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不尽蚕丝吐难休——随遇而安的人生
词曰:
才思如源涌,声名噪神州。钓龙艺海,霞飞云走领鳌头。目极开元旷古,博览纷纭万象,眼底五千秋。展腕正野史,放吟闻风流。
说隋唐,话水浒,言汉刘。一心拳拳,不尽蚕丝吐难休。平生未留愧事,肝胆可鉴皓月,磊落无喜忧。胸间耸高仞,举步傲天游。
这首词和开篇的那首词,都出自辽东才子王维菼之手。
从艺六十多年,田连元创作、编写、整理、演出、播讲长、中、短篇评书一百余部,达几百万字,获得了无数的全国大奖和荣誉称号。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他的《贾科长买马》获文化部庆祝建国三十周年献礼演出二等奖;他的《梁上君子》获文化部全国曲艺汇演一等奖;他的《调寇》获文化部、中国曲协主办的“全国曲艺新曲(书)目比赛”表演一等奖和创作二等奖;文化部和人事部联合授予他“首届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奖;中国文联授予他曲艺界最高奖“牡丹奖终身成就奖”;他还入选了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特别是在2019年,他更是喜事连连,在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之际,他入选“七十年七十人·杰出演播艺术家”;中国文联的“艺坛大家”栏目推出田连元《说书人生》专题,称他开创了电视评书艺术的先河……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面对这些奖项,田连元十分淡定,因为他更看重的是观众的认可。如果一个艺术门类不被观众认可,你就是获再多的奖,那也是徒有其名。十年前他荣获中国曲艺界最高奖牡丹奖终身成就奖时,就曾打趣地跟一位既是评委也是老友的同仁说:“这奖听着怪吓人啊,都终身了,这不就完了嘛……”对方的回答也很幽默:“您就偷着乐去吧,参评的人那么多,您是获奖者中岁数最小的一个。”
有人称田连元为评书大师,有人说他是评书王。田连元对此坚决拒绝,他笑着说:“什么王啊,家啊,大师啊,腕啊,你就叫评书皇帝也没用。你还是你,当兴则兴,当亡则亡。荣誉只是罩在头上的光环,有光环很亮丽,但那都是虚的,不是人的本色。名气是吹起来的,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越大越薄,再吹下去,就爆了。”
人一有名,必然被名所累。田连元时刻告诫自己,你就是一个说评书的,离开评书你啥也不是。今天你火了,可你不能老火,“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人不断出现,你曾经超过别人,必然还会有人超过你。就像那炉火,烧得最旺的时候,也就是开始转灰、转衰的时候。所以,做一个真实的平常人最好。
这种思想不是在晚年才形成的,田连元在最火的时候,誉满京城,有人写诗赞誉他说:
空巷说杨门/慷慨诉国魂/文堪会元榜/武威田将军。
对此,田连元淡然一笑,和诗一首:
追求未入门/笔拙不惊人/倘有可取处/求实与求真。
演出的人物是假,可在艺术上求真,在做人上求真。他曾逗趣地说:“我一直在作假,在假里求真;我一直在说谎,在谎中求实。编织着发生过的故事,总结着以往的经验,对您倘还有用,这便是我生存的价值。”
甚至,他把自己的墓志铭都想好了:
他,当过皇帝、宰相、元帅、将军、使臣、乞丐、平民……但都是假的。
如今,长眠于此,是真的。
——评书演员 田连元
中央电视台有一个栏目,叫《开讲啦》,这是央视著名主持人撒贝宁主持的,收视率极高,站在这个讲台上的,都是中国当下事业上最成功的人士。他们讲的,都是自己的人生。他们面对的,都是那些莘莘学子或是青年精英。
田连元站在了这个讲台上,他会讲些什么呢?当然是他从艺几十年的评书生涯。但是,讲的是评书,听的是人生,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却被他凝聚成一句话——“随遇而安的生活”。
这种心态,不是老年之后才有的,他在桓仁农村的时候,这种心态就早已萌生。那年他的邻居老金家养了很多菊花,有一天老金在给花分盆的时候,嫌花多,分的时候便扔掉了几枝。女儿田洁看了,那么好看的花扔掉有些可惜,便拣了几枝拿回来。家里也没有花盆,田洁便问爸爸,花栽哪儿?
此时的田连元正是人生最艰难的时候,哪有心思欣赏花呢。他就对女儿说,就栽障子边上吧。田连元挖个小土坑,田洁把菊花插上,田连元帮着培了土,女儿又给花浇了点水,便没人再管它了。
可是没过几天,这棵菊花竟然活了,枝挺叶盛,又结了几个花蕾。天渐渐冷起来,气温骤降,那棵菊,叶子上虽然蒙了层薄霜,花蕾已经张开,正蓄势待放呢。田连元怕花冻坏了,便用一个破旧的木箱装上土,把菊花移到屋里。没想到,几天后,这棵菊花竟开出四五朵大如菜盘般的龙爪菊花来。这样大的菊花,田连元此后再也没有见过。田连元忍不住站在那菊前,看了很久。这菊,本来是被抛弃的,只是偶然之间被人捡回,不经意地栽在了土里,没有漂亮的花盆,没有人精心地侍弄,可它随遇而安,照样开得绚丽。他想到自己的人生际遇,免不了感慨一番,提笔写了一首诗:
篱下一丛菊,
霜寒催未死。
感其与我同,
移至住室里。
花开大如盘,
观者皆欢喜。
冷遇无所惧。
人何不如此?
人生很多时候,是身不由己的。在田连元看来,我们说的万事由人不由天,是讲人的主观作用,你的人生要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你不能不努力,不能不奋斗。可是,任何事情都是双重的,和老子讲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以及“祸福相依”一样,有了“万事由人不由天”,就必然会有“万事由天不由人”。
不过,田连元所说的这个天,不是老天爷,是自然规律,是天体。月亮围着地球转,地球围着太阳转,行星绕着恒星转……人生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有这样一个运转轨道。一个人的奋斗、拼搏,都是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我们常说的人要找准自己的位置,这个位置,就是你的轨道,你不可偏离,不可挣脱,要在你的轨道中顺应自然,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也不要和别人过不去。
田连元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感悟。但因人不同,感悟也不尽相同。众人的感悟,合在一起,总结概括出来的观念、大道理,就叫哲学。高层人物有高层哲学,普通百姓有百姓哲学。但哲学挡不住地震、火山、龙卷风、泥石流、海啸,哲学也解决不了找工作、发大财、升大官的具体问题,所以人们还是要找能解决实际问题的生活经验。这种经验也是因人而异、因地而异的。但是聪明的人可以看到别人的成长过程乃至对待人生的看法,把那些适合自己的借鉴过来。这种借鉴不是照搬,因为这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所以也就没有任何相同的人生道路。不信你可以到书店里,找找那些伟人、富豪或明星的传记看看,他们的成功之路无法复制,同样的奋斗,人家成功,而你失败,这里面就有“万事由天不由人”的因素在。
田连元说他年轻时不信命,认为这是迷信。但是现在渐渐明白了,“命运”不是迷信,是一种社会现实,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现实。从古至今,多少人都在研究这个“命”字,因为人们几经拼搏并不能达到预期目的,多方努力最终却事与愿违。孔子在《论语·颜渊》中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墨子就反对,主张“非命”,说儒家的“天命”是“天下之大害”,但他也说不清“无可奈何的必然性”是怎么回事。孟子是“亚圣”,研究了半天,他提出了一个“立命”,其中主张人们应努力尽人的本分,以至 “安身立命”。庄子则主张“安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孔子有那么一大堆的头衔,都是后世历代皇帝封的。如果当时把那些头衔给他,他早就火了。可是后世怎么火,也改不了他一生奔波的命运。
知名作家熙高写过一篇关于田连元的报告文学,标题就叫《国运,艺运,命运》,对这个题目,田连元很欣赏。他认为,每个人的命运与你所在的时代有着直接的联系,所谓“时势造英雄”“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生逢乱世”等,都是这个意思。每个人都是生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而这一历史时期会给你一个活动范围和可操作的条件。在这种情况下,你使出浑身解数,拼搏进取,这就是你的命运,你不可能干出超出时代允许的事来。
田连元这一生,很多时候都是被命运所左右,他上学时,不想说书,想考大学,想当作家,想当记者。可是,命运却让他辍学学艺;学艺后,不想弹弦想说评书,曲艺团却偏偏安排他给刘彩琴弹弦;好不容易说了评书,命运却安排他下乡当农民。这是国运,大气候,你抗拒不了。当他想要彻底放弃艺术的时候,却又被调回市歌舞团,演戏、导戏、说书……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设计的,而是“势”,你只能如水,随势而变形,变形才能向前流动。
但是,人又不能因为这个“势”而失去自己,不能随波逐流丧失自己,不管命运如何,不可忘记一个“勤”字,故有“天道酬勤”之说。勤是给命运作准备,是改变现状的前提,人不能“坐以待命”,那无异于“坐以待毙”。你美好的命运是奋斗拼搏的结果。倘不勤劳,自己的命运会变坏。这是个因果的必然。
田连元有一段话说得非常好,他说:
日升月落,草绿霜白,是万物的自然,
改朝换代,战争和平,是历史的自然;
业之兴衰,事之成败,是命运的自然;
演技娴熟,刻画逼真,是表演的自然;
……
这是个自然主宰的世界,
我们在自然规律里拼搏,
顺其者昌,逆其道者亡。
……
人生就是一个大谜语,青少年看到的是谜面,老年看到的是谜底,谜底在老年时揭晓。有人着急,到处找人算卦,想预知自己未来如何,可以说没有一个算准的。说你未来能成亿万富翁,坐家里不动也成不了。算你未来能当国务院总理,不学习不努力也白搭。
田连元坚信勤能补拙,讨厌作假吹牛,坚信“少一种人不成天下,这世上应该有我”。他写道:
人生本一转,
有限转无限,
莫论伟大与平凡,
都为社会贡献。
有名的留下辉煌,
无名的也留下灿烂。
如今五彩斑斓的地球村,
乃是众人所建。
历史的丰碑,
是全人类的纪念。
田连元对自己的说书人生,有一种职业的自豪感,因为他这条路还是走对了,他感谢父亲对自己的人生安排,如果不是说书,他这辈子可以说一无所成。如果在农村,他真的不知自己怎么才能活下来。而且,说书,让他认识了人生,认识了社会,认识了历史,让他的心境更平和,心胸更宽广。
而且,因为说书,他感到自己的寿命更加延长了。都说人生不满百,但是说书的人,却非常的长寿,这个长寿说的不是岁数,而是内心。他可以在历史的长河中纵横驰骋,上下几千年,了然于心,浓缩于口。他很喜欢电视剧《三国演义》中毛阿敏唱的那首歌《历史的天空》:
暗淡了刀光剑影
远去了鼓角铮鸣
眼前飞扬着
一个个鲜活的面容
湮没了黄尘古道
荒芜了烽火边城
岁月啊你带不走
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兴亡谁人定
盛衰岂无凭
一页风云散
变幻了时空
聚散皆是缘
离合总关情
担当生前事
何计身后评
长江有意化作泪
长江有情起歌声
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
人间一股英雄气
在驰骋纵横
这首歌既是历史的写照,也是他说书时的感受。
还有《三国演义》那首开篇词《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
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
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谈中。
他说,我们说书人,就是那“长江有情起歌声”的毛阿敏,更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的白发渔樵啊。
退休后的田连元,离开工作了几十年的本溪,定居北京,至今十年有余。他经常回到沈阳,偶尔也回到本溪。他调侃自己为“京师闲客”,很享受“北漂”的生活。因为他很喜欢北京的文化氛围,每次出门打出租车,司机都说“我是听您评书长大的”。听了这话,他不认为这是自己的荣光,而是评书的辉煌,是时代的赋予。他希望评书能在这些喜爱评书的观众或者评书迷中传承下去。
现在的田连元,虽然已年近八旬,却不见老态,身板挺直,走路一阵风。他红光满面,待人亲切,说起话来思维敏捷,表情一如说书那般丰富、生动。问及养生之道,田连元脱口而出:“我没有什么养生之道,我的养生之道就是不养生,一切顺其自然。”
田连元说,庄子有言,大道合乎自然,道法自然。人也是这样,顺应自然,比什么都好。田连元觉得,说养生,首先要尊重自己的生活习惯,他说,“我不抽烟,酒也不多喝,生活方式比较健康。养生是自己的事,不要人云亦云,不要跟风。现在养生节目那么多,这个专家这么说,那个专家那么说,如果你都信,你会无所适从。养生,要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因人而异。对于养生知识,不要盲从,不要照搬。”
田连元的爱好,除了喝茶,就是读书、习帖和聊天,年轻时因为忙,没有时间聊天,现在可以了,但有一个原则,就是要与明白人一起聊,既能增长学识,又能愉悦性情。
现在每天早上六点多钟,田连元就起床了,然后出去溜达溜达,有时间的话也会打打拳。年轻的时候在天津跟师傅学的武术,因为多年不练,已经忘了。不过那套形意拳,一直没丢。晚上吃完饭,有时也出去走走,反正不刻意去做什么,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
那天,在《开讲了》的舞台上,面对台下的青年学子,田连元那朴实但又蕴含他几十年人生阅历和感悟的话语,深深地触动了那一颗颗对未来充满渴望和憧憬的心灵,“我觉得人生道路从生到死,这是一个过程,中间这个过程叫活,所以你活得怎么样,靠你个人的拼搏。结果怎么样,你不要期望太多,你得有一个环境,大环境允许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有为无为,都是做,不以贫富论值得,这就是我的人生感悟。”
一生都在拼搏的田连元,把自己的人生活得很精彩,但又把这精彩看得很淡。在他看来,只要努力过了,奋斗过了,你的人生就无憾了。至于什么荣誉,什么金钱,什么赞誉,什么毁谤,都不过是天之上的一片浮云,一会儿就被风吹散,成为过去,留下的仍然是白云蓝天……
2019年5月23日至11月31日 第一稿
2019年 12月1日至12月9日 第二稿
2020年6月15日至7月15日 第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