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新运动与政论报章的勃兴
1895年,中国在甲午战争中惨败,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订,民族危机空前严重,读书人的爱国热忱空前高涨,康有为、梁启超等串联在京参加会试的万千举子发动了著名的“公车上书”,维新变法运动风起云涌。当是时,维新士夫大张旗鼓地发动了广泛的政治动员和组织宣传活动。他们成立学会联络声气,兴办学堂作育人才,创办报章制造舆论,编译西书绍介西学,著书立说昌言变法,上书言事推动新政,开明官吏士绅纷纷参与其中,一时间轰动朝野,形成了一股重要的社会力量,引领了时代潮流。1895年至1898年,维新派知识分子集中主要力量,大力创办以时事政论见长的综合性报章,前后达五十余种,从而掀起了近代中国第一个报刊创办高潮。
戊戌时期,以“新学”相标榜的维新派知识分子,纷纷借助近代报章这一新式传播媒介,大力宣传维新变法主张,冀收开民智、鼓民力、新民德之效。北京《万国公报》《中外纪闻》,天津《直报》《国闻报》《国闻汇编》,上海《强学报》《时务报》《富强报》《演义白话报》《女学报》,湖南《湘学新报》《湘学报》《湘报》,澳门《知新报》,广州《博文报》《岭学报》《岭海报》《广智报》,杭州《大观报》《杭州白话报》《经世报》,重庆《渝报》,成都《蜀学报》,桂林《广仁报》等,都问世于这一时期。湖广总督张之洞描述1895年后报章兴起的可喜情状道:“乙未以后,志士文人创开报馆,广译洋报,参以博议,始于沪上,流衍于各省,内政、外事、学术皆有焉。虽论说纯驳不一,要可以扩见闻、长志气,涤怀安之鸩毒,破扪籥之瞽论。于是一孔之士、山泽之农,始知有神州;筐箧之吏、烟雾之儒,始知有时局,不可谓非有志四方之男子学问之一助也。”[32]《湘报》主编唐才常论报章之益道:“政学格致,万象森罗,俱于报章见之。是一举而破二千余年之结习,一人而兼百人千人之智力。不出户庭,而得五洲大地之规模;不程时日,而收延年惜阴之大效。”[33]报章发挥了扩见闻、播新知、长志气、明时局等启智功效,报章之兴直接影响到时代风气之变。
在这批维新派报刊中,名气最大、销量最高、流布最广、存世时间较长、居于领袖群伦地位的,是梁启超主笔政的上海《时务报》;其宗旨,在沟通上下中外舆情,宣扬维新变法主张;其发行,得到了“大府奖许”,风行天下;其成功,引发了蝴蝶效应,带起了一个“报章兴”的新时代;其文体,被称为“时务文体”。自此,政治家和学者办报开始成为中国近代报业的主流,政论性报章的兴盛时代悄然来临。
近代中国首开学者兼政治家办报之端者,是维新派领袖康有为主持创办的北京《万国公报》,时在甲午丧师、马关签约之后,“公车上书”事件发生之年,西历1895年8月17日。该报由梁启超、麦孟华主笔主编,英国在华传教士李提摩太参与编辑,为便于在政府官员中传布,袭用广学会《万国公报》之名,刊式则与《京报》相似,赠阅对象也是《京报》订户,双日刊,每册刊印政论文章1篇至3篇,不具名,意在向昧于外情的京城官绅宣传泰西实学新学思想,为维新变法制造社会舆论。发行至第45期,因与上海广学会会刊《万国公报》同名而受诘难,遂更名《中外纪闻》,由主论说变为主纪事,成为刚成立的京师强学会的机关刊物。《中外纪闻》仅发行一个多月,就于1896年1月20日被封禁,强学会也被查封。梁启超的言论救国之路,正是以这两份短命的报章为肇端的。
1896年孟秋,经过康有为、汪康年、黄遵宪等人的多方筹备,在张之洞、盛宣怀等实力派人物的支持赞助下,由汪康年任总经理、梁启超任总主笔的《时务报》旬刊在上海呱呱坠地。《时务报》是维新派知识分子创办的带有同人性质的政论刊物,宣传变法自强是其政论文章的主旋律,梁启超、汪康年、麦孟华、徐勤、欧榘甲、章炳麟、王国维等先后任撰述与编辑。至1898年孟秋停刊,存世两年,出刊66册。梁启超抱着“为椎轮,为土阶,为天下驱除难,以俟继起者之发挥光大之”的动机,[34]为《时务报》的编撰付出了超乎常人的热情和辛劳。梁氏自言:“每期报中论说四千余言,归其撰述;东西文各报二万余言,归其润色;一切奏牍告白等项,归其编排;全本报章,归其覆校。十日一册,每册三万字,经启超自撰及删改者几万字,其余亦字字经心。六月酷暑,洋烛皆变流质,独居一小楼上,挥汗执笔,日不遑食,夜不遑息。记当时一人所任之事,自去年以来,分七八人始乃任之。”[35]《时务报》取得“一时风靡海内,数月之间销行至万余份,为中西有报以来所未有”的非凡成绩,以及“举国趋之,如饮狂泉”的轰动效应,[36]梁启超付出最多,贡献最大。由于《时务报》的盛行,梁启超亦“名重一时,士大夫爱其语言笔札之妙,争礼下之”,以至于“自通都大邑,下至僻壤穷陬,无不知新会梁氏者”。[37]
1896年8月,梁启超刊诸《时务报》创刊号的《论报馆有益于国事》一文,对“报之例”作了四点战略规划:其一,“广译五洲近事,则阅者知全地大局与其强盛弱亡之故,而不至夜郎自大,坐眢井以议天地矣”;其二,“详录各省新政,则阅者知新法之实有利益,及任事人之艰难经画,与其宗旨所在,而阻挠者或希矣”;其三,“博搜交涉要案,则阅者知国体不立受人嫚辱,律法不讲为人愚弄,可以奋厉新学,思洗前耻矣”;其四,“旁载政治学艺要书,则阅者知一切实学源流门径,与其日新月异之迹,而不至抱八股、八韵、考据、词章之学,枵然而自大矣”。[38]可谓高屋建瓴,踌躇满志。
起初,地方大吏和开明士绅对《时务报》持肯定态度,纷纷饬令各级官府订阅,或向书院诸生推荐阅读。湖广总督张之洞赞其“识见正大,议论切要,足以增广见闻,激发志气”,称该报“实为中国创始第一种有益之报”,饬令湖北全省各级官府订阅。[39]湖南巡抚陈宝箴言其“议论极为明通”,“其激发志意,有益于诸生者,诚非浅鲜”,以为湘省“自应广为流布,以开风气而广见闻”,建议湘省各书院师生订阅该报。[40]岳麓书院院长王先谦赞其“议论精审,体裁雅饬”,称其“洵足开广见闻,启发志意,为目前不可不看之书”。[41]河南彰卫怀道尹岑春煊称该报“识华彝之时势,达中外之情形”,言其“间有论出纵横,语多愤激,阅者勿以辞而害意,当略迹而原心,洵足以推广见闻,增长智识”。[42]《时务报》之所以取得“数月之间销行万余份”的骄人业绩,实与“大府奖许”关系甚巨。
稍后,湖南守旧士绅则对《时务报》《湘报》等维新派报章大加诋諆。叶德辉《非〈幼学通议〉》指摘梁启超“倡为学究亡天下、时文亡中国之说”,言其“用夷变夏,多昧本之谈”,“而一意惟泰西之是从”,斥其“信今薄古,智西愚中,其心乃托西学以行其私说,无所谓保民,亦无所谓保教,徒布其说变易天下之学派”,谓“梁氏持论,动谓泰西人人识字明理,由于说部书之益,彼其意,殆欲摈去中国初学所诵之《孝经》《论语》,一以说部为课程”,断言“湘中幼学之坏,梁氏实为罪魁”。[43]
1901年底,梁启超盘点数十年来中国报界情状,对中国报馆“发达之迟缓无力”状况有着一番独到的观察。在梁氏看来,上海、香港、广州三处报章体例无一足取,故报馆之兴数十年,而于全国社会无纤毫影响;惟天津《国闻报》,上海《中外日报》《同文沪报》《苏报》,体段稍完;其次则《万国公报》,然出于西人之手,凭教会之力,宗旨多倚于宗教,于政治学问界无大关系;甲午挫后,《时务报》起,一时风靡海内,销行至万余份,为中国有报以来所未有,其体例、学识、思想虽固陋浅薄,不足以当东西通人之一指趾,而举国士夫乃啧啧然目之为“新说”和“名著”,足见国人文明程度之低下;此后,澳门《知新报》继之,沿海各都会继轨而起者骤十余家,其面目体裁,悉仿《时务报》;日本留学生办有《译书汇编》《国民报》《开智录》等,能输入文明思想,为吾国放一大光明,然其要么为丛书而不为报章,要么因经费不支旋出旋灭。[44]他视报章之“多寡良否”为“觇国家之强弱”的重要标杆。数十年来中国报界之情状如此,怎不令有识之士扼腕叹息!梁启超的眼光,是政治家兼学者的眼光;其所属意的报章,是能与中国社会发生大关系,能够发挥“播文明思想于国民”的政论性报章。
梁启超将中国报馆长期不振的原因归结为四点:一是报馆创办人不预筹足够经费,故无力扩充,或小试辄蹶;二是报馆主笔、访员等为不名誉之业,高才之辈不肯俯就;三是社会风气不开,阅报人少,道路未通,传布为难;四是从业者思想浅陋,学识迂愚,才力薄弱,无思易天下之心,无自张其军之力;四者之中,尤以第四项为病根之根。[45]而当康、梁诸人东渡之后,有着在海外筹措的经费保障,有着梁启超等辈“思易天下之心”的政治精英兼一流学者的倾心投入,加之中国士子赴日留学形成潮流,中国社会尤其是东南沿海地区风气大开,政论报章和报章政论如大潮泱泱,迎来了真正的高潮时期和辉煌时代。其标志,是梁启超居东前期创办的《清议报》和《新民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