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忆人生两不同——游园惊梦
田连元的评书《新的采访》在辽宁省东片汇演中,一炮打响,在辽宁省文艺界可谓出了名了。转过年,也就是1974年,在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五周年之际,国家文化部搞了一次四省市文艺调演。
这四个省市有广西、湖南、上海、辽宁。田连元的评书《新的采访》,作为辽宁重点节目参加了这次调演。
来到北京,田连元不免心生感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曾在1966年10月请他来北京录制长篇评书《欧阳海之歌》,可是因为“文化大革命”,评书没录成,弹指一挥间,八年过去了。
汇演开始之前,评审团对彩排中的节目逐一进行审查,作最后的把关。评审团的人一个个非常严肃,皱着眉头,就是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就是久经舞台考验的老演员,也免不了有些紧张。
田连元登台表演了评书《新的采访》。表演完,评审团的一个人看着田连元,想了想说:“你的这个《新的采访》哪儿都不错,就是没有阶级斗争。都是好人?这不行!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这没有阶级斗争怎么行啊?你得改一改。”
没有阶级斗争?这可不是小事,田连元吓了一跳。自己脑子里就缺这根弦,创作的时候以为学雷锋、做好事,就忘了阶级斗争。而且,进京后组委会首先对他们进行的就是阶级斗争教育,还组织他们观看了电影《园丁之歌》,之后就组织大伙进行批判,说这部电影是大毒草。看来,作品里不讲阶级斗争是真不行啊!
可是节目已经成型,做大的改动肯定是来不及了。怎么办?一时间急得田连元团团转。上一次市里审查的时候说先进模范人物不能说结婚,改成了采访。现在上面审查又说没有阶级斗争,这回怎么改呢?突然间,田连元想起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参谋长少剑波“定计”那场戏中,少剑波的那段西皮快板:“相信你定能够完成重任,这件事关系大举足重轻。还要开支委会讨论决定,用集体的智慧战胜敌人。”虽然没看到他们开会,但仅这一句话,就体现出了党的领导。田连元茅塞顿开,便在评书里面加了一句话,“司机赵大兴曾看到一个投机倒把分子倒卖稻米,就毫不客气地把他扭送到公安机关去了。”这不就是阶级斗争吗?
在进行第二次彩排的时候,田连元就把这句话加了进去。演出结束后,辽宁团带队的领导是省委的宣传部长,叫刘敬之,这个人别看是老干部,但对文艺很在行,他是丹东人,担任过《辽东日报》《吉林日报》的社长、总编辑,东北局宣传部副部长,辽宁省委宣传部部长,后来还担任了吉林省委书记。
第一次彩排的时候,刘部长听了田连元的这个评书,十分赞赏。待第二次彩排的时候,听到这个故事加了“倒卖大米”这段话之后,就觉得很生硬,也很别扭。田连元一下来他就问:“连元啊,你这个评书里怎么又弄出个投机倒把分子来啊?”
田连元不得不如实回答,说:“昨天评审团的同志说我的评书里没有阶级斗争,所以就加了这么个细节。”
刘部长说:“你觉得加了这个内容,和整个故事结合得怎么样?格格不入啊。从艺术创作上来讲,这不是画蛇添足吗?”
田连元无奈地说:“是啊,刘部长,我觉得也有些画蛇添足。可是人家说了,不能没有阶级斗争啊。”
刘部长态度坚决地说:“你还按原来的说,有什么事我负责。”
有了刘部长这句话,田连元顾虑全消。
第一次公演的场地在北京“二七”剧场。出乎田连元意料的是,北京演出的效果竟然比在辽宁的演出更火,热烈掌声中,田连元又返场说了《没演完的戏》。一下台,就有《中国文学》的英文版编辑找到田连元,向他讨要《新的采访》和《没演完的戏》两个本子。他们把这两个作品以革命故事的名义在《中国文学》英文版上译载海外。
而且,上海代表团的同志也来拜访田连元,说:“上海现在正在开展大讲革命故事活动,但像你这样的讲法,我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很生动啊。等你有时间,请你到上海给我们传经送宝,指导指导。”
人家的热情邀请,田连元不能不答应。可是口头答应着,心里却在想,“我哪有机会去上海呀!”
还有煤矿文工团的瞿弦和,当时刚从青海调回北京,也慕名来找田连元,向田连元学习评书《新的采访》。
四省市调演办公室的同志听说田连元的评书节目相当精彩,便专门要了一辆车来到剧场,欣赏田连元的这段评书,田连元演完,他们就乐呵呵地回去了。
接着中央戏剧学院也来请田连元去给他们上一课,讲讲革命故事的创作和表演。请他的那位老师叫张筠英,是瞿弦和的夫人,大概她听了瞿弦和的介绍,慕名而请的吧。那次讲座,不但有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还有全国导演进修班的导演们。
演出结束后,文化部决定把辽宁团的曲艺队留下来,参加北京的国庆游园演出活动。
这一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五周年,庆祝活动比往年要隆重一些,除组织游园活动外,还要放焰火,举办大型国庆招待会等。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演出被看成是严肃的政治任务,能参加北京的国庆游园文艺演出,比现在上“春晚”还高兴。演出之前主办单位给全体演职员开了动员会,领导提出的要求是:“以饱满的政治热情,把最好的激情表演献给首都观众。”
辽宁代表团的演出场地在天坛公园。
1974年10月1日,早晨五点多钟,田连元的团队就从西苑大旅社出发了。很快到了天坛公园,那里的工作人早已开始了工作,估计是昨晚一夜没睡。公园里装点得繁花似锦,色彩缤纷。
上午九时,游园开始,游客如潮,鱼贯而入。舞台下摆了些小板凳,但因为人多,后面的观众只能站着观看。上午十点,演出开始,演员们按照领导的要求,激情、认真、严肃地表演着每一个节目。所谓游客,其实都不是普通市民,而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各行各业的先进模范人物,很多人还穿着民族服装,五颜六色。
轮到田连元的节目了,他一上场,就发现台下的观众座位上,有不少的外国人。那时候,在东北极少能看到外国人,所以台下的外国人很显眼。
评书演员和其他演员的最大不同就是,别的剧种演员更多的是在自我陶醉,而评书演员必须用眼神和观众互动,时刻关注观众的情绪变化。田连元一边演出,一边看着台下那些外国人的反应。从他们的表情,田连元看出来了,他们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评书,不是坐那儿发愣,就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其他观众大笑。不过其中也有几个会汉语的外国学生,情绪偶尔会有些变化,可能听懂了几句。不过,中国的观众还是反应热烈的,田连元段子中的每一个包袱,甚至每一个细微之处,都能引起他们的哄堂大笑。
上午的演出结束后,演员和工作人员就在天坛公园演出现场吃盒饭。可以说,田连元他们大概是文艺工作者中吃盒饭比较早的那批人吧。
直到下午五点,游园才告结束。主办方把田连元他们拉回宾馆,赶紧吃饭。吃完饭,也没休息,就赶到工人体育场,和中央领导一起看焰火。辽宁和上海这两个团,紧邻主席台。
偌大的体育场,比本溪的那个体育馆可大多了,要是在这样的大体育场里说场评书,不知是什么效果。
来体育场观看焰火的领导可真不少,田连元向主席台望去,因为离得很近,所以看得很清楚,中央领导有江青、王洪文、朱德、叶剑英……还有西哈努克亲王夫妇、宾努亲王夫妇等,还有一些其他外国贵宾,田连元叫不上名字。
焰火燃放之前,有一场足球赛,是中国青年队对吉林足球队。这是一场表演赛,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虽然不是十分激烈,但田连元毕竟第一次看足球比赛,尽管不懂比赛规则,但看场上的队员跑来跑去,还是很兴奋。
中场休息的时候,开始了第一轮焰火的燃放。
有人告诫说,看焰火的时候要戴上眼镜,以免碎屑迷了眼睛,于是田连元把眼镜戴上。这时礼花燃放起来了,只听“腾”的一声,礼花升空,然后在空中炸开,五颜六色,形态万端……
焰火放完,接着比赛。比赛结束再放焰火,然后是少儿团体操,还有自行车表演,四千米男子团体赛,二千米女子组赛,四千米男子淘汰赛……这样的一场大杂烩表演,虽然不是十分精彩,倒也十分热闹。
田连元是个爱联想的人,他望着空中绽放的礼花,免不了想起两年前在桓仁那个令人心碎的国庆节。那天,走投无路的田连元准备离开桓仁去市里绝食,被生产队长堵在家里要他还债,好不容易从柜子里找出几件衣服抵押给了生产队。那时,做梦也不会想到,两年后,自己会在首都工人体育场,观看国庆焰火。
人生之路,如此变幻莫测,就像天上的焰火,时而灿烂如花,瞬间身影全无。想到此,田连元感慨万千,随手写诗一首:
金星银星红绿星,
万紫千红闹太空。
惊雷震破银河系,
星雨洒满不夜城。
不夜城中不眠人,
忽忆人生两不同。
不同犹如礼花放,
蓦地升天蓦地空。
“忽忆人生两不同”的田连元,游园之际,仿佛突然之间,对这个世界和人生又多了许多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