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知愁滋味——懵懵懂懂的初恋

5.少年不知愁滋味——懵懵懂懂的初恋

胜芳镇是一个千年古镇,原为水乡,宋代时定名为“胜芳”,取“胜水荷香,万古流芳”之意。

此时的田连元已小有名气,不再说“灯花儿”,而是有了自己的一个固定的说书场次,或者说可以挑起大梁,独当一面了。

田连元说的是早场,从早上十点到中午十二点,说的书目是《呼延庆打擂》。

为什么让田连元说这部书呢?父亲解释说,这部书中的人物都是英雄二代,适合年轻人说。书中像呼延庆、孟强、焦玉等人,都是年轻人,生龙活虎,虎虎生威。

可是,令田连元没想到的是,胜芳的观众少得可怜,书场冷冷清清。而且时值秋末冬初,天也一天冷似一天。人一少,书场里就更显冷飕飕的了。

书场的掌柜姓吴,叫吴庆山,他的茶馆就叫“庆山茶馆”。吴掌柜是回民,浓眉大眼,声音洪亮,人不错,挺和善的。他让人把炉子安上,把烟筒接上,把火生上。书场里虽然有了暖和气,却没有人气。最多时十几人,少则四五人。

田连元有点不好意思了,你想想,生炉子要烧煤,煤要花钱买,说一场两小时,得填两炉煤。而自己说的书,本来就没几个人听,三七分成,三成给吴掌柜,不够他煤钱,而且吴掌柜和一个服务员还得天天跟着。

人家吴掌柜不好意思说,咱不能好意思不说呀。于是田连元对吴掌柜说,“不好意思,要不我这个早场就停了吧,省下这煤留给晚场,不能让你赔钱呀。”

听了田连元的话,吴掌柜哈哈大笑,说:“小田呀,我开得起茶馆就买得起煤,我不指着你早场赚钱,炉子停了火,观众就更不进来了。这个早场,就给你练买卖了,干什么都得有个练的过程。这几天我听你说的书啊,还真行!”

接着,吴掌柜又说,“你知道人为什么来得少吗?不是你说得不好,现在书场谁家都这样。外面搞‘大跃进’,人都去大炼钢铁了,哪有工夫来听书啊!能来十个八个的就不错了!你就放心说吧,我看将来你能出来,你以后啊要是成了大角儿,别忘了在我这庆山茶馆练过买卖,到时候我请你你可得来啊!”

田连元明白了,怪不得来胜芳的路上,到处都能看到路两边、田地里,有那么多人在干活,地里一排排像大坟包似的炉子,冒着黑烟。还有一群群的人围坐在地上,用锤子砸着石头,敢情是铁矿石了。是啊,人都炼钢炼铁去了,谁还有工夫听你的评书呢?

吴掌柜一番鼓励,让田连元心中一热,眼里泛湿。于是田连元坚持把胜芳镇这个早场说完。告别吴掌柜时,田连元真的有点恋恋不舍。他想,将来果然能像吴掌柜说的那样,说出名堂成了角儿,一定回到这个庆山茶馆,为吴掌柜说几场书,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世事多变,多年后田连元果然找机会回到胜芳,可是茶馆不在了,吴掌柜也无人知晓了。

从胜芳出来,田连元和父亲一路来到了天津的静海县。著名诗人郭小川的那首《团泊洼的秋天》中的团泊洼,就在静海。

田连元从出道开始,在杨柳青说“灯花儿”场,到胜芳说早场,现在到了静海,开始说中场了,可以说一步一个台阶。如果按现在的职称来衡量的话,说“灯花儿”场算实习生,说早场算助理,说中场就应该算是中级了。说的场次虽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但观众的人数却在“飞流直下”。

在静海,田连元说的是《岳飞传》,尽管下了很大的功夫,但依然观众稀少。静海的书场掌柜不像胜芳的吴掌柜那样大度,不肯做赔本的买卖。而且因为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观众更是一天比一天少,掌柜不愿再往炉子里添煤了。书说不下去,父亲说,那就停了吧。

这段时间,田连元的父亲让他休息休息。说是休息,可不是放松玩去了,那可不行。父亲让他对自己这段说书情况好好总结一番,观众喜欢你什么,不喜欢你什么,哪些地方应该发扬,哪些地方需要改进,你好好想一想。

那就想呗。

田连元总结来总结去,千条万条,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自己艺不精,自身修养不够,艺术魅力不足。怨不得天冷,更怨不得人都去炼钢炼铁了。

他仔细回想自己在天津南市时,那些评书名家说书的情景,他们是怎样吸引观众的,他们的开场白,他们的声音、表情、动作,他们的幽默和讽刺,方言的运用,现挂的精彩,还有他们向观众传递的不仅是故事,还有自己的情感和爱憎。

当年在南市听他们说书的时候,只是被他们的故事所吸引。可是现在经过自己这几年的舞台实践,品出其中的滋味来。他明白了,故事只是一个线索,而说书人,就是要通过这条线索,把你的人生体验,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和爱恨情仇编织进去,给人以启迪,明白做人的道理。

转眼到了1959年的深秋,田连元和父亲辗转来到了山东济南。

济南是历史文化名城,不仅有著名的千佛山、大明湖、趵突泉等名胜古迹,更有一批经验丰富、享誉书坛的名家高手。

父亲的搭档李立亭也带着女儿李庆云一起来到来了济南。李庆云说书时,父亲就让田连元和她搭档,给她伴奏。李庆云比田连元大十岁,论辈分,田连元叫她师姑。在济南演出的场次多了以后,两人就分开,在两个场地演出。李庆云在人民商场说书,田连元在十一马路说书。如果田连元说日场,晚场就去给师姑李庆云伴奏,虽然辛苦,但可以多赚几个钱。

这次,田连元说的是《薛礼征东》。

经过前一段的实践,加之父亲指导,又经过一番总结,田连元感觉自己的说书水平有了一个很大的飞跃。但是,事与愿违,尽管这部书在济南一带说的人很少,但也没占俏,观众依然不多。其实田连元哪里知道,从1959年开始,国家就陷入三年自然灾害的困境,老百姓吃饭都成了问题,食不果腹,饿着肚皮,谁还有心思听你什么《薛里征东》啊!

一连串的失利,让田连元有些灰心泄气。说书这碗饭真是难吃啊,说不好不行,说好了还不行。他想,莫不如回天津杨柳青找岳师傅学“左把枪”吧,下几年功夫,开个武术场子,收几个学生,也能混口饭吃。

于是田连元说书之余,便在住处的院子里,起早贪黑地练起岳师傅教的武术套路来。还不时把岳师傅送他的那本《少林七十二艺练法》找出来,照着练几招。

田连元和父亲住在济南评书名家张立武的家里,张立武是李庆云的舅父。当时的张立武在济南名噪一时,他有自己的书场,可坐400多人,一直都场场爆满。他说的是中场,想听他的书,你得提前占座。这一提前,让说早场的评书演员沾了光。

早场的说书先生叫张太清,年近花甲,两眼近视。有一天,这位张太清老先生突发情况,闹起肚子,没法演出了。

救场如救火。怎么办?张立武先生赶紧让弟子梅姣找到田连元,让他给早场的张先生顶两天地。“顶地”就是临时替演。田连元一口答应下来,张立武很高兴,夸田连元这孩子挺爽快,并让梅姣给田连元伴奏。

因为“顶地”,就不能说长书,田连元便选了个短平快的书目——《呼延庆打擂》。

前面说了,因为张立武先生说中场,听他的书得提前占座,所以田连元说到一个多小时的时候,屋子里的观众已经有了200多人。

田连元心里明白,这些人,不是为了听他的书,而是为了提前占座才来的,是看名角儿的戏,顺便看看垫场的帽戏。

两场替演完事之后,有一天碰上梅姣,闲聊中,梅姣告诉田连元说:“你还不知道吧?你演的这两天,俺师父在外头听了你两天呢。”

这话把田连元吓了一跳,问道:“我怎么没看见,你师傅不是到点才来的吗?”

梅姣笑着对田连元说:“那两天他提前一个小时就来了,站在窗户外头听你说书,他没敢进来,怕你紧张。”

田连元笑了,说:“真的,他要进来,我怕是紧张得说不出话了。他听完了说什么了吗?”

梅姣说:“他把你好个夸,说这小子说得挺好。现在还太年轻,不压点,将来再发展发展,准能出息个角儿。”不压点,就是压不住观众。

如果是别人的表扬,田连元不会怎么在意。但是张立武先生的评价,田连元还是很放在心上的。因为这些有名气的说书大家轻易是不夸奖一个人的,何况还是背后说的。田连元想,如果当面说,那很可能是碍着面子,言不由衷。背后评价,那就是发自内心。

张立武先生的这一句话,让田连元信心大增,足足兴奋了三天,仿佛自己天生就是说书的料,终于被明眼人发现。不过他还没有被兴奋冲昏头脑,他告诫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一定要成为一个角儿,不能让张立武先生的希望落空。

张立武先生听田连元说书的同时,还有一个神秘的人也在听田连元说书。这个人就是来济南招曲艺团演员的陈连文,他是本溪市曲艺团的办公室主任。本溪曲艺团成立不久,团里就到各地访寻曲艺人才。济南书场林立,名家荟萃,所以陈连文就慕名而来,访名家,进书场,寻找优秀的曲艺演员。

陈连文听了田连元的书,又看了他的三弦伴奏,还看了田连元父亲以及李庆云的演出,一下子就都相中了。于是便约了他们几位见面,介绍了本溪曲艺团的情况,谈了入团的相关事宜,然后征求他们的意见。能有什么意见?能加入国家办的艺术团体,就是有单位的人了,就不再是单打独斗、到处流浪了。

陈主任问田连元说:“你看你还有什么要求?”

田连元想了想,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是说书的演员,不是伴奏员,别把我当弹三弦的,以后我要说书……”

前两年,田连元还千方百计想着改行,他认为自己不是说书的料。可是现在不同了,经过这两年的摸爬滚打,他感觉自己在说书的路上,越走越顺畅,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特别是张立武先生的肯定,让他信心大增,他就是要奔说书的角儿去的。

本溪曲艺团的陈主任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下来。

当时的田连元刚刚十九岁。

终于有了一个归宿,再也不用到处流浪了,咱也是国家的人了。田连元高兴,田连元的父亲也高兴。

父亲为什么也高兴呢?当年在小站的时候,范云推荐田连元到天津歌舞团,父亲不是说啥也不同意嘛,这次为什么父亲也同意了呢?

原因很简单,天津歌舞团要的是田连元一个人,而说书的都是要有搭档的,拆了搭档,另一个人还说什么书啊?而本溪曲艺团不同,它是把田连元和父亲一起录取的,父子二人同时被录取,就可以月月领工资了,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还有李庆云,她的父亲因为身体有病,不能来本溪,他委托田连元的父亲照顾女儿。江湖上的人尤其演出搭档,那都是多年的生死之交。再加上新中国成立前,父亲在东北各城市流浪说书,对东北比较了解,那里工厂多,城镇多,书馆多,听书的人也多,所以田连元的父亲也就同意来本溪了,将来还可以把家都搬到本溪来。

其实,让个体民间艺人加入国家艺术团体,这也是社会主义改造的一部分。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国家就对民间职业剧团、私营文化企业、零散艺人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各地都纷纷成立了专业剧团。所以,进入国营文艺团体,是大势所趋,也是一种光荣,单干已经没有出路了。再说,专业团体挣工资,国家养着,演出由剧团安排,艺人再也不用到处流浪,可以安定下来了。

于是田连元填了表,履行了入团手续,只待过了春节就去本溪报到。

听说田连元要到东北去,张立武先生极力挽留。他说:“我听说济南也要成立曲艺团,你就别去东北了,不如留在济南也好。”

但是,田连元成行心切,况且不能让搭档李庆云自己一个人只身前往本溪啊,只好婉拒。

张立武先生甚为惋惜。就在田连元回到天津咸水沽老家,准备过了年就去本溪报到的时候,安徽省曲艺团也来济南招人,张立武先生立即向他们推荐了田连元,还亲自带着安徽曲艺团的人,到天津来找他。可是他们到了天津之后,才发现没有全国粮票,根本吃不上饭。如果再到田连元家的咸水沽镇,还得一天,无奈,只好作罢,饿着肚子返回了济南。

田连元把被本溪曲艺团录取的消息告诉了小站文工团的范云老师,还有其他朋友。范云他们坚持要给田连元送行。于是田连元回到小站,他们一起吃了饭,几个人还到小站的照相馆照相留念。

要离开天津到东北去了,什么时候能回天津实不可知。除了告诉好友及老师范云,他还想告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小学同学,秦德珍。

田连元辍学之后,除了在天津南市的旧书推上,如饥似渴地读了些杂七杂八、古今中外的书籍外,便是借读同学的课本,系统地自学,这个同学就是秦德珍。

原来,田连元辍学一年后,秦德珍考上了天津市十二中学。一次偶然的机会,田连元在大街上碰到了秦德珍。两人很高兴,互相介绍了自己这一年来的情况,唠得都挺开心。田连元谈到自己平时除了学艺,也经常找些书看。他问秦德珍:“你能不能把你学过的小学六年课本和笔记本借给我?我想学一下。”秦德珍说:“可以呀,不过怎么给你呢?”田连元说:“那就等你学校放假,我回咸水沽找你。”

于是,每年学校的寒暑假时,田连元都要回老家咸水沽一趟,一个是母亲和弟弟妹妹还在那里,更主要的是,他要找秦德珍拿学习的课本和笔记。从秦德珍处拿来的课本,田连元都随身携带,随父亲从天津市内转至小站、杨柳青、胜芳、静海、济南等地演出,课本都不离身。有书中不明白的,田连元便给在天津十二中学读书的秦德珍写信,秦德珍也是每信必复。

这样,日子长了,秦德珍的信竟然成了田连元孤独之中的一种企盼和慰藉。

从七岁逃难来到天津,现在的田连元已经十九岁了,在天津生活了十二年。辍学后的这七年和秦德珍一直保持着联系。田连元不会忘记辍学那天同学们送他的情景,更不会忘记秦德珍送他的那个小本子和照片。

就这样,从1954年到1961年,一共七年的时间里,田连元自学了初中、高中的全部课程。后来秦德珍考上了大学,依然把学过的课本保存好,假期的时候交给田连元。那些语文、历史、地理等课程尚好,田连元学起来没有任何障碍,可是数学、物理、化学等课程,因为自学吃力,后来就只好放弃了。

秦德珍比田连元大两岁,在两人的通信中,田连元称她大姐。她回信里称田连元为“庚弟”。

因为田连元常常写信向她请教,便说:“你就是我的老师。”秦德珍听到这话总是一口否决,说:“学过的课本给你就是老师了?别瞎说。”

田连元从济南回到了咸水沽镇的家里,马上就要过春节了,过了年,田连元就要和父亲一起到本溪曲艺团报道了。

这天下午,已经是大一学生的秦德珍,把学过的课本送到田连元的家里,并把书中的一些要点讲给田连元听,不知不觉天已很晚,田连元坚持送她回家。

咸水沽的夜晚有些冷,明月高照。路上,田连元对秦德珍说:“我告诉你一个事,过了春节,我就要去东北了。”

秦德珍问:“去演出?”

田连元说:“不是,我是去那儿工作的。今年秋天在济南演出的时候,被本溪市曲艺团录取了,还有爸爸,过了春节就得过去。以后我们家,妈妈、弟弟和妹妹也会迁过去的。”

秦德珍听了田连元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来以后寒暑假就见不着面了。”

田连元说:“是啊,恐怕我就回不来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秦德珍又问。

田连元想了想说,“应该会有机会的,只是怕时间会长一些。”

秦德珍沉吟了一会儿,说:“有工作了,还是搞艺术的,真挺好。有些话那我们就在信上说吧。”

田连元说:“好吧。”想了想,田连元又说:“我想,今天最好把要说的都说了,省得信上再写。”

“也好,还有什么要说的,你说吧,我听着。”秦德珍站在那里,望着田连元。

田连元望着秦德珍的双眼,他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有些局促不安。这些年,他对秦德珍仅仅是感谢吗?仅仅是因为她帮助了自己吗?这几年,他和秦德珍之间的通信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有一次田连元看信的时候,被一位师哥看到,他故意问道:“又来信了?告诉我,是谁的信?”田连元遮遮掩掩地说:“同学的。”“男同学女同学?”田连元说:“女的,怎么的?”师兄诡秘一笑:“情书?”田连元说:“别胡说!我们是友谊。”师兄说:“友谊?男女之间的友谊和爱情谁能分得清呢?”

在田连元的心中,他和秦德珍之间真的就是圣洁的友谊,可是经过师兄的点破,田连元也问自己,和秦德珍的友谊难道仅仅就是友谊吗?田连元看着站在眼前的秦德珍,她已经不是刚入学时的那个黄毛丫头了,如今已是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女大学生,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成熟的美。

他想把喜欢她的话说出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秦德珍看着田连元,催促道:“说呀!”

田连元从小学艺,练就了流利的口才,可是此刻那张嘴,却笨得像一个刚会学话的孩子。

就要分别了,该说的话一定要说出来,田连元鼓励自己。他想对秦德珍说:“我们可以做朋友吗?”可是自己就是一个说书的,连小学都没毕业,人家是大学生。大学里面,风度翩翩的男同学有的是,她会把自己放在眼里吗?如果把“我们做朋友吧”的话对她说出来,她会嘲笑死你。

田连元吞吞吐吐地说:“让说,一着急,还想不起说什么来了。”

秦德珍站住了,盯着田连元,“那你想,我等着。”

自卑和胆怯,让田连元放弃了自己想说的话,虽然他可以肯定秦德珍对自己有好感,但此刻却生怕是自己的幻觉,他看着秦德珍,说道:“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帮助。”

秦德珍似乎有些不高兴了:“就这个?谁用你感谢了?”

秦德珍不再说话。田连元送她到家胡同口,便握手告别了。

春节刚过,田连元和父亲,还有李庆云,一起坐上去本溪的火车。田连元记得,那天是1960年的正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