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正腔圆韵味香——从刁德一到温其久
都说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
田连元一身才艺,却让他老老实实当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会心甘情愿吗?当年刘备屈居吕布之下,关羽张飞不满,刘备安慰他们说:“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不可与命争也。”
机会不来,争也徒劳。只能以待天时,等待时机。
等待中的田连元,终于,机会来了。
此时正是“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开展的时候,样板戏大行其道,而且上面要求,要在全国普及革命样板戏。于是各地办起了样板戏学习班,不少地方也都成立了剧团,排练起了样板戏。
农村哪有样板戏的人才啊?桓仁有,因为继本溪市曲艺团下放桓仁之后,本溪市的京剧团、话剧团也下放农村,桓仁来了不少,而且桓仁还有很多大连等地的知青。
一天,生产队长找到田连元,说是省里有个通知,要搞一个样板戏学习班,县里落实到公社,公社落实给大队,大队便点名让田连元到公社报到去。
没想到,田连元到了公社,公社的文教助理对田连元说:“老田,县领导说你都会了,不用再去参加培训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有人说田连元是旧文艺黑线上的人,不能再从事革命文艺工作,还说这是上面的文件要求。这等于给田连元判了死刑,从此就与文艺绝缘了。这让田连元无法承受,我怎么成了旧文艺黑线上的人呢?我认识他们谁呀?
田连元深感无奈,他觉得头上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主宰着自己,做什么不做什么,都不是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他总是在被动地接受。不愿意也好,愿意也罢,都是别人在安排。他想,什么时候能够自己说了算,自己来安排自己,干自己愿意干的事呢?
样板戏学习班去不成了,田连元只好又回到生产队干活去了。
一天,生产队长找他说,“七一了,党的生日,大队要搞台节目,让你去给说段评书去。”
田连元想,去不了省城,那就退而求其次,上大队去演出也行啊。
可是演出那天,嗓子出了意外。那天他说的评书是《宝书映红心》,说到一半时,嗓子有点哑,说到最后,发不出声了。虽然这不是什么重大演出,可是在田连元看来,这也是他演出生涯中的一次重大事故,心里很懊恼。
接下来大队又有一次演出,还是让他说段评书,他说的是《誓死保卫祖国》,说的是抗美援越的故事。刚说了十几句,嗓子彻底失声。观众愣住了,不知怎么回事。田连元懊恼至极,连连鞠躬致歉,遗憾地走下台去。
接连两次在大队为贫下中农演出,嗓子都出现了问题,真对不住他们。然而更让他担心的是,如果嗓子出了问题,自己的艺术生命是否就此终结?
田连元不敢往下想,他搞不清是什么原因,好在后来嗓子渐渐地好了。多年以后,他曾咨询一位专家,专家说,“这是因为过于劳累、焦躁、上火造成的急性咽炎。”
去上面演出的机会被堵死了,为最基层的农民演出嗓子又不行了,艺术这条路,田连元算是走到头了。他劝慰自己,“田园将芜,胡不归?”老老实实地回家种地去吧。尽管“草盛豆苗稀”,但毕竟还可以“悠然见南山”啊。
世间的事,就这么折磨人。你刚刚露出一点儿希望,就会节外生枝把你的希望扑灭。当你彻底失望,心如死灰,偏偏又给你露点曙光,让你“贼心不死”,又跃跃欲试。
这不,县里要排演样板戏《沙家浜》了,本来没有田连元什么事,阿庆嫂、郭建光、胡传魁这几个主要演员都选好了,偏偏刁德一这个演员迟迟没有合适的。也是,阿庆嫂、郭建光是正面人物,只要扮相好就行,胡传魁粗人一个,只要五大三粗就行。刁德一的要求可就高了,既要狡猾,还要阴险,还得文质彬彬。若是刁德一这个演员选不好,整个戏就没戏了。
于是有人想到了田连元,田连元身材不高,瘦瘦的,若饰演刁德一,那是不二人选。于是县里赶紧派县文化馆馆长去请田连元。
说心里话,去演戏,那是田连元求之不得的事。可是他们对自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也让田连元心里很不舒服。于是他对那位文化馆馆长说:“让我去演戏?我行吗?不是有文件不让我这样的人演戏吗?”
馆长连连说:“一时一个令,现在不按那个办了。行了,你尽快去县里报到吧。”
田连元最担心的是他的嗓子,两次演出,两次出问题。如果真的演起样板戏来,这嗓子再出问题怎么办?没想到,到了县里的样板戏剧组,一吊嗓子,大家连连叫好。别说,这嗓子还真争气,没出问题。
田连元虽然没有真正学过京剧,但他从小就接触京剧。在天津南市的时候,他就经常去看戏,当时天津的几位京剧名家厉慧良、张世麟、小盛春、赵松樵、王则昭等人的戏,田连元都去听过,而且还边看边模仿。尤其在南市蕙联公寓住的时候,同楼就住着很多京剧演员,如叶盛章、白玉昆、孙震霖,田连元还跟他们一起练过功,压腿、踢腿、劈叉、下腰。还有赵麟童,他演唱的《林冲夜奔》挺有名,而且武功也好,能在桌子上翻二十个小翻。他看田连元喜爱京剧,想收他为徒,还要把他带走,父亲没答应。赵麟童曾对田连元的父亲说,“这孩子长乎脸,戴上口,会很好看的。可以出息个文武老生。”所以田连元一进样板戏剧组,几天工夫,便成了大家公认的“大腕儿”。
接着县剧团又到外地学了一段时间,回来后,经过排练,便在桓仁县城俱乐部里演出了。然后又到各个公社、部队,这一演就是一年。
1971年的秋天,省委第一书记、省革委会主任、开国少将李伯秋来桓仁视察,县里给他安排了一场革命样板戏《沙家浜》。桓仁县第一次有这样的大领导来,所以格外重视,演出前开了动员会,反复强调了这场演出的重要性。没想到搞得大家很紧张,演出失误连连。第一场,演阿庆嫂的一上场鞋就掉了;第四场,“春来茶馆”的牌子忘挂了;最后一场,战士翻着跟头过墙时,一个演员撞上墙掉下来了……
演出结束后,大家自然要挨顿批评。不过没听到省领导有什么不满意,人家大概也没把县里演的样板戏太当回事,出些纰漏也就无所谓了。
《沙家浜》在桓仁县各乡镇公社大队都巡回演出了一遍,没什么地方再演了。怎么办?如果不再演了,那就只有一条路——解散。可是,如果解散,实在可惜,这些演员通过《沙家浜》的历练,已经个个都是京剧好手了。
再说,县里有这样一个成型的剧团,也是县里的光荣。所以县领导提出,能不能再排一部新剧?而且他还得到一个消息,说北京有个京剧团,正在排练一个新的样板戏,叫《杜鹃山》,你们也可以排嘛。
一部尚未公演的戏,如何才能学到手?没有剧本,没有曲谱,怎么排?而且桓仁县是一个偏远山区,山高皇帝远,两眼一抹黑,找谁呢?
真是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通过调研,发现一条线索:北京市宣武区公安局的支左部队,是本溪市的驻军六十四军。于是,县里联系到六十四军,然后由六十四军的支左干部,找到宣武区公安局,再由宣武区公安局找到北京京剧团《杜鹃山》剧组。
接上了关系,田连元和县样板戏学习班的主要演员,大概将近十个人,从桓仁马不停蹄,坐汽车,坐火车,直奔北京。
当时京剧《杜鹃山》刚刚排练出来,名字还不叫《杜鹃山》,而是叫《杜泉山》,后来才改成《杜鹃山》的。演柯湘的女演员很年轻,是从上海京剧团调来的。剧组经过一年多时间的封闭排练,在北京宣武区虎坊桥工人俱乐部演出,这还只是内部演出。
如果直接和人家要剧本和总谱,人家是不会给的,怎么办?京剧中不是有一段“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吗?人家不给就“盗”啊。怎样才能把戏“盗”出来呢?
六十四军的支左同志要求北京市公安局宣武区分局的人想办法,于是他们通过京剧团内部的关系,把《杜鹃山》的剧本和总谱偷偷拿了出来。田连元他们一起来的那十来个人,用了整整一夜时间,把剧本和总谱全部抄写完毕。然后赶紧把剧本和总谱给人家原样奉还,完璧归赵。然后又偷偷地看了人家几场演出,把舞美和演员的表演都熟记在心。
回到桓仁县,剧团就抓紧排练,田连元自然是扮演温其久这个反面角色了。和《沙家浜》中的刁德一相比,《杜鹃山》中的温其久,戏份比刁德一多一些,表演难度也比刁德一大。因为《杜鹃山》这出戏,强化了矛盾冲突,使剧情更为曲折。特别是第五场《中流砥柱》,队长雷刚下山后的那场戏,矛盾冲突一个接一个:先是温其久以救雷刚为名,要带赤卫队员下山,被柯湘制止;接着温其久用“骨肉之情”再次煽动战士下山,又被柯湘拦住;接着,温其久利用杜小山救奶奶的急切心情,推波助澜,杜小山拔出匕首,冲上隘口,战士们也随之涌动,在这紧急关头,柯湘又劝止了小山的盲动;最后,温其久狗急跳墙,将矛头直指柯湘,恶意挑拨她与群众的关系,遭到柯湘严厉驳斥。这四个矛盾冲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仅将柯湘推向矛盾的顶点,也将温其久的表演推向极致。从温其久耍阴谋,施诡计,到最后暴露叛徒嘴脸,铤而走险,真是嘴脸多变。特别是那眼神,闪闪烁烁,表演起来难度极大。但是田连元硬是把一个温其久给演活了。
这出戏,在京剧样板戏中,是最成功也是最受欢迎的一出戏,无论剧情、舞美、唱腔还是演员的表演,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后来,北京京剧团的《杜鹃山》被拍成电影。看过桓仁的《杜鹃山》,再看电影的《杜鹃山》,人们忍不住夸赞田连元说:“田连元演的温其久,和电影里的温其久,就像一个人似的。”
面对夸奖,田连元只能苦笑。剧中温其久的那句唱词“山穷水尽被围困”,和田连元此刻的处境何其相似乃尔,他也是山穷水尽啊。
在县城这段时间,田连元和县城里的几位有名气的诗人多有往来,一起谈论古典诗词以及新诗创作。这些人经常在《本溪日报》和《辽宁日报》上发表诗歌作品。田连元受到感染,也开始学着写诗了。后来写了两首诗投稿给《辽宁日报》,本来是因为好奇,想试试,过去在小站的时候,就给报刊投过稿,但都石沉大海,没想到这次居然发表了。其中的一首是这样写的:
夜战
座钟刚打一点,
公鸡叫了头遍。
大娘翻身起,
“这公鸡!为啥半夜叫唤?”
身旁看,秀梅的被窝还空着,
“团员会咋散的这么晚?”
出门瞧,
繁星撒满天,
秋风扑人面。
风送村头马达鸣,
场院灯光闪。
“啊,小秀梅,又把妈妈骗,
怕我去夜战,
谎报去开会,
还把钟拨慢。”
过着今天的好日子,
怎能忘过去的苦难。
骗子想让俺走回头路,
娘更得去砌那万座金山。
大娘急转身,
披起棉袄奔场院,
场院里,笑语十里传……
这首诗虽然语言鲜活,却有着那个时代的鲜明烙印。没办法,当时的诗风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