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又一村——你把我的灯花说火了
小站的演出终于结束,父亲又带着田连元来到了津西的杨柳青。
杨柳青是天津的一座古镇,以民间艺术杨柳青版画驰名。特别是那幅“连年有余”的年画,就是那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怀里抱一条大鲤鱼的年画,当年全国人民几乎家家都有。
宋代诗人陆游有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杨柳青,可以说是田连元说书生涯的一个转折点。小站时的黯淡,终于露出曙光,开始柳暗花明了。
在这里,田连元说的评书是《大隋唐》。
不过,书场并没有把主场安排给田连元,而是让他说“灯花儿”场。
什么叫“灯花儿”场呢?这是评书艺人的专用名词,既然是灯花儿,那就不是灯,灯是主要的,而灯花也就那么一闪而过。也就是说,每天的晚场有一位主要说书人,主要说书人登场之前有那么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个时间,就叫“灯花儿”。
由于这段时间里,有吃饭早的,有吃饭晚的,有先入场的,有后入场的,有坐好的,有没坐下的……总而言之,这段时间比较乱一些。观众一般来说,他们要攒足了劲,铆足了神,等着听主角说书。所以这段时间闲着也就闲着了,让那些新手练练场,攒攒人气。所以,观众对此时的说书人要求也不高,说书人也别指望这“灯花儿”场能火。
可是,出乎田连元的预料,他偏偏就把这“灯花儿”场愣给说火了,每天都能有四五十人来听他说书。
演员就这样,没人,他萎靡,人多,他兴奋。人一兴奋,脑子转得也快,嘴皮子也利索,手脚也不再拘束,观众席中也有了笑声。
这还不算,偏偏还有不少观众就是冲着田连元的“灯花儿”场来的,只要田连元一上场,观众立刻安静下来,没有乱说话的,没有乱走动的,都仰着脖看着田连元。等田连元一开讲,场下便笑声不断。等听完“灯花儿”,有些观众便纷纷离去。
书场老板对田连元连连称道,说:“小伙子,没想到,你把我的‘灯花儿’说火了。”
有一位说中场的先生叫周福全,有天说完中场愣是没走,竟坐下来静静地听了田连元的一场书。之后对田连元的父亲竖起大拇指,说:“这孩子说得不错,像是门里出身。”
见有人夸自己的儿子,父亲当然很高兴,但他却对田连元说:“先别得意,差远喽!”
父亲虽然没表扬,但田连元还是看出父亲那赞许的目光。田连元终于有了信心,他发觉,自己是说书的料。
除了说书,田连元还拜了一位当地的武术名师。
杨柳青镇有一位武师,名叫岳家麟,他的“岳家左把枪”名震津西。1949年前,杨柳青镇上有“盛武”“风云”两家武馆,天长日久难免有些摩擦。有一次,双方又闹起了矛盾,风云会十几个人手持兵器到盛武会来砸他们的场子。当时20多岁的岳家麟师傅手持一条长枪,抖动枪杆,拧颤枪尖,站在院中守住大门,十几名来犯者竟无一人敢夺门而入,最后只好悻悻而去。从此岳家麟便名声大震,他的“左把枪”也因此盛名远扬。
可是这么多年了,他虽然教了许多徒弟,却从没有传授过“左把枪”。
父亲通过朋友,带着田连元去拜见了这位名师。
岳家麟师傅那年40岁左右,面色黝黑,一只眼睛有点斜,中等身材,体格健硕,平时不爱说话。他身边有十几个徒弟,天天晚上到他这里练功。
岳师傅家的院子便是一个练武场,东边一个仓房,里面摆满了十八般兵器,这让田连元大开了眼界。以前在台上说书或者听别人说书,只知道刀、枪、剑、戟之类,别种兵器却从未见过。而岳师傅这儿,简直就是一个武器库,各色兵器,一应俱全。
岳师傅见田连元手脚敏捷,很多高难动作一教就会,他不知道田连元在天津时就学过武术。岳师傅教了田连元不少套路,包括刀、剑、护手钩等。田连元从师傅那一招一式,便知道岳师傅身手了得,从心底对这位岳师傅肃然起敬。
曾有人对田连元说:“好好学,岳师傅要是喜欢你了,他会教你‘左把枪’。”田连元心想:“这么多年了,他的‘左把枪’从不外传,怎么会教我呢?”
岳师傅知道田连元是说书的,有空时也到书场去听听田连元说书,但去的次数不多,因为他太忙。白天要下地干农活,晚上要教徒弟,平常还要拾掇他的那些兵器,擦亮、上油、包裹,尤其过伏天雨季,怕这些兵器受潮生锈。
有一次,岳师傅拿着一把单刀对田连元说:“这把刀不用打油也不生锈,你掂一掂。”
田连元接过来,掂了一下,果然好沉。
岳师傅得意地说:“这是两把刀打成的。日本鬼子投降那年,我花钱买了两把日本校官用的东洋刀,合在一起,打成了这把,可以剁铁。”说着,他拿起刀向另一口旧刀猛砍下去,“咣”的一声,那口旧刀被砍了一个豁口。
岳师傅对田连元说:“这口刀还没开刃呢,要开了刃,这口旧刀就两截了。什么东西都是强欺弱,快打迟呀。”
其实,岳师傅是用这样一个比喻在向田连元讲一个道理:一个人如果弱,就要挨欺负,软就要挨打。只有自身强、反应快,才能不受欺、不挨打。这话,岳师傅虽然貌似无意中说出口,但田连元却似有所悟,铭记在心。
田连元本来就聪明伶俐,身手敏捷,加之在天津的时候和李寿山师傅学过一阵子五行拳,所以岳师傅很喜欢田连元这个徒弟。
有一次,岳师傅问田连元:“你们说的窦尔敦使的护手双钩是什么样子?”
田连元在戏台上曾见过,但不敢确定,也不知师傅何意,便摇摇头。
岳师傅说:“你跟我来。”
说着就领田连元来到他的武器库,翻出一对护手双钩,给田连元看。
这对护手双钩,前有钩头后有钩纂,护手外又有两个月牙,稍不留神会划拉到自己的身上,田连元觉得这样的武器使起来会很麻烦。
岳师傅对田连元说:“这兵器练好了,可以多方防御,我教你一套钩吧!”
师傅耐心教,徒弟用心学,几天之内就掌握了。可是,田连元家里没有双钩兵器,虽然学会了,但是离开师傅,过后渐渐也就忘了。
有这样聪慧好学的徒弟,岳师傅自然高兴,他想把自己的真本事“左把枪”也传给田连元。
有一天他郑重地对田连元说:“教你练练枪吧!”
田连元心里一惊,以为师傅要把那名噪武林的“左把枪”传给他。
只见师傅拿起一杆枪,抖动一下枪花,然后给他讲这枪花抖动的要领和腕力所在。田连元细心观察,见师傅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摆了一个架势。
田连元忍不住问了师傅一句:“师傅,大伙都说您练的是‘左把枪’,这就是‘左把枪’吗?”
岳师傅微微一笑,说:“你‘正把枪’都不会,怎么学‘左把枪’呢?‘左把枪’是另一种枪术,因为持枪手法不同,招数变化多,让对方招架别扭,难以应对。别急,学好‘正把枪’,才能教你‘左把枪’。”
田连元明白了,岳师傅真的是要教他“左把枪”了,但是得先从“正把枪”学起。自己真是太幸运了,岳师傅那么多徒弟,别说“左把枪”,就是“正把枪”他谁也没教呢!
晚上回到家里,田连元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可是没想到父亲说:“你就谢谢岳师傅吧,过几天咱们就开穴了,去胜芳,你先和岳师傅打个招呼吧。”“开穴”就是换地方,到别处演出了。
第二天,田连元不情愿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岳师傅。
岳师傅听了,颇感诧异。他没说什么,低着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他回过身来对田连元说:“看来,枪你是练不了了,不是还有两三天吗?来,从今天起,我给你喂招儿。”
田连元不懂什么是“喂招儿”,他茫然地看着岳师傅。
岳师傅说:“你之前学的那两套拳,只是套路,好看,不适用,要想用就得拆开。来,我一招一式地告诉你怎么用。”岳师傅做了几个动作,对田连元说:“这叫散打,这种散打必须有对手给你‘喂招儿’,你才会明白它的打法。你如果不带着手法,等于学了套广播体操。”然后又嘱咐田连元:“记着,到别处别说和我学过。”
于是,岳老师便一招一式地教田连元拳术拆卸、进攻。
三天后,田连元早早来到师傅家向他告别。
岳师傅没说什么,他从子箱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田连元说:“看看这本书,照着上面的练,也许能练出来。”
田连元接过一看,封面上写的是《少林七十二艺练法》,扉页上还有几幅照片和名家题字。看样子是本很珍贵的书,如果不是对田连元偏爱,岳师傅不会把这样的书送给他。
田连元接过书,给岳师傅鞠了一躬,说,“谢谢师傅。”
岳师傅恋恋不舍地看着田连元,说:“有时间写封信来……”
田连元一边应着一边退了出去。
离开了岳师傅家,田连元便随父亲去了河北廊坊的胜芳镇。后来给岳师傅写过两封信,但都没有回信,此后便失去了联系。
成名之后的田连元在收徒弟的时候,才真正理解了岳师傅对他的那种情意,理解了告别时,岳师傅那种怅然若失的眼神。因为这世上,无论哪个行业,绝技易学,徒弟难找。一个身怀绝技的人,总想让自己的技艺传承下去。可是,到哪找可心的徒弟,既要有天分,又要肯吃苦,更要有德性,这几样兼备的人实在难寻。田连元明白,岳师傅之所以偏爱自己,就是因为他感觉终于遇到了一个对的人。可是,自己却半途而废,辜负了师傅的一片希望。
田连元的心里充满了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