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依稀慈母泪——献给母亲的春晚
中央电视台从1983年开始举办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之后,一发而不可收,春晚的舞台成了明星大腕儿的云集之所,也是那些有才华但尚未被全国观众所熟知的演员们挖空心思想去的地方。
就田连元来说,他绝不会挖门子找关系上春晚的。但是,一个演员,如果你的名气到了那个份儿上,得到观众的认可,这样的演员,你想不上春晚都难。
1987年的夏天,中央电视台的两位春晚导演王晓和赵安来到本溪,通过本溪电视台找到田连元。见到田连元后说明来意,说请田连元先生在1988年的春晚上个节目。他们是这样设想的,这个节目可以由四个人组成,分别请田连元、袁阔成、王刚、刘兰芳以评书的形式表演,但要求是新创作的节目。谁来创作?别人写不了,就得你田连元来承担了。
田连元有些犹豫,不是怕创作,而是这段时间母亲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所以田连元不想离开。但是母亲听说是中央电视台找儿子,让他上春晚,她很高兴,她知道,上春晚的都是明星大腕儿,而且她也喜欢看,还曾边看春晚边对田连元说:“什么时候你也能上回春晚?咱们全家边吃饺子边看你演出多好。”田连元对母亲说:“这可不容易。”现在机会来了,不能错过。
母亲对田连元说:“你去吧,妈能在春晚的电视上看到你,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的愿望,田连元不能违拗,便跟王晓和赵安来到北京。
其实导演提出的想法只是一个粗略的概念,或者说是一个前期的想法,尚未成型,得演员自己提出创作方案。于是田连元根据自己多年的创作和表演经验,对导演组建议说,能不能这样,先由田连元、袁阔成、王刚说一个接龙故事,同时加说人物开脸儿,最后由刘兰芳说一个贯口活儿。导演组听了,说可以呀,那你就先创作吧。
贯口的表演形式早已固定,但说什么很重要。也就是说,这个贯口在春晚能否让观众喜欢,表演不可少,但更重要的是看内容。也就是说,田连元的创作决定了刘兰芳的演出能否成功。
搞过创作的人都知道,凡是创作,都涉及两个问题,一个是写什么,一个是怎么写。而写什么比怎么写往往更重要。你文笔再好,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贯口必须要有新鲜感,要说新事物,这新东西到哪儿找呢?
那几天,田连元真是冥思苦想,急得抓耳挠腮。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天田连元听工作人员说春晚拍摄现场新进来很多的灯,包括冷光源灯、光导纤维灯等,都是些高科技的新产品。这是新事物,何不就写现场这些灯呢。
田连元一下子脑洞大开,他的想法一提出,邓在军、焦乃积都说好,立刻派车拉着田连元到现场看了一圈,问了一阵,记了几页。回来后,几天工夫就写出来,题目叫《春晚说灯》,好在不长,不妨全文录下:
今天是春节联欢会,新春佳节,万象更新,这联欢会上,灯火通明,五彩缤纷,光芒四射,照亮了各个角落。这边是二龙戏珠,这边是鸳鸯戏水,这边是鹤鹿同春,这边是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宝珠绚丽夺目;鸳鸯戏水,水流飞溅生花;鹤鹿同春,春来万物增辉;丹凤朝阳,阳光普照大地。大地繁花似锦,长空星光闪烁。
说是星,其是灯,说是灯,其是星;若灯,若星,若星,若灯。要说灯,有长形灯,圆形灯,多角灯,节日灯,聚光灯,回光灯,荧光灯,光导纤维灯,有红灯绿灯紫灯黄灯蓝灯,就是没有黑灯。
参加晚会的人们,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来自四面八方,各行各业:有关机关,有关单位,有关领导;港澳同胞,海外侨胞,国际友人;各界代表,有戏剧界的,电影界的,新闻界的,出版界的,音乐界的,美术界的,杂技界的,体育界的,曲艺界的,教育界的,科技界的;有作家画家艺术家,企业家改革家,歌唱家作曲家,这儿可没有野心家。
看他们精神焕发,光彩照人,谈笑风生,喜气洋洋。穿着节日盛装,带着新春愉快,真正是欢声笑声歌声掌声,声声悦耳;歌星笑星舞星明星,星星争辉。一首歌,献出一段真情;一段舞,呈上一段厚意;一个相声,捧出满怀欢笑;一个小品,奉上一段喜庆。这真情,这厚意,这欢快,这喜庆,随着电波,飞往天空,飞越大河,飞越长城,飞越莽林,飞越山丛,飞到千家万户,飞到亿万人心中,献上一段真情,祝您幸福康宁。
写完后,田连元自己很满意,算了一下时间,两分钟,不多不少,然后交给导演组。导演看过,也非常满意,然后转给刘兰芳。
贯口完成了,还有他们三个人的人物开脸儿呢。于是田连元又开始进入创作中。因为春晚时间要求严格,不能长也不能短,所以那是字斟句酌呀。田连元想来想去,还是相声演员李国胜和冯巩脸上有活儿,说起来大家会乐,再选一个传统人物,最后再来一个故事接龙。
节目拿出来后,导演看了,兴奋地对田连元说:“连元,这回你给春节晚会立了一大功啊。这绝对是个好节目。”还有一些艺术界的权威人士也跟田连元说:“这个接龙故事非常好。”导演的话,让田连元高兴了大半天,要知道,春晚的导演可不是轻易就能夸谁的。
可是,轮到部领导审查的时候,这个接龙故事被毙掉了。这位领导说:“你这个故事的结尾说‘醒来是个梦’,这个梦不好。春晚嘛,干吗是个梦啊?应该是现实的嘛。不要讲梦,要多讲现实。”
刚刚导演还说好得不得了,可是领导一句话,就这样被毙掉了。田连元对导演有些想法了,你不是认为很好吗?为什么你不能坚持自己的意见呢?对领导唯命是从,领导也不是搞艺术的,他可能没看懂,你不能给他解释一下吗?那些艺术权威也一声不吭了。
田连元有些泄气,本来自己认为挺好的作品,而且导演也认为是好东西,专家们也觉得不错的作品,只因为领导一句话,就前功尽弃,这活没法干了。
不过,这个被中央电视台枪毙的故事接龙,被北京台春晚的导演看中,于是被田连元带到了北京台的春晚。
这边剧组的同志安慰田连元,说是故事接龙毙就毙了,这是常有的事。你的人物开脸好好地加工一下还是不错的。但是田连元坚持认为,这个给人物开脸儿的东西,就好比相声的“垫话”,它不应该成为主体呀。所以田连元干脆就对剧组的同志说,这个人物开脸还有必要了上吗?剧组的负责人说,你好好改改,还是不错的。
可是就在此时,1987年11月12日,田连元的母亲突然去世了,田连元急忙赶回本溪。
母亲是这个家的主心骨。过去父亲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可是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便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了。因为有了母亲,多少难关,田连元都挺过去了。如果没有母亲的坚强,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今天。田连元的父亲是在五十多岁时去世的,那时,母亲还不到五十岁。田连元和弟弟妹妹是母亲在艰难环境中呵护成长的,母亲的艰难,母爱的无私,他体会得最深。田连元六岁的时候,一家人从四平逃难到了关里。一路上,母亲紧紧拉着田连元的手,有了母亲的手,田连元的胆子就壮了些。学艺的时候,母亲在煤油灯下,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帮着田连元背唱词。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造反派批斗田连元,要给他戴高帽子游街,是母亲那坚毅的目光支撑了田连元,母亲把一件新买的棉大衣递给田连元,说,“把大衣穿好了,别冻着。”
下放到农村的时候,田连元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几次有了轻生的念头。母亲把点豆腐的卤水偷偷地倒掉,她生怕儿子一时想不开,喝了卤水,走上绝路。
由于他和刘彩琴都忙于演出,三个孩子都是母亲一手带大的。尤其在农村,最艰难的时候,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由于高血压,她已经有一只眼睛失明了。田连元想带她到附近的公社医院去看病,但是由于道路太远没能看成。后来回到城里,她也从来不说自己身有重病。直到有一回血压升高,高到她头晕目眩、呕吐了,才去了医院,被大夫收留住院,这时田连元才知道母亲的病有多重。后来一段时间,她感到胸闷,有人说这是心脏病,但是又有人说这是气管不好,她自己也说是气管毛病。田连元曾经买了些治气管炎的药给她,她居然说很见轻。
田连元在北京春晚剧组的那些天,田连元还给家里打过电话,挂念母亲的身体。可是母亲说挺好的,没事儿,还嘱咐田连元在北京好好排节目。
可是就在11月11日的早晨,她心脏病突发,送到医院一检查,前胸大面积心肌梗死,马上收治住院。没想到只有短短的一天时间,母亲就离他而去……
母亲的死,让田连元痛不欲生,他后悔自己只忙于事业而忽略了母亲,现在生活渐渐地好起来,可是母亲却不在了。
送走了母亲,田连元长时间沉浸在痛苦和自责之中。他含泪写了一篇古风长诗,悼念母亲:
长忆歌
面对慈容泪如丝,往事如云任风驰。
依稀尚记哺育爱,难忘哼拍入睡时。
逃荒路上牵娘衣,煤油灯下读唱词,
辄忆寒夜纳鞋底,母子抬水桶后移。
岁到中年人未老,家父病故成孀居。
灵前万点伤心泪,化作希望儿自知。
携母出关将弟妹,千里迢迢落本溪。
一腔慈爱一腔真,倾注田家两代人。
襁褓擦涤育孙女,悉心照料抚孙孙。
舐犊情深深似海,隔辈人疼隔辈人。
“文革”风暴卷埃尘,居家漂泊落荒村。
断牖残灯秋风夜,裂炕草屋蓬蒿门。
灶前点灯烟熏烟,沟畔拾柴棘刺身。
烟熏泪眼眼失明,积劳成疾病渐侵。
漏室连阴屋内雨,隙壁霜透满墙银。
茹苦无声强作笑,为使一家减愁云。
偶有婆媳龃龉事,总以仁爱待人心。
且恐儿女生无望,常将卤水倾出门。
都云天下父母心,我母心胜天下人。
盼得东风解阴霾,愁云始得一线开。
劫后余生归城日,家渐复兴母渐衰。
鬓添银丝额添皱,神采渐黯步渐怠。
正值约定就诊日,晨鸡报晓暴病来。
住院未得一日整,老菊凋谢永不开。
跪扶病榻涸泪眼,娘心停跳儿心衰。
吾家折断横天梁,妻儿一片恸地哀。
儿悔求医迟一日,媳悔生未尽孝待。
孙悔未释祖母累,空悔人去不复回。
人不复回悔愈深,恨不随母赴泉台。
老母先行休嗔怪,事毕业竟儿自来。
此诗可谓痛心裂肺,泣血横流。而且,若从文学欣赏角度来说,这真是一篇悼念母亲的好祭文。可以说,悼念亲人,一般人写写散文尚可,若写这样一篇古风长诗,没有一定的古典文学尤其是诗词的修养,是写不出来的。就连很多文学大家读了田连元的这篇作品,都对田连元的母子之情和文学才华,赞不绝口,说他“不仅是一位评书艺术家,更是一位文化大家,诗人”。
虽然母亲去世让田连元一时间万念俱灰,精神萎靡,可是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导演组的同志还是打来电话,催他尽早回去。田连元不得不打起精神,因为创作的任务压在他身上,不能因为自己影响到其他人。于是田连元又回到剧组。
但是田连元还是难以把心静下来,于是他和导演王晓同志讲:“王晓同志,我现在心情非常不好,老母刚刚去世不久,我到这里来搞创作,觉得有点力不从心。跟您商量一下,让我回去好不好?我不参加这个春节晚会了,行不行?”
王晓听了很惊讶,他瞪着田连元,看了半天,最后说:“你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是亿万人民都关注的晚会呀!有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呀!有多少人托门子想上个节目都上不了啊!现在不是单纯考虑你自己情绪如何的问题,而是面对全国人民的问题。责任重大,你怎么能打退堂鼓呢?”
这时,夫人刘彩琴也打来电话,安慰田连元,说:“你一定要坚持,不为别的,就为了母亲你要也坚持,她多希望你能站在春晚的舞台上啊。虽然她老人家看不到了,但她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
这话说到了田连元的心里,“是啊,为了母亲,我也要坚持下来。”
稿子终于改完了,在以后的几次审查中,顺利通过。
1988年龙年春晚,还是那种茶桌式的形式。大家坐在桌子旁边,既轻松又活跃。田连元这桌有袁阔成、王刚,还有画家范曾。参加晚会的人,光坐那儿是不行的,你得在那儿为春晚的节目鼓掌叫好,为春晚衬托气氛。尤其他们这些相声评书演员,必须活跃起来,带动全场的气氛才行。
到了刘兰芳的贯口,她站起身,大家围坐在她周围,田连元正好坐在她的话筒前。刘兰芳一张口,立刻赢得满堂彩,周围的人笑声不断。而坐在刘兰芳前面的田连元,表情很凝重,别人笑时他不笑。为什么?因为他紧张啊,他在全神贯注地听刘兰芳表演他写的那个贯口,直到刘兰芳说出贯口的最后一句“献上一段真情,祝您幸福康宁”时,他才松口气,露出笑容来。这个贯口,后来成为刘兰芳的保留节目。
轮到田连元他们的节目了,田连元为冯巩做了评书开脸儿的介绍,王刚为李国胜做了一个开脸儿,袁阔成先生自己说了段《水浒传》鲁智深的开脸儿。三个开脸儿下来之后,晚会现场反响火热,气氛更加活跃起来。
春晚结束后,田连元回到宾馆。
田连元本来和袁阔成先生住一间客房,但此时袁阔成已经把家搬到了北京。所以演出一结束,袁阔成就回家去了,客房里只剩下了田连元一个人。面对空空的四壁,不免想起往年春节一家人围着母亲高高兴兴过年的情景,可是现在,母亲不在了,阴阳两隔,田连元忍不住潸然泪下,继而放声大哭。
人们在春晚的时候,看着电视中那些演员们欢天喜地为全国老百姓送欢乐、送祝福,可是谁知道他们欢乐的背后,隐藏着多少痛苦。正如田连元,刚刚把欢乐送给全国观众,却独自在宾馆,以泪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