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异标新二月花——创新才有活力
从学艺那时开始,田连元就不断地向各位评书大家学习。在学习的过程中他发现,同一部书,每个人说得都不尽相同,那些评书艺人们在说书的过程中,不断融入新的东西。渐渐地,田连元悟出一个道理,评书不是照本宣科,评书必须随时代而变化,要不断超越,不断创新。作为一门有着悠久历史的评书艺术,之所以历经千年而经久不衰,其生命的原动力就在于创新。为什么历代不乏评书大家?其原因就是因为他们是在创新中脱颖而出的。
田连元在读诗的时候,偶然读到清代赵翼一首《论诗》的诗,这首诗中有一句是这样写的:“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这句诗虽然说的是诗应该怎么写,但对田连元的启发却特别大。他想到,时代在发展,观众的欣赏水平、趣味爱好无时不在变化,如果你的评书一味地因循守旧,故步自封,就会被时代,被观众所抛弃。所以,创新是文艺的生命所在,更是评书的生命所在。
六十多年的评书生涯,田连元之所以能够从众多的评书艺术家中脱颖而出,就在于他勇于创新。
在《“本溪评书”传承与保护论坛暨田连元先生从艺六十周年研讨会》上,中国曲艺家协会副秘书长曲江华先生在发言中说:“田连元先生从不仅仅局限于继承,而是在不断继承的基础上进行新的创造。比如他将评书搬上荧屏,开创的电视评书就曾风靡大江南北;再如,他探索将视觉艺术与评书艺术相结合,录制的实景评书也收获了观众的好评。在评书内容的创新方面,田连元老师也从不拘泥于传统的评书内容,而是赋予了新的时代特征和时代精神。”
创新需要勇气。田连元知道,将评书《杨家将》搬上荧屏,这将是评书历史上的一场变革,变革需要的是创新,而创新首先需要的就是勇气。因为这是前无古人的一件事,要面临失败的考验。如果不成功,以前积攒下来的那些声誉就会毁于一旦。而且,《杨家将》在播出前十几集的时候,毫无反响,本来就心里没底,此时谁能不慌?好在一场因足球赛而停播一场节目,才知道观众早已沉浸其中。
创新需要积淀。电视评书之所以和剧场评书、广播评书迥异,就是因为它是集剧场评书和广播评书之大成,既要有说,还要有演。田连元从小学艺,流浪说书,书摊大学,习武弄枪,以及后来的唱京剧,演歌舞,做导演,写剧本,这一系列的非常之功,使他在电视荧屏之上,得心应手,说演自如,让观众耳目一新。这就叫“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功”。
现代评书就是伴随着社会发展、科技进步,通过不断创新而发展起来的。
早些年的评书是在茶馆里说的,有了广播,评书进了录音棚,形式也有创新,以前是面对观众,你的表情、动作都要进行研究,而且时间是两小时。进了录音棚,表情和动作就不是重要的了,但声音却要讲究,时间也由两个钟头变成了三十分钟,在评书的情节上就要有创新。有了电视,田连元第一个把评书搬到了电视上,这本身就是一个大的创新。这个创新,对形体和表情有了很多的要求,因为观众面对着屏幕,听你的评书,更要看你的表演。而且时间要求更严格,只有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每一秒都是黄金时间。如果在这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把你的评书说得让人听得津津有味,听完恋恋不舍,余音绕梁,就得在故事结构上进行创新,把内容加实,把节奏加快,把观众的胃口吊足。要达到这个效果,靠什么?靠的就是创新。
田连元说:“我们在书场,一说俩钟头,开始一上去,把这醒木一拍,诸位都来了?接着跟您说,这个是大宋朝的事,宋朝如何如何。讲到二十分钟的时候,调门才上来,再到三十分钟的时候才渐入佳境,到了一个钟头的时候,到高峰,一个半小时的时候,才往前进一个阶段。俩钟头的时候要接下去收尾,是这个过程。”
但是在二十分钟内,要讲得有故事,有人物,有起伏,有悬念,那就难了。于是田连元来个大胆的改编,打乱原本《杨家将》的结构,重新裁减。《杨家将》是传统评书,几百年来,这部评书都是从七郎八虎闯幽州开始,说杨家将金沙滩赴宴,杨继业碰碑,杨六郎告状,朝廷拿下潘仁美,然而案子却审不下去,这时才去调寇准来朝。
但是田连元却大胆地从“调寇”开始,最先出场的不是“七郎八虎闯幽州”,而是皇帝派内宫总太监崔文到霞谷县调寇准进京审潘杨之案。这一结构变化,带来巨大的悬念,观众一下子就被这悬念牵住,不容你不听下回分解了。
田连元说:“我从《调寇》开始,把寇准调到了京都以后,审问潘杨两家的案子,至于七郎八虎闯幽州,这些个故事,我用倒叙的手法再讲述出来,这样的话整个故事更完整紧密,结构不松散。”
田连元在《杨家将》中的情节设置上,有意把现实逻辑反着用,力求把矛盾冲突推向极致。例如:十八九岁的姑娘当三关元帅,七品芝麻官寇准奉调进京审理潘杨之案,不擅武功的孟良大模大样打入北国番邦做地下工作,面目丑陋的王怀女爱上三关元帅杨六郎。正是这些在生活中极难发生的奇特情节,撑起了整个评书的骨架,引起观众的兴趣。
田连元在评书中还大胆地借鉴姊妹艺术。
京剧的历史在中国戏曲历史上,并不是时间最久的一个,应该算是后起之秀,但是在发展过程中,那些京剧大师们,不断从秦腔、汉调、昆曲、京腔等剧种汲取营养,不断变革。不断创新,终于演变成今天国宝级的剧种。田连元深谙此道,在他的评书中,大量借鉴姊妹艺术,比如话剧的语言、歌剧的形体、戏曲的唱念做打,这些东西都拿来为我所用。但这种拿来不是照搬,而是把它化了,化为己有。表面看,田连元还是在说书,但此说书非彼说书,这里面已经融入了诸多艺术形式在里面。
比如杨家将大破天门阵,杨五郎是被从五台山上请下来的,本不想杀生的杨五郎,看到宋将董铁锤死了,宋铁棒也死了,杨五郎被激怒了,唤起了他的国恨家仇。说到这里,田连元模仿着杨五郎,手拿禅杖,把禅杖一摆,咣,往起一扔,大喊一声:“贫僧要大开杀戒了!”一个骗腿、亮相,杨五郎的英雄形象立刻屹立在屏幕上,竖立在观众的心里头。田连元说,“这就是借助京剧的东西。”
因为电视评书,观众不仅要听,还要看,所以,电视评书在田连元的眼里,就不仅仅是听觉艺术,而是听觉艺术和视觉艺术的结合。于是,田连元在电视评书中精心设计了表情动作,使画面具有动感和美感。有专家评论说田连元将评书这门“半身”艺术变为全身艺术,言出色动、色动形随,使手、眼、身、步、神达到完美的统一。比如《水浒传》中“杨志卖刀的挙脚动作,《瓦岗寨》中用扇子模拟双枪将定彦平耍出枪花儿,《杨家将》中模拟孟良盗马的上马架儿……”
本溪有个评论家叫李一萍,和田连元是好朋友,他有一段评论田连元的话非常形象。他说:“田连元可以不要舞台,不要布景,也不需要桌子凳子,甚至连祖传的醒木都不要,只凭一把扇子,文武带打满场飞,扇子打开,左右上下扇扇,便似铺天盖地风雨交加;合拢扇子向前翻腕,即丈八蛇矛,方天画戟,点钢银枪,翻滚直刺;微启扇面,抖臂劈下,又像金斧舞动;在播讲《演兵场上》时,只见田连元左手护右腕,右手似握刀,分双臂如大鹏展翅,旋即跃起‘大跳’,之后收式亮相,又如紫燕欲飞,可称得上舞姿婆娑,芭蕾味足……”
田连元说:“我十分叹服舞蹈演员的表现技巧,他们有语言偏不用,硬是胳膊腿儿说话,或哭、或笑、或愁、或怒,都可以用形体表现出来;我更欣赏哑剧演员的虚拟表演,把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舞台,演得什么都有。评书就应该向他们学习。”
田连元说,创新要有时代感。
老的评书都是几百年间一代代评书艺人心口相传而流传至今的,这些评书中免不了要有那个时代的特征。时代不同了,那些老旧的东西必须进行更新,虽然瓶子还是那个旧的瓶子,但一定要装进去新酒,这样才能适应现代观众的口味。
比如赞赋,在评书艺术里,赞赋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辅助手段,可以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田连元在评书《刘秀传》中就有大量的赞赋创新。比如老的评书说王莽“大白脸,三角眼,胡子稀不棱登,说话声音也特别难听……”这就有些脸谱化了,和说曹操的开脸没有太大的区别。于是田连元用现代人的眼光,对王莽重新进行了开脸:
王莽这个人哪,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脸,很排场,但是这张脸非常的白,他的肤色非常的细腻,突出的是脸上这两道眉毛,这两道眉毛就好像拿着毛笔沾着浓墨,啪啪往这两边点了两下一样。非常重,这个脸煞白,眉毛又非常重,白黑产生了明显的反差,而鼻子下边这张嘴呢,嘴唇又比较红,说明他营养非常良好。这张脸整个的从远处一看,突出就瞧见他那两道眉毛了,就好像大雪天在枯树上落着两只乌鸦。
这样说,就符合现代观众的欣赏习惯,也把王莽的形象说得有了自己的特点,是“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
田连元还创作了很多有了时代感和体现时代精神的赞赋,也叫贯口。比如虎年的春节晚会,田连元创作了一个“虎年说虎”的赞赋:
今年虎年,咱们虎年说虎,说起虎,有印度虎、华南虎、西伯利亚虎、苏门答腊虎,有人送外号的跳涧虎、插翅虎、锦毛虎、通城虎,还有说虎不是虎,人都叫他虎。毛毛愣愣是二虎,稀里糊涂是马虎,没有说有是穷虎,有一个说仨是愣虎,胡编乱造是瞎虎。这种虎那种虎,都不如咱兴安岭长白山的东北虎。东北虎意志坚,不怕风刺骨,不怕雪满山,不怕三九冷,不怕腊月寒,不怕三伏热,不怕烈日炎,不怕环境恶劣,不怕生存困难,凭着自身的体魄,创一块地天。东北虎最好看,浑身毛似织锦缎,黄里透黑光灿灿,金光闪闪穿青线,虎头大虎尾长,四肢壮四脚强,出入森林溪水旁。画家画虎多雄伟,画不出东北虎的自然美,东北虎本领大,生来什么都不怕,斗野猪追野鹿,追山羊追野兔,追豹子追豺狼,追的野驴四蹄忙,吼一声震山冈,抖威风压四方,能穿山能跳涧,能下水能上岸,能追云能逐电,风扫残叶一条线,体魄强速度快,气死奔驰二百迈,虎年说虎力量强,强者才是兽中王。
后来他又为马年的春晚写过一个赞赋:
雾沉沉全光万道,朦胧胧紫气千条。啪,鞭敲金蹬响;呼,平地起风雷。云滚天边,尘沙荡漾,眼前出现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彩缤纷一条龙。来的什么呀?八匹骏马一字排开,四蹄飞奔,啼啸咆嚎,鬃尾乱炸。为首这匹马,口衔一张大红喜报,上书两个大字:报春。春是希望,春是生命,春是吉庆,春是起点,春是四季之首。此马是众马之首,这匹马真好看,一团红似火炭,毛色美光灿灿,远看好像织锦,细蹄穗儿大蹄碗儿,竹签耳朵没杂色,马尾巴还是羊毛卷,膘儿又肥体又大,生来什么全不怕,筋如钢壮如铁,不怕强者来撒野,踢过豹子住了院,踢得老虎吐过血,四条腿更矫健,能穿山能跳涧,过长河走天堑,追白云逐闪电,气死飞机赶火箭。眼一瞪撒个欢儿,能围着地球转一圈儿,陆上马海里龙,龙马精神放光明,杜甫赞马有诗在,龙马精神传方代。奔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此路开,扯断丝缰接玉佩,火龙飞下九天来。
田连元这些新创作的赞赋,内容新,时代感强,亲切鲜活,这正是他深入生活、体验生活、了解生活,敢于创新的结晶。评书艺术是不断发展、不断往前推进的,今天,给观众讲述评书的时候,如果还用传统的、固定程式化、有辙韵的开脸儿,是远远不够的,观众难免会觉得腻烦,没有新鲜感,没有时代感。这就要求评书演员本身要有创造性的劳动,不能仅仅满足于历史传承下来的、已有的人物赞语。
除了评书内容创新,这些年,田连元的在评书的形式上也在不断地创新,比如他的《星火燎原》,是一个实景评书,到上海一大会址去说中国共产党的建立,到井冈山去说武装斗争建立革命根据地。这样的评书就是把你带到真实的语境中去,让观众有更深刻的体会。比如说《辽沈战役》,几位艺术家进入角色,如同众口评书,把人们带回七十多年前那炮火连天的峥嵘岁月。还有他尝试用电视评书来解说成语的《大话成语》,都是他探索评书艺术表现形式的创新之举。
但是创新不等于随心所欲,尤其是对历史题材的创新,是有一个大的原则的,就是不违背历史的真实性和故事的逻辑性。要在不改变历史这个大的前提下的创新,尽量还原历史真实。他说,“比如,《水浒传》虽然我早已烂熟于心,但是讲的时候,准备过程还是花了一年多。我研究了很多相关资料,包括《宋史》,还借鉴了各家的说法。我讲的《隋唐英雄》,故事主要源于小说《说唐》,改编成评书时我会让它往历史方面靠,毕竟像秦叔宝、程咬金等人在《旧唐书》《新唐书》中都有传,他们的事迹在《资治通鉴》中还有记载,你不能有大的改变。而电视剧《隋唐英雄传》却让英雄变成了情种,罗成与秦叔宝成了情敌。山东一位评书名家曾被邀请参加一部隋唐故事题材电视剧的策划,制片方告诉他,程咬金只有一个媳妇不行,要给他弄两三个媳妇,这种做法就很荒唐。”
不过,田连元认为对创新要持宽容的态度,这一点很重要。
创新难,难在缺少宽容,创新要遵循一定的规则,但也要有一个宽容的环境。田连元拿京剧作例子,他说,“京剧本来有那么多流派,但解放以后没有新的流派了,就因为国家一养,所有流派诞生的途径都封死了,老先生们整天端着茶缸子一听便说:‘你这儿不对啊,梅先生(梅兰芳)没这么唱啊!’以前为什么出了那么多派,就是因为有突破。马连良马派是学谭派的,言菊朋言派是学谭派的,奚啸伯最早也是学谭派的,但最终都自成一派,才有了这么多派别。可是今天京剧有了这么多派后,京剧界反而谁也不能再出新的流派了,这本身就不正常。因此我觉得艺术必须有新意。正如齐白石提出‘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任何艺术都是这个道理,评书当然也不能例外。”
有人说,现在,媒体发达了,网络普及了,艺术多元化了,观众多元化了,留给评书的空间越来越小了。但是田连元不这样想,他认为越是时代变化,越是科技发达,留给评书创新的空间便越大。因为你要适应这个时代,适应就要创新,就要发展,止则僵,僵则死。评书作为一门传统艺术,要想生生不息,必须要不断出新出彩。田连元时刻关注着评书领域的新动态,他说,“据我所知,网上有不少说评书的,他们特别年轻,这说明评书没有销声匿迹,它随着时代的变革也在变,所以评书也应该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创新。”
有专家在研究田连元评书艺术的特点时,概括为一个“新”字,他说:“田连元的评书艺术究竟新在哪里呢?从内容看,田连元评书艺术生动地体现了传统民族艺术与现代审美心理的有机结合,使传统评书平添时代色彩。”
田连元说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说《岳飞传》。
当年刘兰芳的《岳飞传》火了之后,再也没有人说了。这是评书界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因为一个人说火一部书之后,别人再去说,就会吃力不讨好,很难达到当时的高度。但是田连元就想打破这个魔咒,挑战一下。他认为,时代在变化,刘兰芳在说《岳飞传》的时候,正是刚刚粉碎“四人帮”,一些“文革”中受到迫害的老干部,蒙受“莫须有”的罪名,后来得到平反,从岳飞身上获得同感,迎合了大众的心理。但是四十年过去了,时代发展了,社会变化了,岳飞的意义是什么?他的爱国主义精神体现在什么地方?这都需要我们重新定义,重新研究和探讨。而且历史的研究也提供了不少新的资料。所以,在新的形势下,田连元想要为广大观众奉献一个更真实的岳飞,更饱满的岳飞,更有价值的岳飞,以及更真实的秦桧和那个时代的真实的历史。
炒冷饭当然没人听,要想有人听,就必须要创新。
田连元坚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