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闲平地起波澜——一个莫须有的人命案

4.等闲平地起波澜——一个莫须有的人命案

海城地震的第二年,也就是1976年7月28日,中国又发生了惨烈的唐山大地震。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唐山便被夷为废墟,24万人罹难。

但是,更让世界震惊的是中国政坛的大地震:

1976年1月周恩来总理逝世,7月朱德委员长逝世,9月毛泽东主席逝世,10月粉碎“四人帮”。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全国人民热烈庆祝,欢欣鼓舞。尤其被压抑了多年的文艺界,终于扬眉吐气,一大批过去被批判、被定为毒草的优秀文艺作品,纷纷被重新搬上舞台,真正呈现出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

在这样的形势下,本溪歌舞团人人精神振奋,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为文艺的春天,为自己的艺术事业大拼一场。

本溪歌舞团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了,提出要排练歌剧《江姐》。《江姐》这出歌剧,是中国民族歌剧的经典,尤其其中的唱段,没有一定的歌唱功底是难以驾驭的,像本溪这样的市级歌舞团,组建时间又不太长,能把这样的歌剧排好吗?

其实大家不必担心,当年的本溪市歌舞团真的是人才济济,完全具备这个实力。他们首先通过关系找到《江姐》的剧本和总谱,又到沈阳数次观摩沈阳歌舞团排演的《江姐》。还有一个有利的条件就是,本溪歌舞团导演丁彦臣原先就在空政歌舞团工作,曾参与了歌剧《江姐》的排练,“文化大革命”中从北京下放到本溪歌舞团。

丁彦臣接下任务便开始搭班子、选演员。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丁彦臣竟然提议让田连元给他做副导演,而且歌舞团的领导居然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

对此,田连元不能不有压力了。毕竟,他是说评书的,曲艺范畴的事,他可以当仁不让,可是戏剧范畴的事,毕竟还是外行啊,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尽管在桓仁下乡的时候演过样板戏,但那也只是当个演员而已。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说你不行,那你说谁行?排练歌剧《江姐》,对本溪歌舞团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第一次。既然都是第一次,那就大家一起来探索,一起来学习。

领导支持他,导演信任他,田连元没法推辞。他喜欢挑战,愿学新事物,敢闯新领域。但是,他知道,迎接挑战,不是蛮干,不是胡干,不是乱来,那么就要学习。

田连元做事,从来都是扎扎实实,不打无准备之仗。上任伊始,他便收集和借阅有关戏剧尤其是歌剧方面的书。特别是像文艺界最推崇的《布莱希特选集》、狄德罗的《论戏剧艺术》等,这方面的论著和文章,他都认真阅读,还做了大量的笔记。

因为同在一个城市,田连元也常常接触本溪话剧团的那些演员,那些人常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挂在嘴上,神圣得不得了。田连元想,我何不也把“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位大神请出来,看看他的体系究竟是什么“货色”?

于是他到图书馆找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全集》,厚厚的四大本。淡绿色的书皮,淡雅而大气的装帧,一看就令人肃然起敬。别看田连元小学没毕业,但他硬是把这部被文艺界视为最高权威的体系啃了下来。读过之后他感觉,这个体系也没那么神秘呀。

在西方的戏剧体系中,他们把艺术表演分成了“体验派”和“表现派”,田连元大不以为然,他觉得评书不能这么分,评书艺术必须两者兼而有之,既要有“体验”,又要有“表现”,体验为了真实,表现为了生动。说书人和小说家相似,和演戏不同。一部戏里,演员只要演好一个人就行。作家不行,他要把书中的所有人物都写活了。李默然在电影《甲午风云》中,把邓世昌演活就行。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得把几百个人物都写活才行。说书人在一部书中,上至帝王将相、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贩夫走卒、流氓恶棍,都得认真研究,每个人的功课都得做到,既得有体验,也得有表现,缺一不可。

田连元还把当年王铁夫给他列的那几本书找出来,像《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盖叫天的京剧艺术》《程砚秋论京剧旦角表演》《萧长华谈京剧丑角艺术》等书,重温一遍,有了这些理论垫底,田连元的底气便足了。

田连元密切配合导演丁彦臣,而且还把自己多年来的舞台经验传授给青年演员。他很注重细节,到前进歌舞团学习的时候,别人都注意自己的角色,而田连元不但把握宏观,更注重每一个演员表演的细节,而且把这些细节,恰当地用在了指导本团的演员身上,使得这出戏更加完美。

《江姐》排出来了,在本溪市人民文化宫连演了五十场,场场爆满,可谓盛况空前。人们对本溪歌舞团能排出这样高水平的大型歌剧赞不绝口。

《江姐》演完,原班人马又投入了《小二黑结婚》的紧张排练中。田连元依然是副导演。

这时,由于歌剧《江姐》的成功,田连元觉得,自己正在艺术的道路上成功转型,似乎今后就可以不用再说评书了,转行当导演也不错,而且在导演《小二黑结婚》的时候,他已经轻车熟路了。

然而导演的这条路,却因为又一场意外事件而没能让他继续走下去。

怎么回事呢?

原来,“文革”虽然结束了,但是不能让那些在“文革”中犯下罪行的人逍遥法外,也不能让那些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人没有任何说法。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所以,在1978年的时候,上上下下搞了一个“文化大革命”“还原会”。这个“还原会”和后来的清理“三种人”还不一样。所谓的“还原会”,就是把“文化大革命”期间发生的重大事件,重新搬出来,捋清脉络,谁是打砸抢分子,谁坑了人、谁害了人,分清责任,得出结论,严肃处理。

本溪曲艺团在“文革”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死了人。田连元是当时曲艺团的团长,于是便有人揭发说,这死人的事和田连元有关系,但也有人说没关系。那么究竟有关系还是没关系,这事儿就得在“还原会”上搞清楚,把当时的情景一样一样还原了、再现了,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这死人的事儿是怎么回事呢?事情是这样的。

在“文化大革命”早期,本溪市曲艺团有一位急先锋,他成立的战斗队叫“尖兵战斗队”,隶属于一个大一点儿的造反派组织“保卫毛主席红卫兵”。因为背后势力比较大,所以他们不但夺了曲艺团的权,还夺了市文化局的权。其实这位“尖兵队长”也是说评书的,平时此人挺老实,少言寡语,但“运动”改变人,他一反常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在站前曲艺厅批斗田连元,要给田连元戴高帽游街的就是他。

但是世事多变,后来他的那个“尖兵战斗队”成了反革命组织。至于为什么,谁也不清楚,都是上面定的。于是他作为“尖兵战斗队”的头儿,就被看管起来,接受审查,接受批判。没过几天,又把他放了,恢复了他的自由。

1968年农历七月,正是盛夏时节,天气炎热,酷暑难耐。也许被关了几天,身上难受,出来后,“尖兵队长”便一个人来到太子河洗澡。他把衣服脱在岸边,手表也摘下来放在那儿,便向河里走去。走到及腰深时,一个猛子扎下去,再冒一下头就又下去了。后来岸边有人发现他没上来,知道事情不好,便开始喊人救人,最后在下游的桥下把他的尸体打捞上来。

当时田连元和曲艺团的书记正在文化局举办的中层干部学习班学习,地点就在儿童乐园里那座小红楼的楼上。

听到这个消息,田连元和书记赶紧坐车赶回曲艺团,接着又赶到了医院,看到了“尖兵队长”的尸体。于是田连元就跟两派造反派组织说:“死了人不是小事,赶紧到公安局报案。”

但是当时的两派组织谁也不想插手这件事,他们说:“是他自己洗澡淹死的,我们管这个事干吗?”但是在田连元的坚持下,两派组织各出了一个人,和田连元一起到太子河边做一些实地调查,又找了几个证人,做了笔录。晚上回到家里,田连元还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记在日记里,这是他多年养成的好习惯。

转眼十年过去了,谁也想不到会旧事重提,而且不是按照事情本来的真相提出来的,完全是杜撰的。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尖兵队长”的儿子在“文革”中也是造反派,后来被关进了监狱,对他父亲的死因,他并不了解。出狱后,听到有些人的挑唆,便认为自己的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开展“还原会”的时候,在某些人的撺掇下,上访到市文化局,说他的父亲在1968年被曲艺团的当权派挟嫌报复,一顿毒打之后,被逼跳了河。

人命关天,市文化局对这件事十分重视,立即成立了专案组,把田连元和当年曲艺团的相关人员召回来,开起了“还原会”。

其实在“文革”中,造反派中派系复杂,恩恩怨怨扯不断、理还乱,召集来的人全是“尖兵队长”那派的,而站在田连元立场上的人根本没找。“尖兵队长”那派的几个人一口咬定说,“尖兵队长”是在关押期间被某些人毒打了,而且打得遍体鳞伤,最后忍无可忍跳河自杀。因此,作为曲艺团的领导,田连元必须负责任。

对此,田连元非常气愤,这简直是罔顾事实,胡说八道。他反驳说,谁都知道,“尖兵队长”是会游泳的,还参加过游泳救护队。按常理,会游冰的人想要在水里自杀,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他死的时候,田连元到医院看过,他身上根本没有伤痕,怎么能说遍体鳞伤呢?

但是,那派组织的几个人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一口咬定,他的身上就是有伤。田连元有口难辩,他想起当年岳飞那“莫须有”的罪名,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还原会”一连开了好几天,那阵势,好像这件事不在田连元身上坐实誓不罢休。

委屈和愤怒,让田连元无法解脱,也无人述说。每天开完会,回到家里就喝闷酒,借酒浇愁,以酒泄怒。田连元问自己,难道自己的人生又一次陷入绝境?本来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却硬要扣到自己的头上,这回他明白了什么叫无妄之灾,什么叫飞来横祸。人生啊,为什么这样难?你只想干业务,不想整别人,可是别人却来整你;你一心只想走艺术之路,可偏偏这艺术道路充满了坎坷;你已经小心翼翼了,可还是会节外生枝!

他想起父亲那一辈老艺人,他们多好啊,只要说好自己的评书,没有任何人与人之间的瓜葛,没有那么多的麻烦。田连元向往那种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生活。

苦闷中的田连元在家里翻看自己的日记,突然他想起来,十年前“尖兵队长”死的那天,他曾详细记下那天的所有情况。这十年中,田连元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从下乡到回城,几次搬家,烧掉了很多东西,也丢掉了很多东西,但是这些日记却一直保存完好,一页都没有丢。

于是田连元赶紧找出那一年那一天的日记。瞬间,他如释重负,这篇日记不但记得非常详细,而且还有证人的姓名和证人的住址。

找到日记,田连元心里有底了,他没有急于展示,而是沉着镇定地把它带在包里。既然那些人极力想把这台龌龊的戏按照他们的想法演下去,那就让他们再继续表演一段吧!

接下来,“还原会”又开了两三天,就在专案组对那些伪证信以为真的关键时刻,田连元出示了自己的日记。他对专案组的同志说:“我的这篇日记是当年记的,不是伪造的,经得起科学验证,经得起时间考验。它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说完,田连元当场宣读了这篇日记。读完之后,整个会场哑然无声。

这篇日记让那些人措手不及,他们没想到田连元会拿出这么个杀手锏。会议的风向立刻转了,甚至他们营垒内的人也偷偷告诉田连元说,他们的目的就是想通过“尖兵队长”这个事件,把田连元整倒,最起码要开除他的党籍。但是,谎言终归是谎言,轻易地就被一篇日记所戳穿、所击溃。

专案组的同志埋怨田连元:“有日记为什么不早点儿拿出来?”

认认真真、严严肃肃地折腾了好多日子,结果却子虚乌有,专案组岂不白忙一场吗?所以专案组在不可否定的事实面前,又转了一个角度,他们说:“我们相信你记的都是事实,也作了调查,你记得没错。那个人的死虽然和你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是你作为当时的领导,还是负有领导责任的,这个起码的认识你应该有。这样吧,你写个检查,就谈谈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我们也好结案,对上面也好有个交代。”

虽然真相大白,但田连元还是有些后怕,因为在那个人心不古的年代,不知何时、不知何事,就会让你厄运缠身。假如没有这篇日记,假如自己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假如在农村厄运中把日记烧掉,那么今天就会难逃一劫,冤了也就冤了,倒霉也就倒霉了,人们大都明哲保身,有谁会挺身而出为你说句公道话呢?

至于专案组的态度,田连元有些想不通。他认为“尖兵队长”的所作所为,后果应该由他个人承担。虽然当时自己是领导,但在那个动荡年代,领导也是靠边站,能左右得了什么呢?为什么还要我来写检查?

事情就僵在这儿了。

这时,恰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周年,文化部要搞一次全国性的文艺调演,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空前的一次文艺盛会。文化部点名要调田连元的节目进京参演。

文件到了本溪市文化局,文化局艺术科的人把这个文件放在桌子上,恰巧被“尖兵队长”的儿子看到了。此时他在本溪的一家小厂里当采购员,常来文化局上访告状。看到文化部要调田连元进京参演的文件,便借进京采购的机会,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到了文化部的大门口,说田连元有一条人命,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进京参加调演呢?

看到大字报,文化部马上责成辽宁省文化厅立刻查清事情原委。省文化厅也立刻询问本溪市文化局,田连元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连元听到这个消息,怒不可遏。这个人怎么能毫无根据就胡乱栽赃、置人于死地呢?我何德何能,算个什么人物,居然大字报进了北京,贴到了堂堂文化部的门口?

田连元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去省文化厅找厅长和相关领导,详细陈述了事情的经过,并拿出日记。于是省文化厅的领导问本溪市文化局:“你们认为田连元有问题吗?有确凿证据没有?”

本溪市文化局的领导回答:“没有证据。”

省文化厅的领导说:“如果没有证据,那就让他到北京去参加三十周年国庆文艺调演吧。”

文化局专案组的人不得不同意,但他们还坚持说田连元应该写一份检查,交了检查,就可以买票进京了。

田连元想,这怎么像做生意一样啊,成了条件交换?田连元长叹一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果不是怕误了进京参演,田连元无论如何也不会写这个检查的。

于是田连元连夜写了一份检查,其实,这哪里是检查,而是发泄自己的不满,甚至语带讥讽。第二天早晨,田连元把检查交给他们,他们好像完成使命一样松了口气,说:“好了,你可以买票走了。”

田连元到了北京。接站的北京同行见到田连元,神秘地问道:“田先生,您怎么了?”

田连元故作不解状,反问道:“什么怎么了?”

“你的大字报都贴到文化部的大门口了!”

田连元淡淡一笑,说:“那又怎样?我这不是来了吗?”

接站的人也笑了,说:“也是啊!”

在这次新中国成立三十周年的文艺调演中,田连元表演的评书段子《贾科长买马》,获得了文化部的二等奖。这个奖货真价实,含金量很高,因为评审团的团长是贺敬之,评审团有100人。而且,那个时代的评审是不掺杂任何个人因素,完全从艺术出发的。

田连元很看重这个奖,尽管他得过许多全国曲艺汇演的一等奖,但他都没挂,而是把这个二等奖挂在墙上。为什么?因为这个奖承载了他太多的情感,既有痛苦和无奈,更有事实澄清之后的轻松,还有他对人生对人性更深刻的认识。这个奖状可以时刻提醒他,人就是要时刻迎接各种考验和挑战,如《易经》所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后来组织上对那位“尖兵队长”的死也作出了结论:此人非自杀,此人之死和田连元无关。

于是田连元找到文化局郝局长,说:“我的档案里的那个检查,你得给我抽出来,那是为了上北京参演,违心写的。”

郝局长瞪了一眼田连元,说:“我看过了,那叫检查吗?那是翻案书,放里吧,没什么影响。”

这一场折腾,正如唐代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所写:

瞿塘嘈嘈十二滩,

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

等闲平地起波澜。

田连元读起这诗,仿佛就是在写自己一般。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但无论放谁身上,都不能不心有余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