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在那史无前例的日子
理想和现实有时就是一步之遥,可是就这一步,来得那么难。
田连元在辽宁电台录评书那段日子,有如世外桃源,完全沉浸在《欧阳海之歌》的氛围中,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5月底,田连元回到本溪。
很快,“文化大革命”便席卷山城的每一个角落。红卫兵走上街头破四旧立四新,“云山照相馆”改成“红太阳照相馆”,“得利饭店”改成“东方红饭店”,“双合堂药店”改成“全无敌药店”……街头的大字报让田连元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场风雨,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当时的田连元是本溪市曲艺团的业务团长。他是怎么当上这个团长的呢?那还得从两年前的1964年说起。当时本溪曲艺团的团长黄桐鳌因病去世了,文化局在研究新团长的时候,一位领导提出田连元业务能力强,为人谦虚,适合做这个团长,结果局领导班子一致同意。
其实当时曲艺团的老同志并不少,业务能力强的也很多,想当团长的也大有人在,但是文化局还是从曲艺团的长远发展出发,选择了年轻的田连元。
任命一公布,团里震动不小。有人说,“田连元才23岁,年轻,没经验,能当好这个团长吗?”也有人说,“是不是因为他爱人是主演?”当然也有人说,“田连元年轻有为,局里这个人选得不错。”
田连元自己也没信心,领导找他谈话时,动员他,他就推辞说,“我当不了这个团长,人微言轻,我怕那些老同志不听我的。”
局领导说,“你放心,局里支持你,团里的同志也会支持你,你就大胆地干,干中学嘛!”
有领导的鼓励和支持,田连元心想,“那就试试吧。”
于是田连元就接过这个团长的职位,不懂的地方,就多向老同志请教。
有人说,能在剧团当团长,就能在大企业当厂长,在部队里当军长。为什么?因为剧团虽然人不多,但个个都把自己当成腕儿,都是老戏骨,复杂,多变,真假难辨。有资历的当团长,人家可能听你的,没资历的谁把你放在眼里啊。
不过田连元觉得,剧团也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复杂,也是这个世界的组成部分,除了业务不同,其他没什么两样。只要自己以诚相待,出以公心,公平公正,就一定能得到大家的认可。
所以,当上团长的田连元受了委屈,就忍一忍;碰上误会,就耐心解释解释;有了利益,就让给别人;碰上困难,就自己先冲上去。得了稿费,不往自己腰包里揣,拿到团里,给大家买象棋、羽毛球、乒乓球,让大家在演出之余,也娱乐娱乐。于是大家都挺认可田连元的,说这个小团长当得还不错,挺有集体意识。
可是,田连元从沈阳回来后,“文化大革命”也随之而来了。各单位都开始抓“党内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当权派”,田连元虽不是党员,但是团长,一团之长,你不是走资派谁是?
于是在曲艺团里,田连元的大字报便上了墙,内容是执行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团里所有演出的段子,只要被认为是大毒草,田连元都脱离不了干系,自然就被夺了权,靠边站了。
田连元有些想不通,点儿这么背,才当团长就成了走资派了。再说,曲艺团从成立以来,大家都这么干的,上面也是这么抓的,怎么到了自己,就走资本主义路线了?什么是资本主义?
接着上级派来了工作组,对田连元进行审查。审查的结果,田连元这个当权派除了“执行资产阶级文艺黑线”之外,历史、出身都没问题。于是就召开全团大会,宣布田连元解放了,并吸收进曲艺团的“文革小组”。
那时候,不知怎么就刮起了大串联的风,全国的红卫兵、造反派,都到北京去,叫大串联,美其名曰“学习革命造反经验”。而且坐车、吃饭、住宿都不用花钱,有人接待。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于是各地造反派都千方百计涌进北京。
这样一来,本溪的几个文艺团体也选出群众代表,组成一个进京学习的团队,田连元和曲艺团的几位同志也入选其中。
他们乘火车来到北京,此刻的北京让人热血沸腾,大街上到处是戴着袖标的红卫兵,他们高举着红旗,列着队,喊着震人心魄的口号。田连元他们找到接待站,拿出介绍信,被安排住在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的办公室,徐平羽此时已不知去向,也有人说徐部长被关进了监狱。
田连元他们进到部长办公室,屋里乱糟糟的,报纸材料丢了一地,一片狼藉。勉强住了两天,就又被安排到了地质部文工团宿舍。既然是学习嘛,就要深入了解首都的“文化大革命”是如何开展的。于是他们几个人就到北大、清华等院校抄大字报。北大当时是造反派的革命圣地,被毛主席称赞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就是北大的聂元梓写的,这个人已经闻名全国。
让田连元惊异的是,无论北大还是清华,这里的学生胆子真大,无所畏惧,谁的大字报都敢写,什么帽子都敢扣。其中还有一些“文革”小组领导的讲话,大家兴致勃勃地抄着,一切都是那么新鲜。
他们还参加了北京工人体育场召开的批判大会,批判的是“彭罗陆杨”,这四个人是彭德怀、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这四个人怎么被捆绑到了一起,谁也不清楚。田连元有些不解,这些中央的大领导,怎么忽然一下子就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了呢?
批判会上,有人提出派工作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是压制群众运动。接着就听有人喊,“现场就有人是工作组的,这样的人立即滚出去!”别说,果然有人就开始离开会场。田连元吓一跳,自己也是工作组的成员啊,走还是不走?想想还是没走,反正自己不说也没人知道,于是便一直坐到大会结束。
不过,这事还是让田连元心里犯嘀咕,没当团长的时候,动员我当团长,结果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好不容易被解放了,又让我进工作组,现在这工作组又是压制群众运动的工具,罪大恶极了。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步步没踩到好点子上。我没想当团长啊,我没想进工作组啊,是你们信任我、动员我,怎么又错了呢?
田连元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天,田连元他们接到通知,说是周总理、江青等中央领导要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全国各地赴京的文艺界造反派,还发了入场券。给本溪团发票的是市图书馆的一位同志,他对田连元说,“给你楼下主会场的票,看领导看得清楚一些。我们图书馆的一位女同志也和你坐一起。”
田连元看了一下票,是前面十几排的,心想这么好的座位给我了,刚想说谢谢,图书馆的同志又小声对田连元说,“我们图书馆的这位女同志,就麻烦你照顾一下,她精神不太好,就怕她看见领导一激动,可能会犯病。如果真的犯病了,你得赶紧把她稳住。”
田连元心想,原来你把这么好的座位让给我,是别有用心啊。想拒绝已经来不及了,便只好在心里默念,她可千万别犯病啊。开会前,田连元便不时和她聊聊天,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同时也观察一下她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这时,灯光点亮,音乐响起,中央领导人依次走上主席台,周总理、江青、叶剑英、陈毅、陈伯达……江青穿一身合体的军装,高腰皮靴,戴眼镜,满脸笑容,跟大家招手。会议由周总理主持,江青讲话,讲话中,江青还点了赵燕侠、齐燕铭等人的名。田连元心想,这些被点名的人肯定完了。会议结束时,周总理站在台前,指挥大家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周总理在舞台上神采奕奕的形象,给田连元留下深刻印象。
谢天谢地,田连元庆幸身边的那位女同志一切正常。
在北京串联的日期到了,田连元和几位同志就一起回到了本溪。
可是,一回到本溪,田连元便发觉情况有些不对,他办公桌的抽屉被人拿封条给封了。团里也发生了变化,群众组织成立了,而且团里还有一个组织跟社会上一个大的群众组织联系在一起,起名叫“保卫毛主席红卫兵尖兵战斗队”,这个战斗队直接把矛头指向了田连元。
本来是上北京学习如何革命的,哪想刚回来就被别人革了命。
“尖兵战斗队”的队长也是说评书的,原本是一位挺老实的人,见人三分笑,对田连元也是客客气气,田团长长、田团长短地叫着。谁也想不到他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吆五喝六、风风火火、斗志昂扬的造反派队长了,真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啊。
这位队长时刻关注“文革”的动向,当他听说“文革小组”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代表时,立即带人把田连元办公室的抽屉给封上了,说里面有整群众的黑材料。田连元一回来,就宣布让田连元交代问题,向群众作检查,开他的批斗会。
“尖兵战斗队”里的一个老同志,偷偷地把这个消息透给了田连元,说,“田团长,你要有点精神准备,他们研究了,明天要在本溪曲艺团站前曲艺厅批斗你和书记。如果检查不深刻,态度不老实,就要给你们戴高帽,让你们在家附近走几圈,羞辱你们。”
站前的那个能容纳400多人的曲艺厅,就是田连元找市长批了500元钱修起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田连元如雷轰顶。
要知道,这个时候,辽宁电台还在播着他的《欧阳海之歌》呢,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在听这部书。他住的那个楼里就有很多孩子,每次看见田连元下班回来,就冲他喊:“田连元,田连元,《欧阳海之歌》。”如果戴个纸糊的高帽子,在那儿走上几圈,还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前段时间,因为睡眠不好,田连元常到药店买点安眠药。这安眠药可不是随便卖的,好在田连元常去买,所以药店的售货员认识他,便卖他一瓶。
田连元家的前面是座小山,叫“头道岗子”,头道岗子过去,是二道岗子。二道岗子是山地,没人家。田连元想,如果真给我戴上纸帽子,让我在家周围游一圈,那我就带着这瓶安眠药,再带上一水壶的水,到二道岗子,了此一生算了。
家人也知道了田连元要被批斗游街的事,弟弟妹妹愤愤不平,刘彩琴急得直流泪。妈妈劝田连元要忍,别把事儿弄大,免得带来更大的祸患。老母亲赶紧上街给田连元买了一件棉大衣,说是怕游街挨冻,就是被打了,疼得也会差些。
第二天,造反派果然来了通知,说,“田连元,明天上午你到站前曲艺厅去,向革命群众作全面检查,包括你是如何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文艺黑线的罪行,必须把你的问题交代清楚。否则,革命群众是不会答应的!”
田连元只好遵命,找出稿纸,拿出钢笔,想想,写写,写写,想想,一共写了四十多页检查。
1月10日下午,田连元忐忐忑忑来到了站前曲艺厅,等待命运的安排。
此时的曲艺厅里,已经满满地坐了一屋子人,“尖兵队长”不但带着自己的队伍,还从社会上拉来一支战斗队以壮声势。“尖兵队长”端坐在主席台上,喊了一声“把田连元带上来!”接着田连元被带上台,曲艺团的书记也被拉了上来,他是来陪斗的,主席台旁边放着两个糊好的纸帽子。
“尖兵队长”厉声对喝道,“看见没?这是给你们两个准备的。”他又拎起那个比较大的纸帽子对田连元说,“这个是你的,你脑袋大。你们要是检查不好,就给你们戴上游街!”
什么叫检查好,什么叫检查不好,还不是你说了算?此刻的田连元只能在心里想。
于是,田连元开始作检查。他文笔好,使劲地给自己上纲上线,整整检查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中,会场鸦雀无声。“尖兵队长”拉来的那个战斗队,也不了解曲艺团的情况,还认为田连元的检查很深刻。
“尖兵队长”一看形势对他不利,便站起来煽动群众,说,“你们知道吗?这曲艺团是谁的天下?田连元自己是团长,他老婆是主要演员,小姨子是青年演员中的主要演员,他妹妹是学员演员中的主要演员,出名得利的事,都是他们家的,还有别人的事吗?我们大家如此受欺压,怎么行呢?”
田连元的妹妹田素珍虽然进了曲艺团,但此时还算是学员演员,刘彩琴的妹妹刘凤琴是曲艺团的青年演员,人家也是多才多艺,早就被曲艺团录取的,和田连元无关。而且,从旧社会过来的艺人,大都是以家庭为单位,父亲搞曲艺,一家人都搞曲艺,国家成立剧团,到处网罗人才,也都是一家一家地被吸收进来,这很正常,不存在什么走后门的事。
可是,经“尖兵队长”这么一煽动,台下几个事先串通好的人,也跟着喊起来,“田连元想蒙混过关,坚决不答应!”“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会场躁动起来。
田连元明白,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罢他的官,给他戴上这顶高帽子。
果然,“尖兵队长”安排的人站出来,振臂高呼:“给田连元戴上高帽子,大家同意吗?”
“尖兵队长”的战斗队和他拉来的战斗队,立刻都跟着喊起来:“同意!给他戴上,给他戴上!”于是,就有人拿着高帽子要给田连元戴。
但是,会场里,也有别的战斗队的人,这些人也站起来喊,“不同意!中央有指示,戴高帽子是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
“尖兵队长”想把这些人压住,声嘶力竭地喊道:“戴高帽子是文斗,不是武斗!”
会场一片混乱。
当时,田连元的妹妹田素珍和小姨子刘凤琴也都在会场上。刘凤琴平时像个大家闺秀,这时不知哪来的勇气,跳到台上和他们辩论。
这时台下有人高喊,“她是田连元的小姨子,把帽子给她戴上!”
听到这一声喊,刘凤琴怒不可遏,三把两把就把纸帽子给撕了。
会场大乱,一些人冲上主席台要打刘凤琴,而另一些人则冲上台来保护刘凤琴和田连元。双方动起手来,打斗中难免有人受伤。
这场“高帽事件”被称为本溪“文革”史上有名的“110武斗事件”。
会场上,造反派没占到便宜,便闹到了文化局,迫于造反派的压力,田连元被免去了本溪市曲艺团团长的职务。
从此,田连元赋闲在家,成了“文革”中的逍遥派,班也不用上了,每天看看书,还在邻居那儿学会了打麻将,没事偷偷麻两圈。
做逍遥派,其实也不容易。那时候凡写大字报,为了显示罪大恶极、人神共愤,都找很多人共同签名。
团里有一个同志,叫吴贵信,是个右派,人非常有才华。他创作的鼓词、二人转,可以说在辽宁省首屈一指。田连元做业务团长的时候,对他非常重视,有人曾对田连元说,“吴贵信是右派,他写的东西你要慎重。”田连元反驳道:“右派怎么了?他是个人才,写得好,就可以用。”
“文革”中有人给吴贵信写大字报,团里许多人都在大字报的后面签了名,有人找到田连元,被田连元拒绝了。他认为,吴贵信写的东西是自己审查同意的,现在翻脸不认账,批判人家,那还是人吗?
吴贵信这个人很有性格,对“文革”中写他大字报的人和签名的人,他都记在心里。“文革”后,对这些人,他理都不理,嫉恶如仇。而见到田连元则拱手相谢。田连元曾劝他:“算了吧,都过去的事情了,他们也是无奈。”吴贵信不肯,他固执地说,“无奈?谁不无奈?你不就没签吗?”
的确如此,田连元对那些无稽之谈的大字报,非常反感。但是那是运动,谁敢公开说个“不”字?但是,如果你们来找我签名,对不起,坚决不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