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到此是豪雄——奔赴地震灾区
时光转眼到了1975年,1月召开的全国四届人大代表会议提出了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邓小平当选第一副总理。会议一结束,全国便掀起学习四届人大会议精神的热潮。人们隐约感到,这次大会以后,中国可能要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了。所以,人们备受鼓舞,精神也振奋起来。而且春节将至,本溪歌舞团正紧张地排一台新的晚会。
然而就在这几天,市地震局传来消息,说是最近可能有地震发生,并散发了预防地震的小册子。对地震,人们过去没太注意,现在传出地震消息,而且是官方,人们难免有些慌张。但慌张也没用,什么时候震,震中在哪里,谁也说不清,只能等候上天的安排了。
不过田连元倒没太在意,小时候在天津咸水沽镇读书的时候,他就经历过几次地震,但那不过是轻微的小震。至于真正的地震具有什么样的破坏力,他也不知道。
1975年2月4日晚上七点多钟,田连元和乐队正在歌舞团二楼小排练场排练西河大鼓《好心人》,忽然觉得一股沉雷般的声音,从地下的一个方向向另一个方向滚动前进,轰隆隆……随着声音的临近,歌舞团的楼体,整个都晃动起来,楼房的水泥横梁发出“嘎嘎”的声响。瞬间,窗户上的玻璃都差点儿震碎了。
“地震!”有人喊了一声。
天天念叨的地震,真的来了,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恐怖。
大家慌乱地往外跑,有的乐手还拿着乐器。田连元还算镇静,他没有随大家往楼下跑,而是迅速地站到屋角的一个横梁下。一会儿工夫,楼房停止了晃动,田连元看到附近的居民都跑到了大街上。人们议论纷纷,谈论这场突发的地震。只要有人说话,大家就赶紧围上去,希望能听到更多的消息。其实谁也不知道震中在哪里,伤亡情况怎么样,谁也不敢回屋。这一晚,大家就在惶恐中度过。
第二天,消息不断传过来,大家了解到这次地震的震中在辽南的海城。地震已经造成海城、营口通信中断,海城火车站已塌,海城招待所的那座三层楼也塌了。接下来,小道消息就越传越悬了,说那边有个地方大地忽然裂开,恰好有一辆马车经过,人和车一起落入地缝之中,而裂开的地缝瞬间又合到一起,人和车就埋在里面了。还有的说,有一个公社放了地炮,把地表崩开,喷出的泥浆形成了一个沙丘。“放地炮”的意思就是说那个地方泥浆往外喷涌的时候,一声震响,像放炮一样。
这些传闻让本溪的老百姓更加人心惶惶,每晚不敢回家睡觉。市政府广场成了群众自动集会的场所和避震之处,天天晚上聚满了人。春节前的本溪,正是最冷的时候,到了下半夜的时候,人们实在扛不住,就渐渐散去,回去睡觉了。因为生活还得继续,工作还得继续。但这觉,是睡不踏实的。
地震过后的第五天,市歌舞团接到通知,要求组织两个小分队,奔赴海城地震灾区。歌舞团领导马上召开全团动员大会,宣布三条:一、立即组成两个小分队奔赴海城地震灾区,每个小队十一人;二、奔赴灾区的人员要求思想过硬,业务过硬,身体素质良好;三、采取自愿申请报名的原则。
还别说,歌舞团的团员们关键时刻还真冲得上去。动员大会一结束,全团人立刻都写了申请。于是经过组织筛选,最后确定了二十二人。田连元名列其中,被分配在了第一小分队,并被任命为副队长,队长是一位歌唱演员,叫毕克。
听说儿子要到海城地震灾区去慰问演出,母亲难免担心,她对田连元说,“听说那地方天塌地陷,死了不少人,太危险了,能不能不去?”
田连元笑着安慰母亲说:“别听大伙瞎议论,没那么严重。再说都定我了,就得去,这是纪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灾区现在正需要人。都是阶级弟兄,你想,要是咱们这边地震了,不也需要有人来帮助吗?我们去就是演出,别的也不用你,没危险。听说还是市委书记带队呢,没事的,放心吧!”
妻子刘彩琴啥话也没说,她也参加了团里的动员会,知道当时的情况,没有不写申请的,她都写了呢,就是定了让她去,她也是不说二话。尽管她不会拖丈夫的后腿,但还是有些担心。彩琴默默地为田连元准备换洗的衣物,收拾好行李,嘱咐他注意安全。
第二天下午,田连元他们上了一辆中巴车。团里的其他同志和家属们都到歌舞团门口送行。田连元的母亲和彩琴也来了。开车的时候,好多家属都掉了泪。
其实这是一次很严重的地震,强度是里氏7.3级。但由于中国科学家对这次地震进行了准确预测并及时发布了地震预报,老百姓得以及时撤离,所以死亡人数降到了最低。尽管如此,震中也有很多人死亡。
在田连元的心里,现在的文艺团体和过去的流浪艺人不一样,现在是国家养你们,那就像军队一样,军队的天职就是打仗,关键时刻就要去冲锋陷阵。文艺工作者也是这样,在国家和人民需要你的时候,责无旁贷,必须冲上去,否则,国家为什么还要成立歌舞团呢?如果怕危险、打退堂鼓,那你就不要加入这个团队了。战争年代就不用说了,仅抗美援朝,就有多少文艺工作者奔赴朝鲜战场,为志愿军战士演出。他的师叔,相声演员常宝堃,艺名“小蘑菇”,就牺牲在朝鲜战场上。说实话,和朝鲜战场那枪林弹雨比起来,地震灾区没什么可怕的。
歌舞团的车下午从本溪出发,经过辽阳的时候,就可以看到街上的群众为防震在街上搭的一些简易帐篷。车过鞍山,沿途震后的情形就越发明显了,可以看到有些开裂的房屋。进入了海城,虽然天色已晚,但从车灯下可以看见道路两侧的房屋有的已经倒塌,有的塌了一角,有的虽然未倒,但却可以看到墙上的裂缝。
晚上十点左右,车到了海城县的马风公社,这里距县城还有大约三十里地。本溪市委的钱副书记和建委的副主任,还有海城县和马风公社的领导早已在此等候。
公社的院子里搭起了两顶军用帐篷,一顶公社办公用,一顶留给歌舞团的同志。寒暄几句后,马风公社的副书记便向本溪的同志介绍地震的情况,他说:“海城县内伤亡人数比较少,这是一个奇迹。因为在地震前,出现了一些异常现象,像井水陡涨,老鼠搬家,骡马嘶叫……再加上地震局的监测预报,领导果断决定,立刻动员大家离开房屋,到山上去。其实工作不是那么好做的,很多人不相信会有大地震,不肯离家,怕东西丢了。好在干部做了工作,大多数群众这才转移到山上,没想到晚上真的震了。当时的感觉,就像是颠簸箕一样,先是上下颠,然后是左右晃。电也断了,灯也灭了,漆黑一片。不过大家都服了,地震局太厉害了,报的真准,奇迹!”书记一边说一边伸出大拇指。
书记还详细描绘了地震时的情景,他说,地震时,地上有光,还有隆隆的声响,像闷雷似的,从地下滚过去。田连元想,这声音就和他们那天晚上听到的声音一样。
当晚,歌舞团的同志就住进那顶军用帐篷里。田连元小分队十一名演员中,有男也有女,因为就一顶帐篷,所以也就没法分男女了。于是男的住一面,女的住一面。没有床,地下铺一层苞米秆子,苞米秆子上面再铺上一层稻草,稻草上面蒙上席子,这就是床了。大家把自己带的行李卷打开,铺好被褥。几个女演员的地铺前,拉上一条绳,挂上一个床单,算是男女有别吧。
地铺当中支了一个炉子,帐篷有一个小窗户,炉筒从这个小窗通到外面。天太冷,炉子必须有人守着,要不断地往里续煤,不然炉子灭了,人就没法睡了。田连元是副队长,自告奋勇地说,“你们都休息吧,第一晚值班就是我了。”
大家刚要就寝,忽然觉得地下轰隆一声,帐篷抖动起来。田连元愣了一下,不知谁喊了声:“地震!”大家都挺镇定,一是心里都清楚,帐篷里是最安全的,除非地陷。二是坐了一天的车,都累了,所以躺下后谁也没动。田连元笑着对大家说:“这才叫雷打不动呢!”
不一会儿,只听外面又轰隆一声,似乎有一面墙倒了。田连元赶紧跑出去,一看,是公社食堂的山墙倒下来。公社的一位同志对田连元说:“没事儿,没伤着人。”
田连元回到帐篷里,对大家说:“没事儿,是墙倒了。你看,又是地震,又是塌墙,这是欢迎咱们呢,大家睡吧。”
田连元一夜未眠,他把炉火生得旺旺的,这冰天雪地的,外面零下二十多摄氏度,他生怕同志们冻感冒了。
第二天就是农历除夕,老百姓的大年三十了。用什么形式给灾区的老百姓慰问演出呢?领导提议说,既然来了,我们就到老百姓的家里去演出,这样和老百姓心贴心,体现党的关怀和温暖。电影呢,就到学校的操场上去放。
田连元想了想说:“现在余震不断,大家都集中到屋子里,万一地震来了,不好疏散。能不能这样,咱们都集中到操场上,先演节目,后放电影。再说,到老百姓家里,大过年的,人家招待你没心情,不招待你又显得太冷落。”
领导一听,马上同意,说:“这样也好。但是我们不能不到老百姓家里走访啊!这样,我们分头去,先走访,然后演出放电影。”
就这样,田连元带着几个人,下午先到贩马大队,走访了两户人家,一户是军属,房子没倒,但山墙已裂,他们仍然若无其事地在屋里住着。田连元他们进屋后,也若无其事地和他们唠着。这位军属说:“地震这东西不能老震,老震百姓受得了吗?”不一会儿,公社给这户军属送来了帐篷,田连元他们帮助把帐篷安好。
另一户是残疾人,是一位老人,腿不能动,只能躺在炕上,院里有帐篷,他却不去,说:“我残疾几十年了,早就想死,老天不让我死。现在地震来了,谁怕我也不怕。我从小就在这院里长大的,真要把这房震塌了,我就埋在这儿,也省事了。”
老人说得坦荡自然,毫无惧色。田连元他们只能苦口婆心,好言相劝。甚至说,我们知道你不怕死,可是人托生一回,怎么说也不能选这么个死法啊。再说了,你是这个村的人,村干部得对你负责,你要是出点事儿,他得担责任啊。你不为自己想,是不是也该为他们想想?
这些话说得既实在又到位,老人最后无话可说,“好吧,你们也不容易,不是闹地震,大年三十的,就是八抬大轿请你们,你们都来不了啊,谁不想在家团圆。感谢你们这片好心,我想死也不死了!行,你们把我抬到帐篷里去,放心吧!谢谢啦!”
老人把生死看淡,对生命竟没有一点儿的留恋,让田连元非常感慨。
傍晚,老百姓陆陆续续来到学校的操场。虽然地震很严重,但老百姓看上去神态还很轻松,有的还有说有笑。小分队在操场上演了几个小节目,有男女声独唱,田连元说了个评书小段,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节目演完,田连元他们马不停蹄,又坐车奔赴三十里外的东岭大队。在这里仍然是演节目、放电影,老百姓看得津津有味。演完已是半夜,大队的周书记早已准备好了饭菜,酸菜炖猪肉,大米饭。周书记说:“今天是大年三十,本来应该吃饺子,可刚闹完地震,你们就随便吃一口吧,这是咱灾区人民的心意。”
大年三十,能在灾区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酸菜猪肉大米饭,也算不错了。
就这样,田连元他们每天到各个生产队去演出和放电影。正月十五那天,直升机还给灾区送来了元宵。
田连元他们在海城灾区慰问演出,一直持续到3月7日。从来地震灾区到撤回本溪,他们一共在灾区慰问演出了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里,条件非常艰苦,每天和衣而睡,天太冷,薄薄的帐篷根本抵御不了外面的寒风,半夜常常冻醒。洗衣服、洗澡就更别想了,没那条件。有的同志感冒了,就吃片药,照样参加演出。田连元想,自己这几年下乡,苦没白吃,这一个月摸爬滚打,风里来,雪里去,竟然啥毛病也没有。
告别那天,公社送给小分队一面锦旗。公社书记非常感谢,说:“你们在我们公社,一顶帐篷,十几个人,住了一个月,走了十几个大队,演了几十场节目,放了几十场电影,陪伴贫下中农一个月的时间,为我们带来了欢乐。我们既感谢又感动。说实在的,领导们来了,待了两天就回去了,他们不能老在这儿。你们来了,就没走,你们就是为救灾这一个事儿来的。希望你们今后多来,你们演的节目我们还没看够呢……”
田连元想,这位公社书记的讲话还真有点水平。
吃完饭,田连元他们便收拾行李。当卷起席子,收起苞米秸时才发现,地铺下面是一层坚硬的冰,他们就是在这冰上睡了三十多天。
田连元心里很满足,他看到了自身的价值,在人民需要的时候,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虽然上不了主战场,但他们依然可以给人民群众带来欢乐,带来安慰。
在回去的路上,他真的有一种凯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