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壮功夫老始成——著书立说

5.少壮功夫老始成——著书立说

《评书表演艺术》这部大学教材的写作,历史地落在了田连元的身上。

大学教材,不是评书故事,是理论著作,是对评书历史的一个概括的总结。这对一个连小学尚未毕业的田连元来说,其难度可谓不小啊。

既然叫理论,那就要脉络清晰准确,要提炼出规律性的东西,要概括出有理论色彩的概念,对千百年来口口相传的评书术语要作出准确的定义,要反映这些术语的本质属性,不是废话连篇,半天说不明白,而是要三言五语道出精华。

千百年来,所有的说书师傅对徒弟的传授都是从感性出发,从经验道来。但是现在,田连元要把这些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认识,从经验属性上升到本质属性。这可是一场从蛹到蝶的美丽蜕变啊。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三年的时光,书房的灯几乎一直亮到深夜,而黎明的曙光又常常照在那张刚刚睡下的疲惫的脸上。写得顺畅的时候,兴奋得手舞足蹈;写不下去的时候,恨不得把手中的笔丢到一旁。田连元想起他的朋友,北京大学的汪景寿教授,他那么有学问,写了那么多的著作,那可不是徒有虚名,人家那可是“板凳需坐十年冷”啊。其实何止十年,而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在枯燥的理论研究中,度过一生。

田连元看到当下评书的状况,他真的有一种紧迫感。在他眼里,要将评书艺术真正地传承下去,以往这种以师带徒口传心授的方式,已经不能适应快速发展的社会,那是小农经济下的作坊生产方式,只有学校办学,大量地培养学生,才能出成果、出人才。而现在,一些高校开设了曲艺课,开设了评书课,这对培养评书艺术人才开辟了一片广阔天地。但是如果没有教材,就如同播下了种子,却没有阳光雨露一般。

学生嗷嗷待哺,学校和老师在等米下锅。而这米就等着田连元去播种、去收获,然后奉献给学校,别无选择。

可是,就在田连元筹划撰写这部教材的时候,他在沈阳意外地发生了车祸。儿子去世,他受重伤,这对他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遭受了重大的创伤。但是,当他想到“是儿子的命换来他的命”,是儿子让他活下来,让他去继续完成这部教材时,他便忍着悲痛,从病床上爬起来,走到书桌前,顽强地开始了这部教材的写作。

看着田连元夜以继日地伏在写字台前,老伴有些担心,劝他说:“悠着点儿,身体吃不消啊。”田连元对老伴笑了笑,感慨地说,“没办法,时间不等人啊!”

老伴听出了他的话外音。是啊,袁阔成先生已经走了,单田芳先生卧病在床,田连元车祸重伤,且已古稀之年,留给这部书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但是,由于身体状态还不是很好,田连元头经常迷糊。所以,开始的时候,田连元常常写写停停。但是,一旦进入状态,田连元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那劲头,就像当年在沈阳录制电视评书《杨家将》时一个样。

当年辽宁曲艺家协会主席王铁夫曾对田连元说过这样的话,“当你50多岁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到家里著书立说,总结自己的艺术经验,整理自己的艺术作品,要成大说书家、理论家。”

王铁夫的话,虽然当时的田连元认为自己很难做到,但却让他开阔了眼界,知道了怎样做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评书演员,甚至自己一生的艺术道路应该怎样走,著书立说的想法也深深地沉淀在田连元的心头。

所以,当中国曲艺家协会和辽宁科技大学找到他,要他编写一部《评书表演艺术》教材时,田连元便一口答应下来。他想,机会终于来了,尽管晚了二十年。

田连元这一生,只要和评书沾边的,没有他不答应的。按理说,给大学写评书教材,难度极大。因为在大学里,无论哪个学科,文学也好,历史也罢,甚至哲学、法律等,几百年来,其教材数不胜数。有可供参考的文本,有现成的体例,有大量的资料。可是,评书教材,那可是前无古人啊,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东西,一切都是原创。

田连元说:“中国曲艺家协会和辽宁科技大学将任务交给了我,向我交代说,‘这是史无前例的任务’,‘前无古人的作品’,说得越重我的压力就越大,承蒙两个单位的领导信任,且做个要上架的鸭子,展开翅膀,全力扑棱。”

但是,再难,田连元也不会退缩,因为他有一种紧迫感。是啊,老一辈评书艺术家渐渐退出舞台,新生代评书演员尚未挑起大梁。如果再不抓紧把这部教材拿出来,恐怕评书理论这部书,很难再找到合适的人选了,几代评书艺术家一生积累的评书经验,就要随他们的逝去而烟消云散了,那将是他终身的遗憾。所以,完成这部书,虽说不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但他却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

最艰难的日子他挺了过来,他终于把这部书稿完成了。四年的时间,却是一生的心血。

2019年的初夏,中国曲协、辽宁省文联、辽宁科技大学和本溪市委宣传部,为田连元这本教材的出版隆重召开研讨会。田连元拿起这本沉甸甸的教材,心中感慨万千,这本书虽然凝聚了田连元先生一生的心血,但也是他的儿子田昱用生命换来的。因为如果不是儿子用生命换来他的生命,这本书就不可能问世。

田连元特别喜欢《商君书》中的一句话:“疑行无成,疑事无功。”一个人立了志向,立了恒心,有了信仰,只要他坚忍不拔,就可以成功。可见信仰、决心和毅力多么重要,它可以激发人的潜能,让你做出原本认为无法完成的事。

一个连小学尚未毕业的说书人,能在中国评书界占据最高舞台就已实属不易,可他还登上中国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的讲台,甚至还为大学撰写评书教材,对中国的评书实践进行系统的理论总结和梳理,让评书这个流传千年的艺术形式,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理论层面,田连元的本事从何而来?

还记得那次辽宁汇演吗?辽宁省曲协主席王铁夫问田连元:“你爱读书吗?”田连元爽快地回答:“爱读。”因为田连元爱读书,所以这位从延安走出来的老干部,便悉心为田连元指点,还为田连元开列了书单。

几十年了,王铁夫的话,他始终记在心里。他不仅把王铁夫推荐的书买来通读,还把自己的一生,和读书捆绑在了一起。

其实,在遇到王铁夫之前,读书就已经成为田连元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了。

他从小就熟知杜甫的那句诗:“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所以,当他辍学离校来到天津的时候,他在南市的小书摊,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后来又通过和同学借阅课本,自学了中学和大学的课程。正像有人说他的那样“大学毕业书摊,博士论文坊间”。

他读老舍,读巴金,读茅盾,读中国的,还读外国的。有一段时间,他很喜欢鲁迅的书,开始的时候虽然有些读不太懂,但他能感觉到鲁迅文章中的味道。“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明白鲁迅为什么要这么写,便反复读,读了几遍之后,他明白,鲁迅是在表达一种心境,这种心境是一种孤独,也是一种单调。因为读鲁迅读得多了,田连元的评书和写作的风格中,也能看到鲁迅的影子——幽默、含蓄、深刻、耐读。于是,他的《贾科长买马》《梁上君子》就有了鲁迅的批判精神和讽刺的味道。

人们说,田连元的评书有味道,这味道就在一个“评”字。田连元书读得多,思考得便多。思考一多,就使得他的评书比别人的深刻,评人论事,寥寥数语,发人深省。他说,“其实说书就是说故事,你说的故事对观众能否有启发,跟说书人的思想有关系,跟说书人的知识面有关系。要有哲理,否则便是白菜汤。”

田连元有三个家,本溪、沈阳、北京,虽然这三处家都那么简单、朴素,和普通老百姓的房子没有什么区别,但唯一不同的是,他这三处都摆满了他那一本本心爱的书。别人是在用最新的材料装饰出豪华的房间,而田连元却是在用这些书装饰了他的墙,装饰了他的心。田连元说:“英国哲学家穆尔说,一间没有书的屋子,正如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他说得很对,你的书多了,你的屋子打开的窗子就多了,窗子多了,你的心就敞亮多了。”

当年他的夫人刘彩琴,之所以看上了比自己小五岁,尚无名气、刚刚出道、给自己弹弦的田连元,就是因为田连元看的书多,知道的多,“腹有诗书气自华”,在刘彩琴的眼里,这小伙子将来一定有出息,是个角儿。

说到书,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田连元的电视评书《大话成语》在电视台播完后,由出版社出版发行,而且还邀请田连元到北京和沈阳签名售书。田连元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家长带着孩子来买他的书。大家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田连元一个一个地给签名。

这时,一位读者拿着田连元刚刚签完的《大话成语》,轻轻地说了声“谢谢田老师”,然后把一本书放到田连元的签名桌上,说:“这是您的书。”田连元一直忙着低头签名,没有时间抬头看读者。待他反应过来,那位读者已经走远。

田连元拿起书,是王瑶的《中国诗歌发展史话》,纸已泛黄。然而让田连元惊喜的是扉页上竟有他的印章,这个印章在“文革”搬家时已经丢失。扉页上还有一个购书纪念的章,写着“购于新华书店咸水沽门市部,1961年8月15日”。

田连元想起来了,那年的8月,彩琴要生大女儿,他们一起回到了老家咸水沽,这本书就是那时买的。可是,这本书什么时候离开了他,又到了谁的手里,遭遇了哪些命运,谁都不知道。可是四十七年过去,由一个陌生的人重又交到了他的手里。这本书就像一个遗失的孩子,流浪多年,重又回到家中。

其实,把成语改成评书难度是极大的,因为没有现成的东西可用,那就得靠你的大量阅读才行。他要翻每个成语的历史背景、出处、典故,他查询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笔记小说、四书五经,不但要读正史,还要参考笔记史料。对于史书中的历史人物传记,都反复阅读并研究、考证,这是一个很艰难的工程。这样做的目的,是让艺术的真实不能违背历史的真实。他要向观众传递的是准确无误的历史,避免以讹传讹。那段时间,田连元累得头昏脑涨。他把《大话成语》看成是一个严谨的“治学”过程。而且,还要在“治学”的基础上,加上“评书”的元素。他曾开玩笑地说,“早知道这么费劲,这活就不接了。”

有人说,“田连元知识渊博,在文艺界是一个学究式的艺术家。”还有人说,“在中国的评书界,田连元是最有学问的一个。”这学问,除了他几十年的舞台实践,除了他遍访名家,虚心求教,集各家之所长之外,余下的就唯有读书了。所以,他才能在车祸之后,在古稀之年,编写和出版了《评书表演艺术》这本书,在评书的道路上,又攀上了一座新的高峰。

这样一部近30万字的著作,其中有评书概述、评书要义、评书的起源、评书的形式、评书的创作、评书的结构、评书的情节设置、评书的表演,等等。这部教材,不仅总结和概括了中国评书的来龙去脉,更让我们看到了千百年间,中国评书中沉淀着的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和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坚忍不拔,生生不息的来自民间的精神支撑和文化滋养。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仲呈祥高度赞扬高校曲艺学科教材的编写,他说:教育部和中国曲协对曲艺学科的建设,“正是以高度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在这方面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他们抓住时机,看到中国曲艺作为中华民族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同时看到曲艺学学科建设上的症结所在……努力蹚出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曲艺学学科建设之路,并且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这真是了不起的贡献”。

看看田连元的评书作品,再看看这部大学教材,你很难想象这是出自艺人之手,因为理论著作和文艺作品,完全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使的不是一股劲”。田连元笑谈他是被“赶鸭子上架”,他上架了,但他不是鸭子,因为他不但有丰富的表演经验,更有扎实的理论功底。当年他不仅阅读了王铁夫先生推荐的那些有关艺术的理论著作外,自己还收集和阅读了大量的艺术理论方面的著作,以及外国的艺术理论书籍,包括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所著的《布莱希特选集》、法国思想家狄德罗的《论戏剧艺术》,甚至连苏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厚厚的四大本戏剧理论都啃一遍。

中国的评书是幸运的,因为它造就了田连元;田连元是幸运的,因为他被评书的历史所选择。

有了这部高等学校的评书教材,有了这部“前无古人”的评书理论著作,田连元的艺术人生,真的很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