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灵犀一点通——没开书,就挂满员牌了
来本溪那年,田连元正好二十岁。
本溪是一座重工业城市,有奔流的铁水,有入云的烟囱。尤其夜晚,炼铁厂奔流的铁水映红了半边天。
田连元小时候就生活在东北,四平那场惊心动魄的鏖战,被炸飞的新娘,至今记忆犹新。逃难路上,胡子,半拉门,小黑小子的死,这一切,他都不会忘记。
现在又重返东北了,这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正像那首歌所唱的那样:“终点又回到起点,到现在才发觉……”
从此,田连元就再也不是流浪的艺人了,有了组织,有了靠山。从此,吃饭不用愁了,新的生活从此开始了。
田连元和他的父辈们,像一条条各自流淌的小溪,终于汇入了国家体制的大河。他们将在这条大河里,和大河一起翻卷,奔流……
当时的东北,百废待兴,她既是抗战胜利后最早经受战火摧残的地区,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最早获得恢复和重建的地区。尤其本溪,甚至一度被纳入中央直辖市,大批知名文化人士、作家、艺术家会聚本溪。那些在40年代末出现的向关内移民的回流戛然而止。由于本钢的恢复和重建,本溪迅速成为人口和劳动力的净迁入地,这座城市迅速得到恢复和发展,呈现出一派生机。
本溪曲艺团在本溪的老城区本溪湖,距本钢二铁厂很近,不仅能听到机器的轰鸣,看到高炉出铁时映红的半边天,更能感受到高大的烟囱冒出的黑烟和落到地面上厚厚的灰尘。但是,那时的人们还没有那么强烈的环保意识,反倒觉得这就是现代工业的象征,值得骄傲和自豪。
田连元和父亲办好了入职手续,又租了房子。
在济南的时候,田连元就和本溪曲艺团办公室的陈连文主任说好,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他是说评书的,不是弹三弦的。这一点,当时的陈主任可是一口答应的。可是,到了本溪,办完手续,曲艺团变卦了,不但没有安排他去说书,反而让他去给团里一位主演弹三弦。
田连元想不通。他来到办公室,找到陈主任,问道:“陈主任,当初在济南的时候不是说好的吗?我不是伴奏员,我是评书演员,怎么进了团就让我改,说的话还算不算数了?”
陈主任并不惊讶,对田连元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说:“连元同志,到了团里,你就是有组织的人了,就要服从组织的安排。因为你是个多面手,又会说又会弹。我们很看重这一点。现在团里演员多,伴奏员少,有点调配不开了。你这把弦我在济南听过,在咱团里也是一流的。所以,就先安排你给团里的主演刘彩琴伴奏。她可是咱们团的台柱子,到哪个场子都满座,一般的弦她还不要呢。这回让你去给她伴奏,是团里重点使用你。你说你是评书演员,这我知道,以后再调配书场的时候,会考虑你的。不过现在嘛,你得先给刘彩琴弹弦,这是工作需要,也是组织的安排,相信你一定错不了,给主演当弦师,一般人还弹不上呢!”
陈主任的话软中带硬,让田连元一时语塞。
这件事的确让田连元很郁闷,命运为什么老和自己作对,不想说书的时候,别无选择,只能说书,想说书的时候又偏偏不让你说书。
当时本溪有十几处书场,由办公室主任陈连文统一调度,安排演出场地,田连元还不敢过于顶撞。再说,陈主任不仅话里软中带硬,还一个劲儿给田连元戴高帽,想发火都发不上来。田连元想,咱毕竟初来乍到,没有根基,不便过多要求,那就先弹着看吧。父亲也劝他,“先弹着,不怕没机会,就怕没本事。”
刘彩琴是唱西河大鼓的,说她是团里的台柱子,一点儿都不假。她当时是团里工资最高的演员,每月120元,连团长都没她工资高。这个工资,堪比本钢的八级大工匠了。如果和政府官员比,也相当于县处级的领导。而田连元因为是新招进曲艺团的,给定的工资是每月60元,相差可不是一星半点,就凭这工资级别,你就比人家矮一头。
此时的刘彩琴25岁,不仅年轻,而且漂亮。凡是她的演出,剧场总是爆满,用田连元父亲的话说,就是“没开书,就挂满员牌了”。
所以,不但观众喜欢,在团里也是众星捧月。你想,人家为什么叫台柱子?仅仅是因为演得好、观众喜欢?不是的,重要的是她能为团里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她演出赚来的钱,支撑着曲艺团的运转,没有她,团里就得停摆,所以叫台柱子。
其实还有个关键点,田连元直到很多年之后才明白。本溪有几个艺术团体,但体制是不一样的。比如京剧团是国营体制,旱涝保收,有没有演出都照样开工资。而曲艺团是自负盈亏的集体体制,开支靠自己,国家不给拨款。如果早些明白这些,当年在济南的时候,田连元一定会选择一下。
尽管刘彩琴被众星捧月,但田连元却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有什么了不起的?田连元走过江湖,见过世面,名角儿大腕儿见得多了,你刘彩琴算什么?所以,田连元也不主动去讨刘彩琴的好,管她满意不满意,田连元不在乎。他想,刘彩琴要是不满意才好呢,另请高明,自己溜之大吉,说书去也。
可是,出乎田连元的意料,伴奏一个多月过去了,刘彩琴不但没有丝毫的不满意,好像对他还挺好的。为什么?因为田连元一上台,端坐椅子上,怀抱三弦,那沉静的神态,那自信的目光,就让刘彩琴顿觉眼前这个小琴师绝非等闲之辈。待田连元抡起手指,拨弄三弦时,那抑扬顿挫的节奏,拿捏得非常到位,让刘彩琴唱起来,感觉特别舒服。间奏时,刘彩琴瞄了一眼田连元,只见他轮起的手指在弦上上下跳跃,让你觉得那不是四根手指,而是十几根甚至几十根手指在弦上舞蹈。
刘彩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三弦伴奏员,心中暗生敬佩。其实她哪里知道,田连元这三弦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出来的,是范云这样的音乐学院高才生指点出来的。而且还在范云的指导下,练过三弦独奏曲,这就使得他的三弦演奏在技法上,比别人高出一大截。
而田连元对刘彩琴也开始心生好感了,刘彩琴没有半点明星的架子,对田连元态度和蔼,也很耐心,像对一个小弟弟。也是,那时的田连元刚刚20岁。所以,一个月下来,田连元也被刘彩琴所打动,人家不仅唱功好,台风好,长得也好,很有观众缘。
一般在一个场地说书,时间在一个月左右,然后再换场地。到了调换场地的时候,领导也没有让田连元说书的意思,还让他继续给刘彩琴伴奏。田连元很无奈。在去新场地之前,有一天刘彩琴问田连元:“你都会说什么书?”田连元说:“《隋唐演义》《岳飞传》《粉妆楼》《薛礼征东》,这些我都说过。”
刘彩琴征求田连元的意见,说:“换新地之后,我想说《隋唐演义》,你给我念书道子,行吗?”
田连元有点儿意外,心想主演让我给念书道子,是对我的信任,也是给了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如果她《隋唐演义》说好了,就说明我念书道子念得好,不也有我一份功劳吗?也证明我是会说书的。于是,田连元爽快地答应道:“可以。”
什么是书道子呢?所谓书道子就是评书的文本。评书和小说不一样,过去老一辈的说书先生,比如同是说《水浒传》,每个人说的《水浒传》内容是不同的。因为不是出版物,就靠口口相传。所以,顾名思义,“书道子”就是每部评书的“道”,或者叫“路子”。给你说“书道子”,就是让你按照这个“路子”去说。
还有人把“书道子”称为“书梁子”,梁子是什么?是主干,比如人的“脊梁骨”,它撑起一个人的身子。给了你“书梁子”,就等于给了你这部书的骨架,你自己说的时候,往里加肉就可以了。
田连元的《隋唐演义》书道子,是天津说书大家刘起林先生的。刘先生身材高大,台风稳重,声音洪亮,被誉为“活秦琼”。他的书人物个性鲜明,情节合情合理。有一次他说秦琼病倒在山西天堂镇,无钱还饭店的账,只好到集市去卖马。他模仿秦琼大病初愈、穷困潦倒的样子,双手抱肩蹲在墙根之下,一阵寒风吹来,打了一个寒战,那表情,让观众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忍不住大声叫“好”。他曾经找田连元给他的一个朋友抄写这部《隋唐演义》的书道子,老先生念一句田连元记一句,然后田连元又重新抄一份,留着自己备用。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田连元把过去抄的书道子找出来,天天到刘彩琴家,一页一页地给她念。从临潼山救驾、秦琼卖马讲起,每晚给她说30分钟,第二天到舞台上,她经过说唱铺陈,就可以演唱到两个小时。这部书,大受欢迎,场场爆满。田连元心里很高兴,因为这份成功里也有他的功劳。
和田连元一样,刘彩琴也有写日记的习惯。田连元每次去她家念“书道子”,都能看到她在聚精会神地写日记,写完便把那棕色漆皮的日记本放进她的手提皮包里,然后挂到墙上。皮包有锁,没钥匙打不开。
有一次,田连元来到刘彩琴家,看她正在写日记,便问她:“你天天记?”
刘彩琴提起头,看着田连元说:“是啊,天天记。”
田连元说:“我也经常写。”
“天天都写吗?”她问。
“天天写。”
“天天都写,有那么多的东西写吗?”刘彩琴问田连元。
田连元笑着说:“养成习惯了,不写就像缺点什么。实在没写的,就学鲁迅的‘今天天气……哈哈哈’。”
刘彩琴被田连元逗乐了,她虽然没读过鲁迅的作品,但她也听说过鲁迅。她问田连元;“鲁迅为什么这么说呢?”
田连元说:“他在讽刺一些聪明人,怕言多有失,所以少说为佳。”
有一天,团里开会,要田连元去刘彩琴家通知她。
田连元进屋一看刘彩琴不在,装日记本的手提包就放在床上,也没锁。田连元顺手把日记本拿了出来,虽然明知偷看一个姑娘的日记是不道德的行为,但却控制不住看的欲望。
田连元打开日记本,偷看最近几天的,一扫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看下去。只见刘彩琴写道:“连元很有才,他这么年轻,对《隋唐》这部书记得那么扎实,比以前老姜头他们给我念的《隋唐》强多了,这是个有为的青年,只是太小了,竟比我小五岁,如果再大几岁多好……”
看到这里,田连元不禁怦然心动。
他还想往下看时,听到了脚步声,便急忙合上日记本,放回包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是这一切怎能瞒过刘彩琴?她进屋后,看着田连元假装镇定的表情,又看看那手提包,劈头就问:“你偷看我日记了?”
田连元知道撒谎没用了,便承认道:“是,看了。”
“看到什么了?”刘彩琴问。
此刻的田连元反倒镇定下来,拖着长音,理直气壮地说:“看到我的名字了。”
刘彩琴一下子脸红了,她嗔怪道:“你怎么能这样?”
田连元调皮地说:“我怎么不能这样?”
“你……”
见刘彩琴真的生气了,田连元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别生气。其实也没看到什么。”
这件事让田连元很兴奋,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爱的文字表达。晚上回到家里,也写了一篇日记,记下了自己的感受,表示了他的兴奋和不安,这篇日记,他也故意让刘彩琴看了。
可是,当一层窗户纸捅破了之后,田连元才明白,原来刘彩琴并不愿意和他进一步发展恋爱关系,她顾虑重重,原因就是她大田连元五岁,怕别人风言风语、说三道四。
田连元倒不在乎,他对刘彩琴说:“我不在乎你比我大,我喜欢你,这就够了。别人说什么,让他说去。”
但是,尽管田连元态度坚决,还是难以消除刘彩琴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