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貌能惊市井人——让人物活起来

3.面貌能惊市井人——让人物活起来

田连元的评书为什么大家喜欢?是他会讲故事吗?不是,田连元的评书打动人的,是因为他的评书中一个个鲜活的人物。田连元说:“会说的说人物,不会说的说故事。”这句话,是田连元六十年评书舞台的经验总结,也是他评书演播和创作的真谛。

在田连元看来,评书创作和小说创作其实是有共同之处的。会写小说的人,其实就是写人物,以人物来带动事件的发展。人物鲜活了,小说就完美了。如果忽略了人物,而只注重编故事,把人物埋没在情节里,虽然挺热闹,但听完,你也就忘了。

田连元认为,评书艺术家有点像小说家,和演员不同。一部戏里,演员只要下功夫演活一个人就行。而作家如果在一部书中只写好一个人物,那就是失败。李默然演《甲午海战》里的邓世昌,就是邓世昌的化身,他只要把邓世昌演活了就是成功。但曹雪芹写《红楼梦》,只写好贾宝玉、林黛玉还不行,他要写活书中的几百号人才能称为名著。

说书人也是这样,他在一部评书里,要刻画所有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至帝王宰相、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贩夫走卒、流氓恶棍。要说好所有的人,他就要努力站到时代高度,重新审视历史人物与历史故事,寻求今人与古人在心灵上的契合点,用通俗生动的语言细细道来,使人们听了时惊时喜、时悲时乐,而且有感有悟。

田连元说:“对《水浒传》整部书我都下了比较大的功夫,因为它是名著,名著不能给说砸了,得说出点味道来。所以,我对每个人物的性格发展走向都是认真反复地琢磨过的。”

的确,田连元的评书在人物塑造上,确实下了极大的功夫。他在每说一部书之前,都要对这部书反复研读,然后寻找相关史料,研究历史背景,分析人物在特定历史时期、特定历史环境中的性格发展轨迹,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对人物反复分析研究,力争在人物塑造和情节、细节的处理上有新的突破,使传统评书中的人物艺术形象,得到充分的发掘和升华。

著名曲艺评论家戴宏森先生在评论田连元的评书时说:“田连元的电视评书能够惹人喜爱,还有重要一点是他说活了一批书筋式人物。”

何谓书筋?书筋指的是评书中诙谐幽默的人物。这种人大毛病不犯,小毛病不断,但往往又因为他的小毛病而出大问题,是让人又爱又恨的正面人物。过去评书曾有“四梁八柱”一说,这“四梁”便是“书根、书领、书胆、书筋”。盖房子什么重要?房梁最重要,这书筋被称为“四梁”之一,可见其在评书中的地位。所谓“书无根不生,书无领不起,书无胆不立,书无筋不俏”,说的就是其在评书中的重要性。

拿评书《杨家将》来说,“书根”就是杨家将这部评书所依赖的历史背景——宋辽之战;“书领”就是统率全篇的人物,如宋太宗、八千岁、杨六郎、潘仁美;“书胆”就是书中的正面主要形象,寇准、佘太君等;“书筋”就是孟良、焦赞等人物。书筋人物往往带有喜剧色彩,与书胆式的人物相辅相成,交相辉映。但是书胆人物必须历史上实有其人,而书筋人物则是虚实参半,可塑性强,在书中起推波助澜的作用。一部书能否说好,就看说书人塑造书筋式人物的本事。

比如田连元《小八义》中的唐铁牛,《杨家将》中的杨兴,《瓦岗寨》中的罗土信,《施公案》中的小脑瓜赵璧,《瓦岗寨》中的混世魔王程咬金,《水浒传》中的李逵,等等,经过田连元的二度创作,都赋予他们新的生命。

在中国的几部古典名著像《三国演义》《水浒传》中,虽然被称为名著,但其中的瑕疵并不少见。而其他的那些明清时期的小说,像《说岳全传》《杨家将》《施公案》等,写得就比较粗糙。所以,对着书本去说,肯定不行,这就需要对人物进行二度创作。也就是说,让人物活起来,一个重要的先决条件,就是要使评书中人物的存在、发展、结局更趋合理。

田连元说:“所谓的人情事理,第一个前提就是合理性。合理性包括事物发展的情节合理性、人物性格的合理性。你不可能让李逵做出非常细腻的事情来,也不可能让宋江做出违反他个性的事情,必须顺应人物的性格发展去说。同时还要考虑到宋朝的时代背景,符合那个时候的典章制度、道德基准,不能让宋朝的人做出现代人的事。”

比如田连元在评书《水浒传》中对林冲这个人物的处理,就与小说有所不同。小说中梁山泊被招安之后,林冲随宋江征讨方腊。胜利后,在班师回京的路上,患了风瘫,留在六合寺中,不幸半年后身亡。而在田连元的评书《水浒传》中,梁山英雄接受招安之后,林冲却留在山上,因醉酒而身亡。这样的处理,就符合林冲这个人物的性格。为什么?因为林冲原就是高俅属下,被高俅害得家破人亡,有着不共戴天之深仇大恨,可是逼上梁山之后,转了一圈,最后招安还要回到原点,仍然在高俅那帮奸贼手下,他们不会放过自己。所以,以林冲的人生经历和性格,他不会接受这样的现实。但是梁山招安大局已定,他无力回天,所以只好饮酒自杀,这也正符合了林冲的性格。

其实,在以往的评书中,有些人物是并不丰满的,甚至比较突兀,没有交代前因后果。这方面,田连元下了极大的功夫,要把这些地方补全,让人了解人物的来龙去脉,使人物更加丰满。

比如“母夜叉”孙二娘,在《水浒传》这本书中,孙二娘为什么叫母夜叉?她为什么卖人肉馒头?书中对菜园子张青有了些许交代,但是孙二娘的来历,让人一头雾水,只是说她的父亲曾与张青厮斗,打翻张青,但见张青手脚灵活,教了许多本事,又招赘做了女婿。

但是在田连元在电视评书《水浒传》中,他没有按照书中的说辞,而是用倒叙的手法,增加了孙二娘卖人肉馒头的缘由,讲清楚了孙二娘为什么叫母夜叉,为什么要卖人肉馅儿馒头:原来孙二娘的父亲年轻时也是一个绿林好汉,外号“山夜叉”,人到中年时金盆洗手,开了家小饭馆。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孙美娘,二的叫孙二娘。孙美娘喜女红,孙二娘喜武术。孙美娘长得美,孙二娘长得丑。一天县官少爷在孙家饭馆吃饭,见孙美娘貌美如花,便心生歹意。一次孙美娘独自外出,路遇县官恶少,被其强奸。回家后,美娘对妹妹孙二娘哭诉后,第二天投河自尽。孙二娘将详情告诉爹爹,爹爹发誓报仇。几天后,县官少爷又来饭馆想找孙美娘纠缠。此时孙二娘正在后厨烧水烀猪肉,恶少误把孙二娘当成孙美娘了,在孙二娘背后搭手。孙二娘一看是他,怒火中烧,顺手将恶少塞进大锅,盖上盖,加把火,把恶少给烀了,然后和爹一起将恶少的肉做成包子,卖到县衙。结果县官在包子里发现儿子指甲,将孙二娘的爹打死。孙二娘带着母亲逃到十字坡,遇到张青。张青也是因杀人逃亡,于是两人便结为夫妻,在十字坡开起了饭馆。这样一来,孙二娘之所以卖人肉包子,便有了缘由,而且她也不是逢人便杀,而是见了歹人,才会将其做成人肉包子的。这样一来,孙二娘这个人物,来龙去脉也就清楚了,形象也更丰满了,她的人肉包子也有了一个能够让观众接受的合理的理由了。

在评书《水浒传》的人物塑造中,田连元总是把人物放到历史的大环境中,对人物进行研究,但是他既不拘泥于人物产生的时代,也不超越当下的社会。比如潘金莲,在施耐庵的《水浒传》和以往的评书中,潘金莲就是一个淫妇、荡妇。田连元认为不能这样简单地下结论。但是他也不赞成因对潘金莲同情而为其翻案,甚至把潘金莲说成是反封建的先锋。在田连元看来,潘金莲就是一个普通的宋朝底层社会的妇女,既不能说她天生淫荡,也不能说她是反封建的先驱。

在评书《水浒传》中,田连元是这样塑造潘金莲的:

潘金莲是清河县潘员外的侍女,因人长得漂亮,潘员外对其心存邪念,潘金莲不肯就范。于是潘员外一怒之下,将潘金莲嫁给了清河县最丑的武大郎。武大郎人善,知道潘金莲的身世,让其自寻生路。但是潘金莲既想走,又无处可去,想着武大郎是个老实忠厚之人,加之结婚三天,武大郎没有碰她一指,让潘金莲感动落泪,于是只好认命。但是当她见到小叔武松的时候,情心萌动,对武松产生了爱慕之情,这本在情理之中。但是武松自幼父母双亡,由长兄带大,后因犯罪,被哥哥送去少林习武,视兄为父。这样的武松,不会对嫂嫂有任何不恭行为,所以武松拒绝也是合理的。但是,在王婆、西门庆一步步引诱、唆使下,潘金莲不知不觉地上了贼船,再无回头之路。最后丑事败露,在王婆指使下,毒死武大郎。潘金莲毕竟人性并未泯灭,在哄骗武大郎喝完毒药后,她又后悔莫及,想起武大郎事事依她,难得这样的好人时,不禁哭了起来。田连元在评书中着力剖析潘金莲这个负罪的灵魂,说出了人性的复杂和社会的丑恶。比起书中对潘金莲那种淫贼荡妇的指责,更有批判意义和社会教育意义,也使得潘金莲这个人物更真实可信。

田连元说:“潘金莲是封建社会的一个底层妇女,她的命运并不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不是她自己说了算,是那个社会环境、时代背景逼迫她走上了这么一条路。所以最后我把这个故事处理成这样,我觉得还是较为合理的。”

再比如,过去有些评书人物,在当时那个时代,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合理的。但若拿到当下,就要考虑观众的接受心理。在元朝和明朝,说书人在底层市井之中讲故事,讲究的是热闹,什么最热闹?杀人最热闹,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快意恩仇。所以无论是说书人故事中的水浒人物,还是小说《水浒传》中的人物,杀人是不需要动脑子的,只要痛快,杀多少都不必去计较。至于该杀不该杀,没有人去追究。于是就出现了李逵这样“抡起板斧便砍”的典型人物。但是,这种杀法,如果在今天的评书中,还用以往赞赏的眼光去说,那就不是鲁莽,而是血腥了。所以,在田连元的评书中,李逵也就不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的魔头了。

同样,原著中的武松在《血溅鸳鸯楼》中,也是杀了一些无辜的人。在田连元看来,这不符合武松的性格,武松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做事比较冷静,他杀人和李逵不一样。所以他在说“血溅鸳鸯楼”的时候,就没有像原作那样说他逮谁杀谁,他杀的顶多是蒋门神、张都监等一干仇人。田连元说“像这样的改动我认为是有必要的,它体现了故事的合理性,更符合人物的个性”。

为了让人物更鲜活,更有个性,田连元对人物的行头也进行了大胆的再创造。

比如在传统评书《杨家将》中,说书人为了强调寇准是一介清官,便描述他穿着有补丁的衣服面见皇帝。但是田连元认为这一情节不合理,在他的电视评书《杨家将》中,作了调整。老的评书《杨家将》是这样描写寇准的:

寇准头上戴着纱帽,这边有一个翅儿,那边就一个铁丝儿,身上穿的衣服带着补丁,再看穿的那双鞋,前面张着嘴,后来掉了底,叫喷土二靴……

这种写法有些过分,他不是寇准,而是一个乞丐。

在田连元的电视评书《杨家将》中,田连元对寇准进行了重新设计:

头上戴乌纱,乌纱上顶着乡间的尘土,身上穿着袍服,袍服上补着粗布补丁。再瞧这脚底下穿的鞋,前面打着包头,后边钉着后掌,这就说明这个官员起码比较整洁。但是,寇准往外走的时候,走到二堂上,全堂的官员,衙门里听差的都过来了,寇大人,您要走,要上东京见皇帝去了,我们给您做了一身袍服,您得穿上。寇准一听,那我这身衣服怎么办?您这身衣服不要紧,咱换。您把这身衣服脱下来,我们给您挂在墙上,对我们来讲永远是一个警诫,我们看到这衣服就想到您的为人,想到您的为官……

这样的描写,就符合寇准的性格特点,也讲出了寇准的廉洁深得民心,而且也引人思考。

还有在《施公案》这部评书中,田连元对黄天霸这个历来评价迥异的人物性格,也处理得很有分寸,恰到好处。他既不是站在狭隘的民族主义立场上把黄天霸说成汉奸、卖国贼,也不把他说成完美的侠义英雄;既肯定了他帮清官除奸斩恶,但也不隐讳他有骄横、狠毒的人性和性格缺陷。

有专家在评论田连元的评书时说,“田连元的评书以刻画人物见长,紧张中又有幽默。他对评书进行了后期的加工,喜欢把现代元素糅入他的评书艺术之中。”

田连元说,“人们老说,文学是人学,人学就是研究人的。其实,说书也是人学,也是要研究人的,只有把人物说活了,你这个评书才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