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连夜雨——从拮据走向绝境

6.屋漏偏逢连夜雨——从拮据走向绝境

刚下乡的时候,国家规定,给田连元他们这些人三个月的工资,算做安家费。到了农村,田连元在城里的生活习惯一时难以改变。再说了,农村生活和城市不一样,城市的东西到农村用不上,农村用的东西他没有。所以,缺什么就得赶紧买,很快,三个月的工资全花光了。

后来县里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田连元经常被县里借调,帮着写歌词,表演、创作曲艺作品等。但因为田连元住的梨树沟距离县城几十里路,实在不方便,于是经过县市两级革委会反复沟通,同意田连元把户口迁到六合公社上古城大队。

一般来说,条件好一点的公社,不希望增加外来人口,因为多一张口,他们就要少吃一口,影响他们的收入。但是,田连元拿的是县里的介绍信,他们又不能不执行,所以只好照办,把田连元一家安排到上古城大队第四小队。

由于县里经常借调田连元去搞创作,田连元成了所谓的“四五干部”。什么叫四五干部呢?其实就是临时工,按照规定,工作一天县里给九毛钱,其中五毛钱是个人的生活补助,四毛钱交回生产队算一天的工分。

上古城大队算是不错的大队,一天的工分差不多值八毛钱。田连元拿回四毛钱交给生产队,生产队等于赔进去四毛钱,人家当然不愿意做这种的赔本买卖。所以当田连元把四毛钱拿回来下工分的时候,生产队的会计很客气地对田连元说:“老田啊,这钱你就自己带着吧,你一个人在外也不见得富余。”表面上,这话听起来是对田连元的关心,而实际上是生产队不给田连元下工分了。不给下工分就要带来一系列的问题,秋天生产队分口粮,你就得额外掏钱。

这样一来,田连元每天的九毛钱,带在身上一不留神就花了出去。可是,田连元家里的经济状况却急转直下。田连元也找过县领导,县里主管文化的领导安慰他说:“老田,你先干着吧,以后我们会给你想办法的。”

说是说了,可是问题总没解决。生产队秋后分口粮,人家都有工分顶着,田连元没有工分,又没有钱,只能欠账。三年下来,累计欠生产队的钱已经二百多元了。现在看起来,二百块钱算啥?可那时候,二百块钱可是一笔巨款啊。

春节的时候,田连元的弟弟从建昌回家过年,走的时候田连元连路费都拿不出来,田连元急得东拼西凑,只凑得一半的路费。弟弟说:“哥,没关系,那一半儿我自己想办法。”后来,弟弟回到建昌给来信,田连元才知道,弟弟只买了半程车票,另一半的路程愣是逃票回去的。

多年以后,已经从辽阳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位置上退下来的弟弟,提起当年逃票的经历,他直摇头,说往事不堪回首。

生活实在捉襟见肘,怎么办?家里值钱的东西只有两块手表了。田连元的表是上海牌的,买的时候是一百五十元,要一百二十元也没人买。最后好容易找到一个买主,谈好八十元,临交钱的时候,只给了七十元。

排演《杜鹃山》的时候,县领导为照顾田连元,让刘彩琴也来到样板戏剧组,负责打幻灯字幕,每天给一块钱的补助,这总算给田连元一点儿帮助。但是不长时间,因为精减人员,刘彩琴又被退了回去,这一块钱的补助就没了。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 ,船迟又遇顶头风”,这话对田连元来说,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在本溪的时候,被子、褥子都好好的,可是下乡后,不是太旧了就是破了。而且今天不是碗打破了,就是后天锅漏了,日子没有消停的时候。手头拮据,日子艰难,打酱油、买咸盐都得靠自家养的鸡下的蛋来维持。

住的房子就更不用说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盆了碗了,摆了一屋子,接雨啊。没钱,换不起房顶,刘彩琴就在屋里用塑料搭起个棚子,睡觉时抱着最小的孩子田昱,往塑料棚里一钻。

此时的田连元无能为力,真正体会到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那句“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当年读这句诗时,他可怜杜甫,可现在,他开始可怜自己了。

样板戏剧组的同志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沙家浜》第二场的舞台布景——画着大柳树的那块塑料布送给田连元。田连元拉回家,盖在房顶上,用石头压上,以此来遮风挡雨。如果不是排《杜鹃山》这块布景用不上了,还真不能给他呢。

房子上盖了块大布景,成了小山村的一大风景,如果有人来这沟里找田连元,就会有农民笑着告诉他,“进沟门,房顶有棵大柳树那个就是他家!”闻者还纳闷呢,“怎么?房顶还有棵大柳树?”

田连元家里有一只大公鸡,深得田连元喜爱,当时母亲是当成母鸡买的,没想到,却长成一只漂亮的大公鸡。这只大公鸡,非同一般,锯齿般的鸡冠,缎子般的红色颈羽,全身红光闪亮,黑色尾翎高高翘起,粗壮的鸡腿和超大的双爪显示出它壮硕的体魄。大公鸡嗓音洪亮,威风凛凛,傲视一切,除了田连元家人,外人及外禽均不敢靠近。

可是有一天,这只大公鸡闯祸了。村里刘木匠的女儿,才4岁,不知怎么走到田连元家来玩,被这只大公鸡看到,立刻扑上去,不仅扑倒了孩子,吓得她哇哇直哭,还把孩子的脸叨破了。这只鸡闯祸不是一次两次了,前不久,田连元的妻妹带着儿子从普乐堡公社过来探望大姐,那公鸡还径直扑向她儿子,把妻妹的儿子吓得直哭。

田连元赶紧到刘木匠家道了歉,回来就把这只公鸡杀掉了。第二天早晨,听到别人家的公鸡啼叫,田连元心里很不好受,这只漂亮的大公鸡把田连元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看家护院,结果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田连元心里好不难过,为这只鸡写下四句话:

你本无过,

主人投错。

忍痛杀你,

恐有后祸。

一只忠于主人的鸡,却落个被杀的下场,田连元既悔又愧……

看到田连元的生活如此艰难,一天,县领导对田连元说:“老田,这样长期下去不是个事儿啊,得想个办法,要不就把你调到县里,重新采用?但是这样的话,你就亏了点儿,每月只有三十三块六毛六。你看一下,要是行的话,你回去跟公社商量一下,把你家的户口也迁到县里来。”

领导的话,对田连元来说是莫大的喜事,虽然三十三块六毛六在当时是最低工资,但毕竟脱离了农民身份,而且家属也可以把户口一起迁到县城啊。

好事就要快办,一拖就有变数。

县里负责文化的主管干部马上给田连元开了张条子,这个条子是征求意见的条子,说是县里准备把田连元全家的户口迁到县城,征求公社意见。

田连元拿着尚方宝剑,来到公社,见了户籍助理,助理又打电话征求大队的意见。大队很爽快,“同意,没意见。”于是就给田连元开了户口迁移证和粮食关系,一并交给田连元。田连元心里挺高兴,原来户口迁移这么简单,没见过办事效率这么高的。

可是来到县里,情况有变。

领导见了田连元递上来的户口和粮食关系,皱起了眉头,说,“你这也不合手续呀!我们给你开的是征求意见函,公社同意之后,再开个同意户口迁移的函。然后县公安局看到这个同意的函,再开出准迁证,你拿那个准迁证才能回公社起户口啊。得,你赶紧落回去。”

田连元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于是马不停蹄地返回公社,对公社的户籍助理说:“县里说,正式的准迁证还没办下来,户口得麻烦你给我落回去。”

公社的人看了看田连元,仿佛不认识似的:“户口的事,可不是想起就起、想落就落的呀。你们大队的人说了,你整天在外面唱样板戏不在队里上班,还欠了生产队里那么多钱。县里既然同意把你们的户口迁走,你还是去找县里吧,我们不能再给你落回来了。”

田连元知道问题严重了,又赶紧跑回县里。县里说:“我们也不好办啊,这得按规定走程序,不然县里也落不了啊。你还得回公社,把户口落回去。”

田连元着急了:“户口不给我落,我们全家人马上就没饭吃了啊!”

领导也没办法,说,“要不,你就到市里去问问吧,当初是他们把你放下来的,他们总该有解决的办法吧?”

田连元的人生走到了绝路。

家里的粮食眼看就没了,做饭的烧柴也没了。田连元就把院子里的障子一根一根拔出来烧火。障子烧完了,老百姓讲话儿,烧大腿吧。好在田连元还不至于烧大腿,他把从市里带出来的书一本一本点着了,烧火做饭……

田连元一生最喜爱的就是书,家从市里搬农村,能扔的都扔了,唯独舍不得的就是书。可是,书有何用?烧火做饭,让它也发一次光吧!

田连元明白,现在,他已经走上了绝路,县里的领导也帮不了他,公社和大队巴不得他这个无用之人早些离开生产队,怎么可能再让他把户口落回去呢?

田连元的心中之苦,没人诉说,在母亲和妻子儿女面前,他还得挺起胸膛,给他们希望,如果自己颓萎了,别人就活不下去了。可坚强的外表下面,也是一颗脆弱的心啊!

他写信给天津小站时的朋友,叫张凤祥。田连元和父亲在小站说评书的时候,就住在张凤祥的家,两人年纪相仿,没差几岁,于是就成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田连元本来是向张凤祥诉说一下心中的烦恼,没想到,张凤祥给他寄来了10元钱。后来又给田连元寄来10元钱。那时候,张凤祥的工资也就30多元钱,这10元钱可是他半个月的工资。田连元知道,他也要养家糊口啊。还有两个桓仁的朋友,一个叫李白亚,一个叫郝春样,每人各自送田连元50斤粮票和30元钱。患难见真情,田连元一生都忘不了他们。还有很多朋友对田连元的遭遇不公愤愤不平,他们劝田连元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千万不要寻短见啊。”

田连元给此刻的自己概括为“五没户”,即:没户口、没粮食关系、没工作、没工资、没住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人口统计中,没有了那个曾经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田连元。

走投无路的田连元,只有孤注一掷了,回本溪,不解决就绝食!连社会最底层的农民都不是了,还怕什么呢?他下定决心,回本溪,饿死也要回本溪,坚决不在桓仁待下去了。

于是田连元和妻子刘彩芹商量,说:“如果我活着,虽然上有老下有小,民政部门也不会管。如果我死了,家里没有了主要劳动力,民政部门会救济。等那个时候,老人、孩子就全靠你了……”

刘彩琴明白,田连元这是在托付后事,不免潸然泪下。她说:“当年照结婚照的时候,人家都写幸福美满,你偏写患难永恒,这回真的患难了……”

于是田连元开始收拾东西,找到车,就搬家。

田连元要搬家的消息传到了生产队长的耳朵里。得知消息,生产队长急忙赶到田连元家,进门就说:“老田呀,要搬家了?你还欠生产队的钱呢!这个钱无论如何你得还,那是贫下中农的钱,你说说,什么时候还?”

贫下中农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一点都不会婉转客气。

田连元说:“欠的钱,你放心,我会还的。事情是这样,我的户口也没地方落了,我得回市里找领导啊,他们得给我个答复。”

生产队长说:“这样吧,你实在要走,我们也不拦你,你怎么也得给生产队押点东西。等你还了钱,就把东西还给你,不然我也不好向贫下中农交代呀!”

田连元说:“这几年,生活困难,值钱的东西像手表什么的,我都卖了。”

生产队长环视一下屋子,说:“不是还有缝纫机吗?”

田连元知道,这台缝纫机无论如何不能给他们留下,一大家子的缝缝补补全靠这台机器。便和队长商量着说:“要不这样吧,我找几件衣服,给你押在这儿吧,这衣服也都挺贵的。”

队长看了看那几件衣服,点点头说,“那好吧,你跟我到队里拿收条。”

到了生产队队部,会计看了看衣服,拿出笔,写了张收条:

证明

兹有田连元同志,原系我队社员,自1969年冬季来我队,后借调到县文宣队工作,该同志在我队期间,生活很困难,两年多时间欠生产队三百多元,公社给予补助一百五十元,尚欠一百六十九元三角二分。该同志于1971年10月户口起往桓仁东关,如今即将搬家,所欠款事,不能全部还清。经大队、小队与该同志研究,将该同志如下衣物留押作证:

栗色呢子面,黑色绸里,男式上衣  一件。

灰色毛料裤(男式)  一件。

米色呢子面,绿斜纹绸里女式大衣 一件。

熊猫图案线毯(方形) 一条。

以上衣物由第四生产队保管,存期一年。于此期间,该同志还回欠款,衣物原样退回。逾期不还,生产队有权处理。

特此证明。

桓仁县六河公社上古城大队

上古城大队第四生产队队长 张 怀

田连元

1972年10月2日

上面有生产队的公章,有田连元按的手印。

按手印的一刹那,田连元感觉自己就像杨白劳一样。

田连元是搭一辆邮车回的本溪。那时候,他真穷得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那时从桓仁到本溪的汽车票多少钱?二块六毛钱,可是,就这二块六毛钱,田连元也拿不出来。正好他小姨子的对象在本溪市邮局,开往返本溪至桓仁的邮车。于是田连元搭上邮车,披上一件大衣,直奔本溪,一路上心情沉重。

回到本溪市,田连元直接去了市文化局,径直闯进秦局长办公室。

秦局长见到田连元,愣了一下,没等田连元开口,第一句话便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田连元满肚子的苦水,这回该全部倾倒出来了:“我怎么回来了?我活不下去了……”

说着田连元把户口、粮食关系掏出来,拍到秦局长桌子上,把这三年半下乡的遭遇,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整整说了一个半小时,几乎就是声泪俱下,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秦局长倒也挺有耐心,听完田连元的诉说,又问了一句:“谁让你来的?”

田连元心想:“谁让我来的,怎么?还要追查背后的支持者?”田连元气哼哼地说:“没人让我来,是我的肚子让我来。再不来,就活不下去了。”

秦局长笑了,说:“你消消气。你呀,来得正好,我们正要找你呢!”

田连元心想:“是不是桓仁告状告到了文化局?”

秦局长接着说:“是这样,局里正准备调你回来呢。”

天哪,秦局长的话,如晴天霹雳,田连元脑子“嗡”的一下。心想,“本来是准备回来绝食,以死相争。没想到,还没有等我争,却要调我回来?”

田连元问:“真的,局长?”

“真的,没错。”

“我全家都一起回来?”

秦局长说:“先一步一步来嘛。你呢,先回来,到样板戏学习班歌舞排上班。你家里人得再缓一步。你呢,想办法把他们的户口再落回去,先把粮食关系问题解决了。”

田连元一听,这怎么行?上有老,下有小,老娘身体多病,我一个人在市里上班,把他们扔在农村,于心何忍?两地相隔五百里,他们怎么生活?

田连元说:“这不行,再说人家根本不肯给我们落户口啊。”

秦局长两手一摊,语气非常肯定地说:“现在的政策只能这么办,没有别的办法,你回去如果落不上,市里派人去帮你落。”

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了,田连元只好答应下来。因为如果再争,领导一不高兴,那算了,你就别回来了,岂不更糟?

告别秦局长,田连元立刻找电话打给刘彩琴,和她商量对策。商量来商量去,田连元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决定孤注一掷,户口不落了,全家搬回本溪市。至于后果如何,不管它了。

可是,房子怎么办呢?刘彩琴想了想说,她妹妹原来在本溪郊区彩北生产队租的房子刚好闲置下来,咱们可以先住进去,然后再慢慢找房子。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可是,搬家的事也让人发愁,从五百里外的桓仁搬回本溪,到哪儿去找车啊?

天无绝人之路。

没几天,刘彩琴来电话,说搬家的车有了!原来,有一天,刘彩琴出门,路上恰巧碰上本溪桥梁工程队的一位卡车司机,叫刘德洁,在桓仁施工。他以前常到书馆听刘彩琴说书,没想到能在桓仁见到了这位他仰慕的明星。说话间,听说刘彩琴要往市里搬家,忙说,“太巧了,明天我就要回市里,正好空车,我给你搬家。”

于是第二天刘德洁早早把车开到田连元家门口,刘彩琴和母亲就把家里的东西往车上装,东西也不打包,直接就扔到车上。两个箱子,一个卷柜,衣服被褥用绳子稍微捆一下。什么鸡、鸭子还要它干吗,都送给了邻居。然后全家上车,一口气开回本溪。

上古城的贫下中农都传开了,“田连元一家突然消失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