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天无绝人之路

4.此心安处是吾乡——天无绝人之路

田连元从一个流浪艺人,到有组织的文艺工作者,如今又成了一个农民,生活可谓瞬息万变。生产队给他分了自留地,从此就可以“三分土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过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了。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田连元从小在城市长大,舞台才是他的生存之地。离开舞台,他什么也不会。正像当时批判的那样,他“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没有农村生活的经验,根本不会种地。

但是,人走到这一步了,就得忘记自己,忘记舞台。什么评书,什么掌声,什么中央电台录节目,这些统统放到一边,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田连元向田大爷请教,田大爷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削土豆栽子,怎么栽到地里。种芸豆的时候,田大爷就帮他种,芸豆长出来了,田连元不知道芸豆是爬藤的植物,田大爷就把自家的架棍拿来给他支上。田大爷还教他如何把那块自留地合理利用起来,什么季节种什么,保证每个季节都有菜吃。

田大爷的善良让田连元深为感动,他想将来有机会回本溪,一定要请田大爷到市里去一趟,让他坐趟火车,请他到本溪最好的饭店吃一顿。

但是田连元不敢保证这个愿望能实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啥时能回到本溪,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否回到本溪。后来田连元搬到了离县城近一些的生产队,还时常给这位恩人捎点吃的东西。但是后来听说田大爷得了胆囊炎,因无钱看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葬在了他生活六十多年的那块土地上。

田连元刚下乡的时候,头三个月国家还给发工资。但是三个月后,就没有任何收入了,只能像农民一样,靠挣工分过日子。

农村没有烧煤的,家家都烧大柴。好不容易从本溪拉来的黄土和煤只好丢掉了。生产队长也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对田连元说:“看样子你也没砍过柴,我陪你上山吧。”田连元听说山上有蛇,就提前买了蛇药,打上绑腿,背着书包,带上一个灌满开水的军用水壶,带上绳子、斧头,全副武装地上了山。村民见了,免不了笑着指指点点。

田连元原以为砍柴是个力气活,其实不全是,干了才知道,其中也很有技术含量。不然,自己忙活一天累得够呛,手都磨起了泡,只砍了几枝树棵子。可是人家生产队长,玩似的,没看怎么累,就砍了很多柴火。

农村的活就是这样,看人家轻轻松松,可你一上手,便知此事并非等闲。

田连元参加水库劳动也是这样。修水库要运石料,运石料的车是独轮车。田连元哪里推过这种车,胳膊没力量,掌握不了平衡。装了石头,没走几步,呼啦一下车子倒了,一车的石头扣在路上。还是农民老乡热心指点,告诉他,“推独轮车不能着急,车要装匀了,端起车把的时候,要先站稳,腰上使劲,腿上较劲,找准了窍门,走几趟就好了。”

田连元先仔细看看他是怎么推的,然后照他说的去做,果然,小车平稳了,走起来也不东摇西晃了。

在水库干活,除了推车,还有抡锤、扶钎儿。这既需要胆量,也要技术,不小心就会砸到手上。农民老乡教田连元,抡锤子不能一锤接一锤,要打一锤之后,锤子在钎子上轻点一下,这叫找点。找准了点,然后重重的一锤下去,然后再找下一点。

按照这个农民老乡说的,田连元试了几下,果然锤子下去既准又狠。他乐了,心想,这和弹三弦也有相似之处,要心无旁骛,讲究节奏,要有轻重缓急。

在山坡地上栽地瓜秧的时候,山上没有水,得从山下把水挑到山坡上,一瓢一瓢地往秧子上浇。一挑子水浇不了几棵地瓜秧。从山下挑水,这可是力气活。田连元一天挑50担,就等于山上山下爬100个来回。就是空着手,走这100趟也受不了,何况挑着两桶水呢。田连元累得腰酸腿疼,肩膀都麻了。他鼓励自己:坚持,这就是你的生活,这就是你的人生,你无法逃避。

到了插秧的季节,脚踏水田,弯腰弓背,把秧苗一簇一簇插到水里。这个活儿从早干到晚,腰酸腿疼不说,脸都控肿了。几天下来,田连元不但眼睛肿了,连手指甲都泡软了,吃饭只能半躺着吃。后来生产队长生了怜悯之心,分配田连元去挑秧苗。从育秧池把秧苗连土铲起,装到筐里,然后挑到插秧的水田。一挑秧苗差不多130斤,田连元挑着秧苗,从早到晚跑几十个来回。有时天下雨了,地埂滑,一不留神摔个屁墩儿,摔得浑身都是泥,爬起来,扶起挑子接着走。田连元心想,都说大米好吃,可是谁知道种大米的人付出多少辛苦啊!

他想起古诗中的那首《悯农》诗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说的是旱地,不是水田,而水田的劳作更苦。于是田连元在心里给续了一首《插秧诗》:

水田插秧苗,

弓背又弯腰。

谁知大米香,

全靠汗水浇。

有一回,弟弟田长连从建昌赶回来,帮助哥哥上山砍柴。长连是早一年从学校下乡的知青。哥哥在本溪,他的家就在本溪,哥哥在桓仁,他的家也就在桓仁了。

田连元带着弟弟上山了,他发现山道边有棵树,不太粗,心想那棵树离山道近,砍倒后,往山下运也方便,于是便和弟弟砍起来。没想到这棵树非常坚硬,比石头软不了多少,一斧子下去,只砍掉一块小树皮。又砍了几下,斧刃根本砍不进去。弟弟力气比哥哥大,不服气,便使劲砍起来。

田连元想放弃,可是又不甘心,既然已经砍了,就一直砍下去吧,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田连元学过的那些励志故事,这时派上了用场。于是哥儿俩一起努力,用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终于把这棵树砍倒了,可他俩也累得筋疲力尽。

然后,哥俩又把树枝修理一下,再把这棵大树拦腰砍为两截。等要从山道往下拽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弟弟拽粗的下半截,田连元拽稍微细一些的上半截。可是,即便这细一些的上半截,田连元也很难拽动。田连元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空,摸摸已经冻得硬邦邦的窝头,拍拍饿得咕咕直响的肚子,咬着牙,心想,如果我连这棵树都拽不回家,我还怎么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呢?他想起爸爸早年逼他学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付出了那么多,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毫无用处。莫不如当年就去扛活,练出一身力气,也不至于今天这样狼狈啊。

田连元拽着这棵树,在乱树窠儿里左拽右突,艰难前行。身上的汗已经出尽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他感到四肢无力,气都喘不上来了。

这时,弟弟已经到了山根底下,冲着他大喊,“哥,你怎么样了?”田连元有力无气地回答,“还在半山腰呢!”

弟弟接着喊:“别弄了,明天再说吧!”

田连元无可奈何,只好放弃,顺着山道摇摇晃晃地下山了。

到了山根底下,田连元眼前发黑,一下子倒在地上。弟弟吓得直喊:“哥,你怎么了?”

好一阵子,田连元睁开眼。他看不清弟弟的脸,却看到满天的繁星。

田连元摇摇头,对弟弟说:“我没事,歇会儿就好了。”

到家后,田连元一口饭也吃不下,只是一个劲儿呕吐,家人不知所措。田大爷看了,说,“没事儿,这是累过头了。”

后来有一个木匠师傅看了田连元砍的那棵树,笑了,他说:“田师傅,一看你就不识树。这是刺榆,不能烧火,点不着啊,我们木匠拿它做刨子行。这样吧,给你四捆柴火,换你这棵刺榆树,你看行吗?”

田连元急忙说:“行,行。”

说学艺苦,学艺累,可是当个农民更苦,更累啊。

田连元明白了,古人回归田园,赞美草堂,那是因为他们是官员,是文人雅士,他们有钱,地是别人给他们种的,柴是别人给他们砍的,所以他们才有那么多的闲情雅致啊。

后来,田连元家搬到了上古城,生产队长看田连元干活实惠,从不偷懒,人也老实,就说:“老田啊,大伙儿都说你这人不错的,你看桃园去吧。”

生产队靠北砬子底下有300多棵桃树,每年结桃子的时候,村里都有人趁看桃人不备,过来偷桃子。农村亲戚套亲戚,都是三叔二大爷、七大姑八大姨的,也不愿往深了究,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的。所以当桃子熟的时候,也就没剩下几个了。

田连元是外乡人,没有三厚俩薄,能抹开面子,不怕得罪人,所以队长就选了田连元,让他去看桃园。

和农活比起来,看桃园是个俏活儿。早上一起身,田连元就扛着锄头,戴着草帽,夹着一本书到了桃园。听说桃园蛇多,田连元就格外小心。果然,一上山就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条蛇,还抬起半个身看着田连元,那意思是想看看这位新来的看桃人长得什么样。田连元吓一跳,没敢动。心想,你要是过来,我就用锄头砸死你。蛇见田连元站住没动,便转身钻进草窠里了。

田连元想,要是把所有的草都铲净,看你还往哪儿藏身。于是,当下第一要务,就是先把杂草铲光。

用了几天的时间,田连元就把草铲完了。铲完了草,田连元就无事可做了,便坐下来看看书,甚至胡思乱想。你猜他都想些什么?他想到古往今来,凡看桃园的人都不简单,孙膑在云梦山随鬼谷子学艺的时候看过桃园,齐天大圣孙悟空在天上给王母娘娘看过桃园。在古人眼里,桃园都是神圣和美好的地方,三国时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陶渊明曾写下《桃花源记》,住在武陵源中的人,都快乐似神仙。

田连元忽然想起白居易咏桃花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不是闲人岂得知”。是的,这种快乐,只有经过艰难困苦的劳作之后,身子闲下来了,才能体会到啊!

你看,眼前的这片桃林,处在一片黑色的山砬子下面,林子边上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清澈见底。小溪旁的杂草长得旺盛,有的开着细碎的小花,有紫色的,有纷色的,蜻蜓和蝴蝶一会儿落在上面,一会儿又飞走了。山林里蝉的鸣叫声很响,不知它们在诉说着什么。

田连元常常在桃园里溜达,看看桃树,望望天空,时而也忍不住亮亮嗓,唱上几句。可是,一开口就是《智取威虎山》李勇奇的那段唱,“三十年,作牛马,天日不见,抚着这条条伤痕,处处伤疤,挣扎在无底深渊……”

田连元明白,之所以一张口就冒出这两句,是因为心里苦啊。前段时间,因为太累,没有精神头去回味。现在看桃园,人闲下来了,心里想的就多起来。他问自己,我怎么会在这里呢?舞台上的我和看桃园的我,哪个才是真正的我?难道人生真的如庄子梦蝶一般,“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感慨之余,田连元写诗一首:

南柯黄粱无尽时,

半世明白一时痴。

领导豪言飞黄鹤,

亲人壮语落深池。

茁苗已为移枯萎,

病树复加迁落枝。

携儿扶妪度日月,

警梦每辙枕畔湿。

吟罢,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