病情。田连元想,如果我以孙儿的身份请假回老家探望爷爷,团里能给假吗?父亲病故已是债台高筑,债上加债,领导还能借钱给我吗?但是无论如何,还得向领导汇报一下呀。

谁知田连元刚一张口,团长劈头就是一盆冷水:“连元啊,你父亲病逝,请假回家,这是直系亲属,应该的。可是你祖父病危你再请假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你一走,团里的收入怎么办?你再借钱,我们也不好批呀!咱们团是集体所有制,账目管理严格,你旧债未清,又借新债,大家会有意见的。家里就没有别人了吗?非得你回去吗?”

此时,田连元真正领会了说书人常说的那句“礼义失于无奈,良心丧于困境”的真正含义了。

田连元正一筹莫展之际,老家又来了电报,这回是“父病故,速归”。田连元知道祖父故去了,只能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田连元9岁那年曾随父亲回过一次老家,见过爷爷、奶奶,还有二叔。二叔是个驼背的残疾人,一生未娶,在家侍奉父母。在田连元的记忆中,祖父比父亲个子高,留着两撇燕尾胡子,眼珠有点发黄,高高的鼻梁,看上去不像个农村艺人,有点像苏联的大文豪高尔基。爷爷的名字叫田希贵,忙时种地,闲时说书,希望自己能富贵起来,可一辈子都穷困潦倒。

爷爷喜欢田连元这个长孙,曾把他搂在怀里,教他一个鼓曲小段儿《小黑驴儿》:

二八佳人正青春儿,

回娘家骑个小黑驴儿。

说黑驴儿,道黑驴儿,

小黑驴儿它长得有意思儿。

黑脑瓜儿,白脑门儿,

白尾巴梢儿,花肚皮儿,

雪里站的四个小银蹄儿,

在嘴里衔着铜嚼子儿,

稀里哗啦铜锁子儿。

金鞍子儿,银蹬子儿,

檀香木刻的那个驴轴棍儿。

鞍桥上铺着个花褥子儿,

正中间坐着个小佳人儿。

佳人前梳前挽盘龙髻儿,

后梳后挽水磨鱼儿。

盘龙髻里夹香草儿,

水磨鱼的麝香熏儿。

佳人头发还挽了一座庙儿,

庙里还有三尊神儿。

要问都是哪三个人儿?

刘备、关公、猛张飞儿……

爷爷声音洪亮,吐字清晰。抓着田连元的手,一边教一边拍着节拍。

当初爷爷尚在,他的长子却先他而去,而他的长孙却不能替父尽孝。这让田连元自责了很久。他流着泪,写下这样几句话:

父念子时子念父,

天南地北无相助。

知祖父,思儿切,

孝心丧在无奈处。

惆怅徘徊千百度,

望断云天无归路。

愁苦自责挽结住,

他年故土倾泪诉。

田连元望着苍天,心中默念,爷爷啊,您原谅孙儿吧,以后条件好转,孙儿一定回趟老家,到您坟前拜祭您老人家。

多年以后,老家的堂弟来到本溪,从堂弟的口中田连元得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当地老百姓吃不饱饭,爷爷因病和饥饿病倒在床。田连元的堂叔把爷爷奶奶和二叔接到家里,爷爷病逝不久,奶奶也病逝了,再接着二叔也走了。不到半年,田连元家里先后有四口人去世。

四十五年后的2006年,田连元带着弟弟、妹妹,还有一大帮儿女,一大家人回到老家拜谒祖父、祖母及二叔之墓。田连元哭拜坟前:

祖父病危,父已先逝,孙儿无能,未能亲至,数十年来,心结挽住,今日坟前,倾泪禀诉,亡魂有知,当会饶恕。

闻者无不落泪。

老家一位长者见了,禁不住说:“今天这一拜,这坟头的土都为之颤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