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必关风始动人——评书舞台上的语言大师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那评书就更是语言的艺术了。
田连元反对人家称他为大师,但是在评书艺术上,他取得的成就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他的语言。正因为他掌握了鲜活而又形象的语言,所以他的评书才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这语言,既来自生活,也来自书本,更来自他的创新。所以,我们说田连元是评书舞台上的语言大师,一点儿也不为过。
我们先看一下他的即兴语言。
在一次辽宁兴城的“海会节”上,田连元一上场便说:
我是第一次来兴城参加七月海会的,兴城的海是美丽的,我们中国的语言非常丰富,表达的意思有褒有贬,但我发现对海的表述却都是褒扬的。比如,说一个人心胸开阔是心如大海,叫人容让是海涵,管盛东西的大碗叫海碗,形容一个人能喝酒是海量,等等。特别是年轻人搞对象更是离不开海,总要“海誓山盟”“大海作证”“海枯石烂不变心”,以此来表示态度坚决不能黄了……海是深沉的,海是辽阔的,海是真挚的,海是伟大的,因此我向兴城人民致以海的问候!
在深圳的“庆五一文艺晚会”上,田连元说:
深圳是全国瞩目的城市,我对这个“圳”字查过字典,“圳”当田边水沟讲,这说明深圳是有田有水的地方,地肥水美,物阜民丰。所以今天才高楼林立,经济繁荣。愿深圳,超香港,赶纽约,称雄世界!
在大连金州演出时,田连元说:
我们这里叫金州,金州金州,黄金之州,发财致富,俯首可求……
在老山前线,他深情地对解放军战士说:
在本溪我曾为诸位送行,在这里我又与诸位重逢,这叫:本溪湖畔壮行酒,老山脚下迎客茶。万里关山心相系,前保边防后卫家。待到胜利凯旋日,戎装佩戴英雄花……
虽为即兴发言,尽管寥寥数语,却紧紧地抓住观众的心,拉近和观众的距离,密切和观众的感情。听起来,既亲切又贴切。
在1988年春晚,田连元为冯巩创作了一个人物开脸儿,并和冯巩一起表演:
田:(看着冯巩)你从整体上、宏观上看,是时装模特照镜子——呗儿帅!
冯:大家都有这个反应。
田:看你这大个儿、身材,那是电影明星上银幕——呗儿漂亮!
冯:您要这么说,我容易骄傲。
田:如果要是具体地、从微观上说,就更有特点啦!
冯:您给说说什么特点?
田:比如你这脸,是墨西哥电视连续剧——呗儿长!
冯:咳。
田:眉毛——“广而告之”电视节目——呗儿短!
冯:不怎么样。
田:眼睛——保定的健身球,呗儿圆!
冯:……
田:脖子,龙须面——呗儿细。声音,唐老鸭唱歌——呗儿瘪!脑袋……
冯:快别说了,我对象要吹了你得负责!
传统评书的开脸儿大多是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有一定的模式。但是,要为现代人创作一个开脸儿,那是很难的一件事。如果在春晚那样的大舞台,一两分钟的时间之内,来一个开脸儿,还要把大家逗乐了,创作的难度该有多大?要在二百多个字里,把冯巩从身高、长相、脸型、眉毛、眼睛到脖子说全了,语言必须简捷,比喻必须恰当,还要幽默风趣,没有一定的语言功底是根本做不到的。
其实,这些小品的创作,对田连元来说,不过是牛刀小试,他真正的文字功夫,则是在他的评书创作上。
一般说来,人们大都以为,说评书的,不过是把人家现成的书拿过来,照本宣科,从头到尾讲一遍而已。
你错了。
这样的说书人有没有?有,可他就是一个朗读者,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说书人,更别说一个评书艺术家了。所以,田连元被冠以评书艺术家的桂冠,可不是浪得虚名。
有专家这样评价田连元,说:“田连元以扣人心弦的评书艺术在书坛独树一帜。他所创作、改编的评书,不仅具备了立体丰厚的精神内涵,同时亦不乏卓尔不群的艺术优长。他的评书是立体小说,具有独到的文学色彩,他以阅读文学的长处,弥补评书的直、浅和千人一面的程式,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审美境界。”
这话说得理论性有些强,理解起来有些费劲。其实,说白了,就是田连元说的书,不是原本意义上的那本书了,他是经过自己的二度创作,和原作相比,他的评书人物更丰满,形象更立体,故事更精彩,立意更深刻。
比如在他的评书《水浒传》中,当林冲发配沧州,被安排看管大军草料场的时候,他荒村沽酒,独酌无亲,田连元有一段精彩的描述:
林冲望着外面的雪,开始是小雪,像柳絮一样,后来就像棉花桃一样,最后好像棉花套子一样,纷纷扬扬,漫天而降。
看雪景和人的心情一样,唐朝张打油有一首诗:“江山一笼通,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是幽默打油咏雪诗。刘玄德三顾茅庐有一首诗:“一天风雪访贤良,不遇空回意感伤。冻河溪桥山石滑,寒侵鞍马路途长。当头片片梅花落,扑面纷纷柳絮黄。回首停鞭遥望处,乱银堆满卧龙岗。”这是英雄争霸咏雪诗。
如今林冲的心情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处境、遭遇使他觉得:愁云密布天无缝,漫天银花,飘飘扬扬,柳寒飞荡,芦绒舞狂,山川原野白茫茫,雪也茫茫,人也茫茫,关山千里不还乡。一壶热酒,万转愁肠,英雄气短怨满腔,荒村酒肆空荡荡,盛不下情感上的凄凉、心底里的悲伤。
从景到人,由形写神,人景融汇,形神贯通。
而在《水浒传》这本书中,对这场景的描写,虽有两处,但也只是简单的几句,然后便是一首词而已。
第一处: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怎见得好雪?有《临江仙》词为证:……
接着便是一首词。
第二处:
林冲与柴大官人别后,上路行了十数日,时遇暮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紧起,又早纷纷扬扬下着满天大雪。行不到二十余里,只见满地如银。但见:……
后面又是一首词。
显然,书中的寥寥数语,远不及田连元对大雪的描写来得精彩。
而在京剧《野猪林》中,也是如此,林冲那段经典唱段《大雪飘》,其中唱到大雪的也就四句:
大雪飘,扑人面,
朔风阵阵透骨寒。
彤云底锁山河暗,
疏林冷落尽凋残。
……
后面的唱便是叙事和抒情了。
还有,田连元在说鲁智深醉打山门时,给鲁智深加了一段《醉了好》歌,这是田连元的独创:
鲁智深一边走着,一边想起来当提辖的时候,朋友们编的《醉了好》的歌:
醉了好,醉了好,人生有酒须当醉,醉了无烦恼,管什么买卖赔挣,管什么官大官小,管什么人世艰难,管什么悲伤欢笑,摇摇晃晃,晃晃摇摇,天地昏昏,人世嘈嘈,一醉解千愁,大家一边高,你好我也好,酒醉乐陶陶,醉了好。
显然,这是受了《红楼梦》《好了歌》的影响,说古也是说今,说你也是说我,浅显的语言中蕴含有着深刻的哲理。
在评书《水浒传》中《杨志卖刀》那段,牛二的出场就更为精彩:
杨志等了半天,没看见老虎来,只见由远而近,晃晃荡荡走来一个人,此人走近的时候,杨志才看清楚他的长相:
内檩子眉毛铃铛眼,缺翅的鼻子橘子皮脸,厚嘴唇,大马牙,连鬓络腮的短胡子茬。一嘴的酒气,一脸的流气,浑身上下从每个汗毛眼里边,都透着一股邪气。
这位是谁呀?本地有名的泼皮牛二。泼皮是外号,牛二是本名。什么叫“泼皮”?就是地癞。一块地当间长这么一块癞。
这牛二,从小不着调,长大了管不了,十六岁气死他爹,十八岁气死他娘。有个二叔没让他气死,得了脑血栓——半身不遂了。打架斗殴,设赌抽头,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五毒俱全,全面发展!
此人在这条街上,有个外号叫“净街虎”。要不怎么刚才老百姓说老虎来了呢。不过也有人背地里说:“他算什么虎呀,他长出毛来就是疯狗,安上尾巴就是野驴!”
一个月前,因为打群架,进了监狱了,老百姓满大街放鞭炮——庆祝牛二入狱。可今天他又出来了,为什么?看监獄的是他表兄,他打架斗殴,判不了重罪,所以出来了。
这牛二刚在前边吃了顿饭,喝了瓶酒,没给钱掌柜的也不敢要。
牛二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他妈的,一个月没到这街上来了,我看看有什么变化。谁家姑娘肚子大了,哪个寡妇要出嫁了,牛二爷都得过问过问。”
你看,在这段描述中,田连元没有使用传统的开脸方式,而用的是现代语言,为观众描绘出一个活生生的牛二,而且这牛二,何止是生活在宋代,何止是和杨志纠缠,他就是生活在当下,就在我们的身边。
再比如,评书《水浒传》“野猪林”那段中,描写两个公差贪吃的丑态:
他俩举起了迎风的膀子,旋风的筷子,托住了大牙,垫住了底气,抽开了肚子头儿,甩开了腮帮子,吃得鸡犬伤心,猫狗落泪。
这段描写形象生动,使人发笑。用田连元的话说,这是“立起来的语言”。其实何止是立起来,它生动得有些活蹦乱跳了。
田连元曾把观众的笑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笑后还想笑,笑里深思;第二个层次是笑后想一想,笑得合理;第三个层次是笑完很后悔,笑的可气。
这仅仅是观众笑的三个层次吗?不是,对一个说书人来说,这三个层次正好对应了说书人的三个层次。最好的说书人让观众笑,笑后有思考,笑后获启迪;第二个层次是让观众笑了之后,认为你说得还算合情理;第三个层次便是等而下之了,勉强笑笑,然后就会说你净胡诌八扯,甚至胡说八道了。
田连元一生说书,都在追求第一个层次,而且,他也真正跨越上了这个高峰。
他在评书中,敢于大胆摒弃那些老旧的语言,融入新的语言。在改编《调寇》时,他引进大量的新的词汇,如“爆炸性新闻”“高级酒”“甩大盘子”之类,说的是古人,喻的是今人,这样使观众尤其是青年观众更易于接受。
比如在《调寇》中,田连元开门见山,第一句话就是:
现在人们把引人关注的消息叫新闻,非常引人关注的叫特大新闻,使入听之震惊的叫爆炸性新闻,今天我们要说的是发生在大宋朝太宗年间的一件爆炸性特大新闻。
什么事呢?皇帝的岳父潘仁美和八王千岁的妹丈杨延昭打起官司来了。杨延昭弹劾潘仁美利用职权,官报私仇,害死了他的爹爹抗辽名将杨继业和七弟杨延嗣。为此事皇帝派人把潘仁美拿获回京,交御史府审问。这一审问,潘仁美却说杨延昭妄告不实,诬告皇亲。御史大人刘玉当堂把杨延昭这个原告给当成了被告,连问三堂,毫无头绪,正在这良莠难辨真假不分的关键时刻,问案的御史大人刘玉死了。原来是刘玉贪图了正宫潘娘娘给他的贿赂银子,心眼儿向钱不向理,竟向着潘国丈说话。不料他贪赃纳贿的事儿被八王千岁抓到了证据,八王一怒之下,用曾受过皇封的金锏把刘玉一锏打死。这一来,潘、杨两家的官司竟无人敢问,无人敢理。弄得原告、被告俱在,审案官却无……
上面这段背景交代,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讲,难度不小,因为要用最短的时间,最少的语言,把问题交代得清清楚楚是很难的,必须高度概括,又要交代明白,条理清晰,让观众记得清楚,没有一定的文字概括功夫是做不到的。
其实,我们还可以从他的一篇小传中,看出他的语言功夫。他写道:
田连元,河北省盐山县人,一九四一年生,属蛇。才不出众,貌不惊人。少年家贫辍学,没有一纸文凭,学艺未敢偷闲,登台即告失败,很想改行,但无路可走。二十岁入本溪曲艺团,新、旧书说了数十部,成就不大。一九六五年参加辽宁省汇演,创作了篇评书,大家说是好节目,把自己吓了一跳。旋又在省电台录长篇评书,旋又有中央电台邀请录长书,旋又来了“文化大革命”,旋又下乡当农民,旋又改行演样板戏,旋又调回本歌团。
演过京剧,导过歌剧,学过诗,写过戏……爱好多,精通少。出版过几本书,皆非上乘之作;发表过短篇稿,更属“下里巴人”。多次参加全国汇演获奖,但没陶醉;多次在广播、电视上录长篇书,但没发财。信奉勤能补拙,讨厌沽名钓誉,喜欢承认失败,鄙视作假吹牛,慨叹奉迎无法,自诩“穷酸堂主”,坚信“少一种人不成天下,这世上应该有我”。
一般说来,大凡给自己写的小传,都是干巴巴的罗列,而田连元的这篇小传,短短的不足三百五十字,写得风趣幽默,文字洗练。如果田连元不是去说评书,而是去搞文学创作,一定是一位好的小说家、散文家或者是一位诗人。
田连元的语言功夫不是天生的,而是刻苦学习得来的。田连元平时有一个小本子,凡是听到的,看到的,无论是哲理还是俚语,还是普通的群众语言,只要鲜活,就把它记下来。尤其是读小说的时候,更是把小说里面他认为有启发的句子,摘录在本上,熟记在心里。这样记多了,这个小本就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语言仓库。
田连元在评书《贾科长买马》中,有这样一句话,“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骗子,一种是傻子。”这话从哪来的?是从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那儿来的。如果不读书,不读《高老头》,就不会有这样深刻的语言。
田连元对自己的评书语言,要求很严格,即便是长书,几十万字,但每句话,他都认真琢磨,要求既生动,又明白。用杜甫的话来说,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句话既是诗人杜甫追求的目标,也是说书人田连元的最高境界。
这正是:
话须通俗方传远,
语必关风始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