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何时是尽头——南市的日子

2.前路何时是尽头——南市的日子

那年,田连元刚刚十四岁。

离开学校的田连元,同时也离开了家。他来到天津市内父亲说书的地方,那是天津市的繁华之地——南市东兴大街,住进了蕙联公寓。

天津的南市东兴大街,有点像北京的天桥。清朝末年,这块地儿靠近天津老城东南城角和天津日本租界。开始的时候,这儿挺荒凉的,后来逐渐发展成为平民聚居区,接下来又逐渐形成了一片集“撂地”、算卦、说书、魔术、杂技、卖药、小吃、剃头、拉洋片、拔牙、修脚等行业于一体的露天场所。再后来,成为当时天津饭馆、娱乐、百货业的聚集之地。像商店、饭庄、旅馆、戏院、茶园、书场、澡堂、电影院、当铺、烟馆、赌场、妓院等场所,在这块地儿一家一家地开起来。当时天津人就管这儿叫“南关市场”,又叫“南市”。

田连元父亲的说书地,就在南市的东兴大街。大街南北走向,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尤其是娱乐场所,一家挨着一家。沿通道一直往南走,两侧都是平房,有一部分民宅,但大部分都是书场。书场面积都不大,内有一个小舞台和几排长条木凳,还卖些茶水、瓜子。演出的节目主要是相声、大鼓和评书,有时也演话剧、京剧。不收门票,计时收费,十分钟二分钱,随来随听,许多曲艺名家当年都在这里演出过。

再往南,走到头是开明影院,电影院旁有露天场子,耍枪弄棍的,打把式的,翻跟头卖艺的,还有狗熊、猴子、小狗等动物的表演。路边小摊小贩很多,有茶摊、肉摊、水产摊、酱货摊、米面摊,还有理发店、早点铺等。市场里还有各种小吃,江米切糕、秫米稀饭、龙嘴大铜壶茶汤、全羊汤和卤煮火烧等。尤其卤煮火烧吃的人很多,外面摆几个长条木桌木凳,里边是一口大锅,煮着猪下水,冒着热气,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味,闻着就想吃一碗。

从安静的咸水沽镇一下子来到这喧闹的繁华大都市,一点儿都没让田连元高兴起来,反而感到更加孤独和无助。因为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尽管面对的是喧嚣和繁华,但内心却是挥之不去的凄清和失落。他越发怀念起学校的生活,同学们在一起嬉戏打闹,老师的表扬,同学羡慕的目光,考试时的自信,公布成绩时的成就感……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他仿佛一下子穿越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开始了单调的、苦涩的、几乎一成不变的学艺生涯。

为了让儿子全面发展,父亲不但让田连元学评书,还让他拜师学武术。在父亲看来,评书说的都是英雄人物,如果没有点武术基础,不会一招一式,举手投足之间,就表现不出人物的气概来。

所以,父亲除了让田连元跟着自己学评书外,早上还让他去学武术,学完武术回来,就和公寓同住的那些京剧演员一起练功。

田连元每天早上5点准时起床,步行40分钟,来到法国教堂后面的土山公园附近,跟一位名叫李寿山的拳师学形意拳。李师傅是河北人,他以自己的名字成立了一个武术社,叫“寿山武术社”。

师傅对田连元说:“你先学五行拳,以后再教你十二形。别小看这五行拳,这可是岳飞发明的。当年,岳飞被关押在监狱里,虽然戴着手铐和脚镣,但他却发明了这套戴着手铐脚镣也能练的拳术。你看,前掌一出,后掌跟进,两拳一出,上下不远。而下面的脚步,总是前后相随,这是距离,前后拉不长。他在狱中练这套拳时,看押他的狱卒也学会了。后来岳飞虽然被害,但这套拳却传了下来。”

因为有了岳飞的故事,所以田连元听得肃然起敬,真好像看见岳飞在狱中练拳的样子,这也成了他学拳的动力。

后来,李寿山师傅又教田连元“推手”,并时常带他到土山公园去对练。

但是,说书人是流浪的艺人,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太久。后来田连元要随父亲去外地了,李师傅惋惜说,“长庚,你刚刚学会了五行拳,十二形还没学就走了,真是可惜呀!”

田连元也有些舍不得,有什么办法呢?田连元断定自己就是这个命,什么事总是做不到头,经常半途而废。

在天津的那些日子,田连元除了去“寿山武术社”学形意拳,回来便和同楼住着的京剧学员们练功,人家练功为唱戏,田连元练功为说书。唱戏不练功不行,说书不练功也不行。

记得有一次,田连元看到同楼住的京剧武生孙震霖早上练功,把一条腿悬吊在走廊的横梁上,吊了四十分钟才放下来,然后再吊另一条腿。田连元很好奇,也想试试,便趁他不在,也把横梁上的滑轮绳放下来,试着吊了上去,十分钟便受不了了,赶紧放下绳子,但走路还是瘸了。父亲问他怎么回事,田连元说是“走道儿不小心拧了一下……”

从那以后,田连元明白一个道理,功,是一点一点练出来的,急于求成不行,欲速则不达。

闲下来的时候,田连元就去看书。在南市蕙联公寓的胡同口,有一个旧书摊,一块帆布平铺地上,上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旧书,小马扎上坐着的那位老者,便是书摊的主人。老者年约六十岁,头发花白,胡子很少修剪,面相和善,眼神看上去和一般干活的人不一样,很少和人说话,不知肚里藏了多少故事。他以租书为业,一本书按薄厚,押金三至五角,再厚一点儿的一元,七天后还书,租金一两角钱。

离校辍学,是田连元人生最大的遗憾,但他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寄托,他成了书摊的常客。

那些日子,田连元读过的书可真不少,至今还能记得起来的就有十几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海鸥》《牛虻》《荒江女侠》《孤坟鬼影》《碧海晴天》《红杏出墙记》《蜀山剑侠传》《虎啸龙吟》《十二金钱镖》《白话聊斋》《福尔摩斯探案》《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

时间长了,田连元和租书的老者便成了熟人。有时没带钱,老者便说:“先拿去看吧!”有时租一本厚书,他顺手又搭一本薄书,笑着说:“再饶你一本吧!”

此时的田连元,除了练功、读杂书之外,就是到东兴市场内听别人说书,这是必修课,是他的正业。

那时的东兴市场,可谓书场密集,书家荟萃。田连元听过的评书名家就有说《聊斋》的陈士和、张健声、张立川、刘健英等人,说《三侠剑》的张连仲,说《大五义》的张起荣,说《岳飞传》的郝艳霞,说《杨家将》的赵田亮,说《英雄谱》的顺存德等人。田连元每天都到市场里串书场听说书。张连仲《三侠剑》说得好,常常座无虚席,书场门口总有几名观众在排队等座。陈士和说《聊斋》,在东兴市场入口处的茶楼上,环境比较好。老先生一缕白髯飘洒胸前,有一种仙风道骨的范儿。后来电影《六号门》请他老人家去演了里面的“马八辈儿”,于是名声大震,每天不但书场里满满登登,就连门口也总是有人在排队,甚至有人不为听书,就专为看“马八辈儿”来的。

这“马八辈儿”一张口,声音洪亮,字字清晰:“一块醒木七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管黎民。圣人一块警儒教,天师一块警鬼神。僧家一块劝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湖海朋友不供我,如要有艺论家门……”

这套词尚未说完,掌声就响起好一阵子。

田连元最喜欢听的还有赵田亮和顾存德的书。赵田亮说书带有一种自然的幽默感,他一副圆乎脸,圆眼睛,薄嘴唇,长相就喜兴。再配上河北河间方言的小高音儿,更是独具魅力。记得有一次他说书,说到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他是这么说的,“现在有不少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那天,我看见一个摩登女郎,一瞧见乡下人,就拿着手绢就捂鼻子,嘴里直嘀咕,多味儿。可是当乡下人离她远了,她那儿还捂着。我心想,这乡下人不至于那么大的味儿吧?那么远了,你还捂着?我就跟着她,走到一小胡同里,她把手绢拿下来了,哎!敢情她没鼻子,梅毒升天把鼻子给烂了去啦!旧社会的时候肯定是个妓女!”

台下顿时一片笑声。

听顾存德先生的书,田连元总是赶在他开书之前,因为他每天开书之前总有一段“现挂”。所谓现挂,就是闲聊,开讲之前和观众闲扯,聊天。别小看这聊天,那可是要功夫的。好的说书人就是靠这现挂,让观众在不知不觉之中进入他的评书情境。顾存德的现挂常常是从报纸时事说起的。比如有一回他说:“诸位看报了吗?咱们解放军把美国的U-2飞机给打下来了。U-2飞机那是高空侦察机,肉眼都看不见,多高?万米以上。怎么打的?知道吗?我二大爷说用高射炮,我说得啦您呐,高射炮,够得着吗?我二大爷说,够不着架到百货公司楼顶上。我说那也够不着。我二大爷说,那怎么打下来的?我说,我知道。诸位,想听吗?今天,我给您老说说,U-2高空侦察机,我们怎么就能给它打下来。用的是什么武器呢?跟您说,用的是……这玩意儿不能说,这属于军事秘密,我要一说,泄露国家机密罪,我进去了,您听不了书了。得,咱还是说书吧!昨天,咱说到……”

观众在笑声中开始听他说书了。

田连元明白,这些评书名家讲的那些人人爱听、逗人发笑的小故事,可不是信手拈来,一定是早有准备的,不然就不会有那样的现场效果。这对田连元是一个启发。他联想到自己在舞台上,不能就故事讲故事,那太呆板,故事里的,故事外的,都必须融会贯通,汇百家之长才行。

田连元住的那栋公寓,经常有来来去去短住的戏曲演员。他们演出的档期有的五六天,有的十几天,不像他们说书的,一住就是一年多。同层楼里还住了一位画画的邻居,不知是不是剧团的美工。没事的时候,他就在走廊里,照着香烟盒上的戏曲人物画画,画得挺好看。

田连元对画画也来了兴趣,他买来水彩颜料,找来有戏曲人物的烟盒,便用铅笔临摹起来。先画轮廓,然后上色,不时还向那位邻居请教。邻居也愿意指点。父亲看到了,夸奖说画得挺好。

有一天,田连元路过南市的聚华戏院,看见门口宣传栏里写着“特约‘小荀慧生’来津献艺”的海报,演出荀派名剧,全本《红娘》,并说这位“小荀慧生”只有九岁,是位童伶。荀慧生可是著名的京剧四大名旦之一,敢称“小荀慧生”,想必有些真本事。

田连元看到后,感到很惊讶,一个才九岁的小女孩怎么唱戏,会用“小嗓”?好奇心让田连元来到剧场外,看到几位成人隔着木板遮挡的窗户“听蹭戏”。于是田连元也凑到窗边,当听到小荀慧生唱那段“……看小姐呀,做出来许多的破绽……”时,才知道原来她用的是真嗓。

蹭戏的几个大人听了,伸出大拇指,相互点头:“唱得好啊!”

接着听到红娘给小姐拿棋盘,引张生进来,而张生又被小姐斥退时,红娘说了张生一句,“一点儿也不勇敢!”台下大呼,窗外蹭戏的几个人也乐了。

“这小红娘,演得真哏儿呀!”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越发增加神秘感。田连元想,一定攒钱买张票,到剧场里边看看这位小红娘究竟什么风采。

第二天一早,田连元就听到斜对过屋里有人吊嗓,唱的是《勘玉钏》,听声音就是那个“小荀慧生”。原来这个“小荀慧生”也住在蕙联公寓这家旅馆里。

父亲赞叹地对田连元说,“看见没,人家九岁就挣钱养家了。”

田连元知道,父亲对他说这话,也是希望他能早一天登台演出啊。

田连元经常看到小荀慧生和她母亲一同下楼去剧场演出,又一同从剧场回来。看到田连元,便和他笑笑。后来田连元从旅馆服务员的口中得知,她们是从南方过来的。没错,从她们的口音就听得出来,吴侬软语,非常好听。

一天,田连元在旅馆边上画画,小荀慧生走到跟前,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看。田连元知道是她,但并未理会。画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看她,微笑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

小荀慧生问田连元,“你会画画呀?”小荀慧生长得白白净净的。

田连元不好意思地说:“不会,画着玩儿呗。”

“那你也给我画一张画呗,明天我们就走了,留个纪念。”她睁着一双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田连元。好听的声音里,还掺着一股稚气。

田连元愣了一下,这画还会有人要,而且还是他佩服的“小荀慧生”。

心中虽然欣喜,但田连元还装作镇定,问道:“你们明天就走了?”

小荀慧生说:“是啊,日期到了,明天就走。”

田连元说:“好,我一定在你走之前,给你画一张。”

她笑了一下,说,“好,谢谢你!”然后就回屋去了。

本来还想买票看她的戏呢,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就要走了。田连元赶紧找来一张好看的烟盒,是昆曲《贩马记》里的旦角言慧珠,一笔一笔地,从下午一直画到半夜才画完,田连元自己很满意。

第二天下午,田连元看她们拿着收拾好的行李正欲下楼时,便跑上前,把这张画交给了小荀慧生,女孩望着田连元,说了声“谢谢!”,便郑重地把画收了起来。

母女走后,再无音信。田连元不知道她们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到了哪里,人生怎样,命运如何。

五十年后,年逾六旬的田连元,听说天津南市东兴大街将要全面拆迁改造,特意从北京坐车回到天津,来到南市,旧地重游,还找到东兴大街蕙联公寓旧址。

可是此时的东兴大街,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变得冷冷清清。南市百货商场的霓虹灯早已不复存在,就连商场本身也变成了一个仓库;公寓旁边的“登瀛楼”,马路斜对过的“同福楼”早已不知去向,破旧不堪的“群英戏院”,也就是当年“小荀慧生”演出的那个聚华剧院,也失去了当年的华彩,像一具掉了门儿、褪了色的老立柜,打着卡拉OK歌厅的招牌,好像还在营业。街角处的正兴德茶叶庄,倒还是原来的位置,生意惨淡。胡同口的华东照相馆,仍然还是个照相馆,只是没了那通亮的橱窗。那地面上再也没有了铺设的旧帆布,和帆布上那各种各样的书籍,也没有了那位坐在马扎上面容慈善的租书的老者……

看着那个剧院,田连元不禁想起了那位小荀慧生,她伸手接过田连元的画,郑重地揣进兜里,笑着向他说声“谢谢”的画面,重又浮现眼前。

尽管田连元知道,改造后的南市会更加现代,更加繁华,可他心里还是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