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话巴山夜雨时——一起走过的日子

5.却话巴山夜雨时——一起走过的日子

八十五岁的刘彩琴,近来不知怎么腰病犯了,直不起来,起身吃力,家里来了客人,勉强能起来坐一会儿,若是疼得实在难受,就只好躺在床上。医生让她尽量少动,要卧床静养。

刘彩琴是1936年生人,田连元是1941年生人,两人相差五岁。相伴六十年了,两人风雨同舟,相亲相爱,携手走过了银婚,走过了金婚,很快就是钻石婚了。人这一辈子,一转眼就过来了。

刘彩琴和田连元走到一起,完全是天作之合,是缘分,是命中注定,这不是迷信。刘彩琴说,田连元是在长春出生的,她妈怀他的时候,刘彩琴一家就和田连元一家相识了。都是民间艺人,田连元的父亲三弦弹得好,当时在长春很有名气,还和刘彩琴父亲的师傅同台演出过,给他弹过三弦呢。那时候,民间艺人住得都不太远,没事的时候,就聚聚。刘彩琴的父亲和田连元的父亲演出之余,还在一起喝点小酒,刘彩琴的母亲还和田连元的母亲一起打打麻将。

那时候,刘彩琴四岁了,母亲去和田连元母亲打麻将的时候,刘彩琴就跟在母亲的后面,在旁边玩。彩琴聪明伶俐,一双大眼睛,大家都很喜欢她。有时大家逗她,就跟她说:“彩琴,你给大伙唱一个吧。”

彩琴让唱就唱,也不知什么叫惧。那时彩琴还没开始学戏,咿咿呀呀地就会唱一句“张五可”。本来人家原句是“张五可坐绣楼,心烦意乱……”但是东北人喜欢幽默,把这句改成了“张五可坐茅楼,越坐越臭……”彩琴唱完这句,大家都捧腹大笑。

田连元出生后,刘彩琴妈妈还带她去看过刚刚出生的田连元,这个皮肤发红、眼睛大大的小男孩很招人喜欢。

那时候,这些民间艺人四海为家,到处流浪。田连元出生后,为了生意,他们两家便各奔东西了。田连元一家后来到了四平,又因战乱,逃难到了天津。而刘彩琴一家则一路说书,流落到了本溪。谁能想到,二十年后,命运偏偏安排田连元来到本溪,偏偏安排给刘彩琴弹弦,于是刘彩琴成了田家的儿媳。你说这不是命运吗?田连元的父亲去世后,田连元第一次带彩琴回到天津,见面一唠嗑,互相一介绍,婆婆就想起了长春那段往事,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在刘彩琴看来,开始的时候,和田连元说不上是爱情,是事业把他们连到了一起。他们那时候都痴迷艺术,一心想在艺术上有所造就。刘彩琴就曾对自己说过,不能结婚太早,要等艺术上达到一定的高度再考虑。

在20世纪60年代,女孩子结婚都挺早的,刘彩琴那时已经二十多岁了,按理说早该结婚生子了,而且追求的人也不少,有当官的,有有钱的,也有戏曲名角儿,但是她都看不上。而且当时父母管得也很严,工资全交家里,演出结束回家就看书,特别是看新书,像《铁道游击队》这样的新书她都喜欢。父亲要求严格,演出结束后就让她在家里背词,要背熟练才行。看电影都不能自己一个人去,必须和妹妹一起去。到邻居家串个门都不能超过十分钟。她们那个年代的演员,不像现在的演艺界,饭局多、活动多,她除了演出,平时和外界接触极少,没有任何交往。

田连元给刘彩琴伴奏,是团里安排的,他弦弹得好,刘彩琴把他当成了小弟弟。田连元少年稳重,肚里有学问,懂得非常多,为人真诚,不虚伪,演出时两人配合得也比较和谐。

刘彩琴十八岁的时候,曾在齐齐哈尔说过《隋唐演义》,别人给念的书道子,她不太喜欢。她喜欢说的是《杨家将》《呼家将》《樊梨花征西》,这几部书叫花袍带,书中的人物女的多,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比较委婉曲折,适合女孩子说。而《隋唐演义》是大枪杆,女孩子不适合,驾驭不了。当时国家提倡说一类书,《隋唐演义》就属于一类书,而清朝的一些书则被列为禁书,所以当时的年轻演员,都努力把这部《隋唐演义》说好。

和田连元合作后,他把刘启林先生的书道子念给刘彩琴。刘彩琴觉得田连元说的这部书道子情节编得合理,说起来比较顺溜。而且田连元别看年龄小,懂的却多,知识面广,于是刘彩琴便对田连元有了敬意。

那时候,他们经常下基层演出。煤矿工人三班倒,从井下上来一班他们唱一班,一唱就唱到天亮,没有一分钱。但是没有钱他们也唱得浑身是劲。有时天下着大雪,没有谁说苦说累。因为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是他们的光荣。他们那时学习乌兰牧骑,去农村,去军营,在炉前唱,给钢铁工人唱,给煤矿工人唱,那时候的人,有理想,有信心。

那时候人们找对象,不在乎穷还是富,田连元为人好,这是最主要的。那时候人都很保守,觉得好,但也不能表现出来,听到外面有传言说刘彩琴和田连元搞对象,她还挺不好意思的,心里也挺矛盾,因为田连元毕竟比她小五岁。但经大家一挑明,就得面对了。刘彩琴心里想,“他人这么好,自己在艺术道路上要想有发展,他是最好的帮手。虽然别人追我,可我看不上,没文化、没才能,不如田连元,而且田连元还性情好。”

刘彩琴为什么格外看重田连元的性情呢?因为那时刘彩琴家里不是太和睦,虽然父母都很本分,谁也没有外遇什么的,但就是脾气不好,两人一说话就吵架,有时刘彩琴演出回来,一看父母沉着脸,就知道又吵架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所以那时候她就想,“我将来找对象,一定找一个脾气好的,免得老吵架。”刘彩琴说,走出这一步,其实挺不容易,家里反对,田连元的父亲也不支持,社会舆论也不看好。但是她就豁出去了,别人爱说啥说啥,什么小女婿,什么大五岁,只要田连元对我好就行。

“文革”的时候,田连元受到批判,刘彩琴也一样,说她是文艺黑线上的人物,因为她是团里的主要演员啊,说的书都是封资修。好在“文革”中没太挨整,因为她虽然是主角儿,但从不摆架子,工作努力,不争名不争利,群众关系好,抓不到她什么问题,顶多给写几张大字报。

后来他们俩都进了战校,当时二儿子田昱才十个月,还有个女同志的孩子才三个月,太小了,刘彩琴就把靠里面的床让给了她,带着田昱睡在靠门口的地方。不久孩子得了百日咳,她半夜背着田昱上医院。后来严重了,也不让她回家,只好把田昱送给奶奶,一周才允许回去一次。刘彩琴说,那时候也锻炼人,无论有什么事情,都自己承担,没有说等丈夫如何如何。其实也指望不上,那个时代就是那样。没有抱怨,大家都这样。

下乡到桓仁的时候,非常艰苦,几乎都没法活下去了,婆婆把做豆腐的卤水藏起来,怕刘彩琴想不开,寻了短见。生产队长看她们穿得整齐干净,就想坏主意,故意让她们到猪圈去起猪粪。农民干这活都有水靴子,她们没有,猪圈里稀溜溜的,不仅鞋脏了,灌进粪水,就连裤角都是猪粪。生产队长说,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能怕苦怕累。是啊,你什么都不敢说,否则你就是资产阶级。种庄稼的时候队长分配她们给庄稼上肥,本来是可以用勺舀的,可是队长不许,只能用手抓,那都是人的粪便拌的土。插秧的时候,水正凉,带着冰碴儿,她和小姑子脱了鞋,挽起裤腿就下到田里。她们从来都没有干过农活,插秧一天下来,控得脸都肿起来,她们就咬着牙挺着。

刘彩琴说,住的房子,就是一个废弃的仓房,全家六七口人就挤在一起,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没办法,孩子小,怕孩子淋到,就用大块的塑料布围起一个小窝棚,塑料上面雨水积多了,就站起来用手顶一下,用盆接一接。后来田连元从县剧团搞了一块废弃的布景盖到房子上面,再压上石头,免得被风刮跑。那日子真的没法过,走投无路,她和田连元都着急上火,嗓子充血。可是贫下中农知道她们是市里来的演员,休息的时候便说,唱一段吧。嗓子充血也得唱,心里悲苦也得唱,不然就是对待贫下中农的态度问题。

刘彩琴说,那时候,田连元身体很弱,上山砍柴,回来累得脸色失血,不能吃饭,她就一口一口地喂他。后来他被借调到县里宣传队排练样板戏,家里就她和婆婆带着这几个孩子。甚至十岁的姐姐田洁还带着七岁的弟弟田平上山砍柴,最小的田昱也在村边捡柴火,婆婆的眼睛就是那时被烟熏坏的。

下乡到桓仁农村的时候,正是刘彩琴最好的年龄,艺术道路都耽误了,家都顾不上,两人不能都在外面拼,总得有一个放弃的。所以从农村回到本溪后,就不想再搞文艺了。后来田连元经常出门,刘彩琴就给他顶顶场。到部队慰问演出,刘彩琴说过《呼延庆打擂》,歌舞团排歌剧,扮演过周旋的母亲。再后来田连元到辽宁电台录评书《欧阳海之歌》,刘彩琴也一起去了,负责监听。此后她也录了《梁山后代》《呼延庆传奇》等评书,也获过奖,出过书。

田连元外出演出,或者录制评书,都带着刘彩琴,有时一起研究,有时田连元先表演给刘彩琴看,他录音的时候,刘彩琴便做监听。田连元到天津北方曲艺学校的时候,他教评书,刘彩琴教西河大鼓。房子都给了,三室一厅,就在天塔旁边,环境好,空气也新鲜。三年了,就是没调成。其实,要是努努力,走走后门,送点儿礼,也不是不可以的。但田连元就是不肯,他说,“咱不能做那种事。我从小到东北,一个人来的,依靠谁了?”

刘彩琴说,这么多年,刘彩琴和田连元还有妹妹都在一个团里,他是团长,好事他都紧着别人,不但彩琴,就是他的妹妹也没得到他什么关照。还有女儿田洁在部队的那个文工团解散,想回本溪歌舞团,可是田连元就是不肯办,他说我把自己的女儿调进来,别人怎么办?他的妹妹参加全省演出比赛,他是评委,给打的分最少。他对自己也一样,下乡演出,装车卸台,他和其他演员一起干,和其他演员一起睡大通铺。演的是压轴的大角儿,奖金不比别人多一分。上沈阳录电视评书《杨家将》的时候,赶上团里整党,他如果因公请假完全可以,可是他一天假都不请,回来开完会,第二天起早四点赶火车,到沈阳接着录。

刘彩琴说,田连元是个孝子,从小就听话,对父亲很敬重,也很有感情。父亲去世得早,他就担起这个家。父亲留下的那把三弦,他像宝贝似的。还有他爷爷习武时的一把宝剑,他都精心保存,还告诉孩子,“先辈遗物要保留,睹物思人,不忘祖宗啊。”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他给母亲买的,怕她老人家寂寞。母亲跟他吃了不少苦,特别是在桓仁那几年,几个孩子都是母亲帮着带大的。他对母亲感情特别深,冬天屋里冷,田连元就跪在床头,用双手给母亲焐脚,上北京办事,每次回来都给母亲买她喜欢吃的东西。母亲去世,他跪在母亲旁边,痛哭不已。那时还没有现在的灵堂,只有太平房,他非要在那守着母亲不可。这台黑白电视机,他一直保留着,看到它,就像看到母亲看电视时的样子。

田连元后来火了,经常外出演出,身边美女如云。有人就问刘彩琴,“田连元经常外出演出,你放心吗?”刘彩琴毫不犹豫地说,“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是那样的人,你也管不住。”

刘彩琴说,田连元从艺快七十年了,从来没有花边新闻,田连元的身边,美女们都抢着和他照相,没关系,你大大方方地把照片拿回来,我都给他好好保存起来。大家都喜欢他,说明他人好,说明自己当年没看错人,有眼光。

刘彩琴常对年轻人说,不要怀疑自己的男人,推一推就出去了,拉一拉就回来了。到什么时候,都是原配的好。

田连元是个细心的人,在外面从来都把刘彩琴摆在前面。出门坐车,乘务员认出了田连元,车长过来看他,田连元总是站起身,礼貌地握过手后,就把刘彩琴介绍给他们,“这是我老伴儿。”就是其他场合也是这样。他的徒弟来看他,请他给指导,无论男徒弟还是女徒弟,田连元都让刘彩琴跟他一起给徒弟辅导。

田连元这么多年来,对自己一直严格要求,不吸烟,不喝酒。那些年社会上时兴跳舞,集体活动不能不去,他就坐那儿,别人让他跳,他说不会,别人不信,说:“歌舞团的团长不会跳舞?”他逗趣地说,“我喜欢看,跳是一个人的感觉,看是诸多感觉,这叫跳出圈外看人生。”

过年了,别人打牌,要喝水了,上厕所了,找他给替一下。他从来不玩,就是看书,大过年的,他也一个人在书房里读书。

田连元不仅生活方面对自己严格,其他方面对自己也严格,不义之财不赚,来路不明的钱不要,这一辈子,非常谨慎。

田连元常说,人格是最重要的,我要对自己的人格负责,人要有尊严,不该赚的钱坚决不赚,宁可挣得少。他说他是文艺界的平民,平民有什么不好?没有钱但有幸福,没有绯闻但有快乐。

刘彩琴对现在的生活很知足了,她说,和农村时候比,你还求什么啊?田连元被选为省人大代表,她是市政协委员。现在退休有工资,看病有医保,旧社会就是流浪艺人,死了都没人管你。

那些年,田连元一直忙于事业,孩子的事情管得也很少,在升学、工作和结婚的人生大事上,别的家长全力以赴,而田连元则几乎全由孩子“自由发展”。田昱升初中、升高中的时候,田连元都没管过,考大学的时候,也就仅仅谈点自己的建议。

刘彩琴说,刘家和田家两大家族几十年都没分帮,过年过节都往一起凑。她和田连元在两个家族里都是老大,老大就得有个老大的样子,要多担待。他们对哥哥嫂子也都非常敬重,年年过节都在哥哥嫂子家,哥哥嫂子对他们就多照顾一点儿,不能自私,要多奉献才行。

田连元的大妹妹叫田素珍,逃难路上出生的,比田连元小六岁。小时候就有文艺天赋。她还在天津咸水沽读小学的时候,“天津市小百花河北梆子剧团”招学员,她就被选中过。可是母亲不同意,说,女孩子从小离开娘去学戏,她不放心。刘彩琴到天津生大女儿,满月后,就把田连元的母亲和妹妹弟弟一起带到了本溪。妹妹到本溪曲艺团当一名学员,不但聪明好学,而且嗓子好、形象好,很快就登台演出了,还和刘彩琴一起演出西河大鼓《光荣的航行》和《韩英见娘》,后来还学会了说长篇评书。看她是块料,市评剧团团长过来要她,说评剧团是国营团,比曲艺团这个“大集体”有前途。但是田连元没同意,他是业务团长,怕影响不好。她创作并表演的故事小品《王主任啊王主任》,在东北三省评书艺术大赛中获创作金奖、表演银奖。当时田连元是评委,他给打的分最低。她随田连元一起下乡到了桓仁,后来招工到了本钢文工团,退休后到了大连。

田连元的弟弟叫田长连,从小就聪明好学,会画画,参加学校演出的《沙家浜》,演胡传魁。1968年下乡到建昌。因为在农村表现好,能吃苦,被贫下中农推荐到辽宁电信学校,还当了学校的团委书记。后来又做了辽阳市的团市委书记、城建局长、建委主任、县委书记,从辽阳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位置退下来的。

刘彩琴说,他们的大女儿叫田洁,小时候就在歌舞团学员班学舞蹈,13岁考进了解放军某部宣传队。从部队转业后,考入了沈阳音乐学院师范系,学习钢琴和声乐,后来到辽宁科技大学任教,现在是辽宁科技大学艺术学院的院长。

两个儿子都没搞文艺,田连元不愿意他们走文艺的路,因为太辛苦,还是找一个正式工作,安身立命为好。但是这兄弟二人在单位都是业余文艺活动骨干,过年过节搞联欢,他们就演小品,说故事,歌唱得也好,还担任策划或者导演,也不知他们都什么时候学的。

大儿子田平大学毕业后,最初在本溪市重型机械厂办公室当主任,后来到市政府发改委工作。儿媳刘亚男在艺术馆,算是和艺术贴点儿边。

二儿子田昱一直在本溪市财政局工作,因为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所以田连元习惯叫他三儿。儿媳时晓红在中行从事金融工作。

那天田昱下班回来,说去沈阳火车站接爸爸。刘彩琴说,八点的车,你急什么?吃了饭再去,来得及。便把饭给他端上来,田昱着急,简单吃了几口,就开车走了。九点的时候,电话来了,说是车祸了。福薄命浅啊,田昱就这么走了。还好,儿子总算吃了点饭,不然就空着肚子走的。刘彩琴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刘彩琴说,田昱在单位,工作特别认真,在家里,对妻子女儿更是非常关爱。他每天都五点半起床,送女儿上学,然后在太子河边上锻炼,七点半送媳妇上班。白天上一天班,晚上八点多再去接女儿。车祸后的第二天,田昱的小黑包里,闹钟到点还响起来,可是人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田昱心细,对媳妇对女儿都特别用心,给女儿吃水果都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家里的饭也一直是他做。走了之后,他媳妇开始做饭,一到厨房就哭,她控制不住。

刘彩琴说,人生没有圆满,她没有想到小儿子会离开,儿子这事,就要放得下。田连元说他的命是儿子用命换来的,儿子想要做的事,我来替他做。刘彩琴八十大寿的时候,田昱早早就张罗,本来刘彩琴说了不要大张旗鼓的,可是田昱不同意,他说,妈妈的八十大寿,一定要好好过,你们就不用操心了,我来张罗。现在小儿子没有了,田连元说我来替儿子张罗,这是他的心愿。一定好好过。

刘彩琴说,儿子那边刚去世,我这边就过大寿,心里能高兴起来吗?怎么办?你得放得下,我说,儿啊,你出国了,妈过生日,你不能赶回来,妈不怪你。当田连元的面,你不能掉眼泪。

在刘彩琴的心里,小儿子最懂事,知道爸爸喜欢读书,每次出差回来,都给爸爸买书,那书都老沉了。还给爸爸买了一个郑板桥的“吃亏是福”。开车出去玩,带着老妈,给买好了拖鞋,带靠背的小凳。田昱和同事在一起也是,他都为别人着想。出殡的时候,100多辆车,500多人送他。单位的同事还为他建了网上灵堂。你是什么人啊,你就一个普通人,可这些人都是自发去的,他人缘好啊。

这些年,刘彩琴和田连元生活在北京,也习惯了小儿子不在身边的日子,可是一旦人真的离去了,点点滴滴的回忆都如刀割。有客人来拜访时,刘彩琴就会给他们烧水,然后沏茶,田连元就陪他们唠嗑,表面上看一切都很平静,但总会突然闪出一个揪心的念头——田昱不在了,平静就会在瞬间打破,她只能强忍着不让自己崩溃。

刘彩琴说,田家第三代人里没有男孩,都是女孩,两个孙女,一个外孙女。田家缺少接户口本的,但他们不以为然,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手中的宝。田连元也说,生男生女本属自然,何须强求?

刘彩琴说,从结婚到现在,田连元一直对她都特别体贴,特别是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细心了。打从小儿子不在了,刘彩琴的身体明显不如过去了,特别是最近腰不太好。田连元平时只要有时间,就过来陪她聊天。有时在书房里写东西,就是再忙,也是过一会儿就出来一趟,给她倒杯茶,唠几句嗑,生怕冷落了老伴。有时还问正在看电视的刘彩琴,这个节目怎么样?要不我给你换换台?有时刘彩琴不经意说了哪儿有点不舒服,他马上穿上鞋,就出去给刘彩琴买药。回来后就像捡了多大便宜似的,高兴地对彩琴说,“你看,这药是新来的,人家说,这药最好使了。”

刘彩琴说,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我们那时候找对象不图钱,不图名,不图利,看好一个人,就过一辈子。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得容忍,不知道反思自己,不知道互相忍让,那不行。夫妻之间要磨合,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要懂得包容。她说,她当年选择田连元,就是因为佩服他,他有才华,觉得他脑子里装的东西多,有思想。好多知识不用再翻书,所以他写东西快,不仅是记忆好,更是书读得多。刘彩琴说他什么书都看,文学的,历史的,哲学的,还研究古代服饰,甚至刀具。田连元每次演出回到家后,自己也很兴奋,人一兴奋,就很难入睡。睡不着,便看书,一看就是下半夜。

田连元说书非常认真,每次演出前,田连元都先说给刘彩琴听,他说的所有的书,刘彩琴都是第一个听书人。有时在家的时候,就自己照着镜子说。刘彩琴说田连元从不敷衍,他说,咱说给观众的,必须是精品。特别是每回书的结束段,他都是精心提炼,不能仅仅是“且听下回分解”就完事了,要让观众有所启发,有所感悟。

刘彩琴说自己这辈子,从来都不说自己是演员,从不说自己是干啥的,低调做人。其实也是这么回事,都是过眼烟云,红啊,火啊,一阵风就过去了,你还是你,驴粪蛋也有几天的光泽。什么角儿呀,什么主演了,到了农村什么都不是,干什么就认真干,别把自己当回事儿。田连元就说过,“现在满街都是艺术家,扔一个棒子都能砸俩,现在还有什么青年艺术家,估计将来还有什么少年艺术家、童年艺术家。我认为,我就是一个说书人。”你看田连元上了台,滔滔不绝几个小时,在家平时寡言少语,很少向家人说获奖时的盛况,也不向家人炫耀被什么领导接见了什么的。

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这话,刘彩琴体会得越来越深了。年轻的时候各有各的事业,年老的时候,那就是一个目标,互相搀扶,互相照顾。刘彩琴说这些年,尤其现在老了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深了,总有说不完的话。田连元不忙的时候,他们俩常常一唠就是几个小时,过去的事,只要扯个头,就没完没了。好多人都说,老了,就没话了,他们不是那样。有时躺到床上,先打个预防针,说今天啊,咱俩唠一会儿就早点睡觉,可是唠着唠着就过十二点了。他们唠什么呢?唠业务,唠人生,唠看的戏曲里一个演员下了多大的功夫,演得如何,差在哪里,可有的聊了。

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爱”字。有一次,一位节目主持人问田连元,你为什么不对夫人说一句“我爱你”呢?田连元笑了,说,“我怕吓到她。”真是这样,假如有一天早上起来,田连元对老伴说了这句“我爱你”,老伴一定会以为他是不是该上医院了。他们这代人就是这样,事业和爱情永远都是融合在一起的。爱得多深,不是你说多少遍,而是看你做得如何,嘴上喊一千遍的爱,不一定是真爱,不说“爱”字不一定就是不爱。田连元和刘彩琴携手走过六十年,就是最好的证明,就是最大的爱。

刘彩琴说,“现在小年轻的找对象,就是看钱,那怎么行啊?还得讲感情。没有感情,基础不牢,那你的婚姻能牢吗?钱带不给你幸福。要看人,别光看钱,感觉幸福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是文艺界也是曲艺界里最清贫的,可我们是最幸福的。不要攀比,也不要忌妒,过好自己,不羡慕别人。你虽然没钱,但你过得好,快乐,别人照样羡慕你。”

时间真快,转眼间,两人就一起度过了六十多年。六十年中,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矢志不渝,初心不改,事业上并肩,生活中携手。他们的爱情故事,何止是文艺界的典范呢?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当下婚礼上最流行的誓言,成了这对老夫妻,也是艺术大家一生的真实写照。这对从不把爱挂在嘴边的老夫妻,用他们的一生,诠释出爱的真谛,书写出美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