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务报》与梁启超“时务文体”

第三节 《时务报》与梁启超“时务文体”

1896年孟秋至1898年孟秋行世的上海《时务报》旬刊,是戊戌时期维新派知识精英倾心打造的一个以政论见长的舆论阵地。当是时,维新派精神领袖康有为积极擘画,张之洞等地方大吏支持赞助,黄遵宪等政府官员扶植捐款,总经理汪康年苦心经营,主编主笔梁启超一度全身心投入,刊行后风行一时,全国舆论界为之一振,维新变法思潮蓬勃兴起。戊戌时期的维新派报刊高度重视政论文章,以之作为衡量报章质量和影响力的主要标杆,故而报馆主笔人选非常关键,《时务报》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主笔梁启超的长篇政论文章《变法通议》是其代表性作品,其文体被时人和史家称为“时务文体”。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号任公,别署饮冰子、饮冰室主人、中国之新民、哀时客等。广东新会人。1889年中举。1890年结识康有为,投其门下。1891年就读于广州万木草堂。1895年春协助康有为发动在京应试举人联名请愿的“公车上书”。维新运动期间,主北京《万国公报》(后改名《中外纪闻》)和上海《时务报》笔政,又赴澳门筹办《知新报》。1897年,任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1898年受光绪帝召见,进呈《变法通议》,赏六品衔,署理京师大学堂译书局事务。戊戌政变后流亡日本,先后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等报刊,鼓吹新民救国,发起“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曲界革命”“史学革命”等。入民国后,成为进步党党魁,出任过司法总长、财政总长等职,由拥袁走向反袁。1918年赴欧考察。1924年起任教于清华学校。1929年1月19日病逝。一生兴趣广泛,学识渊博,在文、史、哲、佛学等领域均有较深造诣。著述宏富,有《饮冰室合集》《梁启超全集》行世。

梁启超的办报生涯近三十年,主编主笔报刊十数种,声名较著者有《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新小说》《政论》《国风报》《庸言》《大中华》等,成为近代中国当之无愧的舆论界骄子和一时无两的报章政论家。梁启超的报章活动虽非肇端于《时务报》,他本人却因该报而声名远播,《时务报》亦因主笔梁启超之政论而风行海内。梁启超见诸该刊的政论文章中,影响最大的是《变法通议》。百日维新期间,光绪皇帝召见梁启超,其所进呈的就是这部《变法通议》。

梁启超《变法通议》系列政论文,发表在《时务报》的有十二篇。梁氏在《自序》中开宗明义,阐述“法何以必变”;其余各篇分别题为《论不变法之害》《论变法不知本原之害》《学校总论》《论科举》《论学会》《论师范》《论女学》《论幼学》《学校余论》《论译书》《论金银涨落》等,全面系统提出了其维新变法政治主张。《论不变法之害》开篇道:

今有巨厦,更历千岁,瓦墁毁坏,榱栋崩折,非不枵然大也,风雨猝集,则倾圮必矣。而室中之人,犹然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睹其危险,惟知痛哭,束手待毙,不思拯救;又其上者,补苴罅漏,弥缝蚁穴,苟安时日,以觊有功。此三人者,用心不同,漂摇一至,同归死亡。善居室者,去其废坏,廓清而更张之,鸠工庀材,以新厥构。图始虽艰,及其成也,轮焉奂焉,高枕无忧也。惟国亦然。由前之说罔不亡,由后之说罔不强。[124]

以形象的譬喻,浅近的语言,急切的心情,将老大帝国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危险局势,国人或酣嬉鼾卧、麻木不仁,或束手待毙、不思拯救,或补苴罅漏、苟安时日的情状,惟妙惟肖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梁启超指出,要挽救这座瓦墁毁坏、榱栋崩折的千年巨厦,采取补苴罅漏、弥缝蚁穴的办法,已无济于事;根本的拯救之法,是“去其废坏,廓清而更张之,鸠工庀材,以新厥构”。换言之,就是雷厉风行地实行变法,大刀阔斧地进行政治体制改革。当难者提出“然中国当败衄之后,穷蹙之日,虑无余力克任此举;强敌交逼,眈眈思启,亦未必能吾待”的问题后,梁氏回答道:

日本败于三国,受迫通商,反以成维新之功。法败于普,为城下之盟,偿五千兆福兰格,割奥斯、鹿林两省,此其痛创,过于中国今日也。然不及十年,法之盛强,转逾畴昔。然则败衄非国之大患,患不能自强耳!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又曰: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泰西各国,磨牙吮血,伺于吾旁者固属有人,其顾惜商务,不欲发难者,亦未始无之。徒以我晦盲太甚,厉阶孔繁,用启戎心,亟思染指,及今早图,示万国以更新之端,作十年保太平之约,亡羊补牢,未为迟也![125]

以日本、法国败衄之后励精图治、变法自强的成功经验,消除当道者头脑中的种种疑虑,为变法维新扫除思想障碍。该文篇末道:

要而论之:法者,天下之公器也;变者,天下之公理也。大地既通,万国蒸蒸,日趋于上,大势相迫,非可阏制。变亦变,不变亦变。变而变者,变之权操诸己,可以保国,可以保种,可以保教。不变而变者,变之权让诸人,束缚之,驰骤之,呜呼!则非吾之所敢言矣。

是故变之途有四:其一,如日本,自变者也;其二,如突厥,他人执其权而代变者也;其三,如印度,见并于一国而代变者也;其四,如波兰,见分于诸国而代变者也。吉凶之故,去就之间,其何择焉?[126]

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阐明了“变亦变,不变亦变”的道理,为中国指明了仿效日本明治维新推行自上而下的“自改革”道路。中国如不想步突厥、埃及、高丽、印度、越南、缅甸、波兰等国后尘,不想遭受犹太之种、非洲之奴的奴隶牛马乃至亡国灭种的命运,只有维新变法一条路可走,如此方能“保国”“保种”“保教”。梁启超认识到,“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学校之立,在变科举”,[127]故而将教育体制改革和人才选拔制度改革放在首位。

《学校总论》开篇道:

吾闻之,《春秋》三世之义,据乱世以力胜,升平世智力互相胜,太平世以智胜。草昧伊始,蹄迹交于中国,鸟兽之害未消,营窟悬巢,乃克相保,力之强也。顾人虽文弱,无羽毛之饰,爪牙之卫,而卒能槛絷兕虎,驾役驼象,智之强也。……近百年间,欧罗巴之众,高加索之族,藉制器以灭国,借通商以辟地,于是全球十九,归其统辖,智之强也。世界之运,由乱而进于平,胜败之原,由力而趋于智,故言自强于今日,以开民智为第一义。[128]

作为晚清今文学运动宣传家的梁启超,根据乃师康有为传授的“公羊三世”说,演绎出太平世以智胜的结论,故而将“开民智”列为“自强”第一义,指出“亡而存之,废而举之,愚而智之,弱而强之,条理万端,皆归本于学校”。欲兴学校,又以“变科举”为第一义:

故欲兴学校,养人才,以强中国,惟变科举为第一义。大变则大效,小变则小效。综而论之,有三策焉。何谓上策?远法三代,近采泰西,合科举于学校;自京师以讫州县,以次立大学小学,聚天下之才,教而后用之。入小学者比诸生,入大学者比举人,大学学成比进士;选其优异者出洋学习比庶吉士,其余归内外户刑工商各部任用,比部曹,庶吉士出洋三年,学成而归者,受职比编检。学生业有定课,考有定格,在学四年而大考之,以教习为试官,不限额,不糊名。凡自明以来,取士之具,取士之法,千年积弊,一旦廓清而辞辟之,则天下之士,靡然向风,八年之后,人才盈廷矣。[129]

梁启超并未对“科举”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并不认为“科举”一开始就是“敝政”;相反,他高度肯定科举乃“法之最善者”,提出“世卿为据乱世之政,科举为升平世之政”;科举之敝,问题出在“学校制度”上,只有将“变科举”与“兴学校”结合起来,将科举合于学校,将西学与中学并重,才能形成人才兴盛的局面,民族自强和国家振兴才有希望。

《时务报》时期,梁启超以“先知有责,觉后是任”[130]的热情与信念,将今文经学三世说和西洋进化论的思想要义,西洋东洋列国大局和老大帝国“变亦变,不变亦变”,以及“大变则大效,小变则小效”的道理,要言不烦、条分缕析地阐述出来;同时将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变科举的变法维新逻辑,以及广开民智、振兴民权、变革官制、满汉平权等政治见解和思想主张,以通俗浅近、平易畅达、热情奔放、中西兼采的报章“时务文体”传播到大江南北,取得“一时风靡海内,数月之间,销行万余份”的发行业绩,产生“举国趋之,如饮狂泉”的阅读效应。[131]戊戌时期,梁启超充当了维新变法喉舌和政论宣传家的角色;其最为特出的贡献,在于借助《时务报》这一近代化、大众化传播媒介,运用明白流畅而又富有热力的文字,绘声绘色地阐扬维新变法主张和救亡图存道理,在社会上鼓荡起一股强劲的变革之风。在梁启超通过《时务报》名扬天下、誉满士林的同时,其广采新知、文白杂糅、平易畅达、感情丰沛的“时务文体”,也开启了近代中国“报章兴”的新时代。

然而,《时务报》《知新报》等维新派报章的“时务文体”喜用“新词”的特点,却成为守旧士夫痛批的靶子。叶德辉《长兴学记驳议》声称:“自梁启超、徐勤、欧榘甲主持《时务报》《知新报》,而异学之诐词,西文之俚语,与夫支那、震旦、热力、压力、阻力、爱力、抵力、涨力等字,触目鳞比,而东南数省之文风,日趋于诡僻,不得谓之词章。”[132]将此种文体视为异端,并据此将其逐出“文苑”。

以梁启超《变法通议》为代表的“时务文体”,标志着报刊政论文作为一种不同于传统文章的“新文体”的诞生,并在此后日臻成熟,成为思想启蒙“利器”和文体革命先锋。这种报章新文体,思想上逐渐突破了“文以载道”和“代圣立言”的教条,梁启超等人乃至抛弃了“托古改制”的外衣,密切结合时政,直面现实,指陈时弊,有着放眼世界的全球化眼光、进步的政治立场和思想启蒙底色;文章写法不拘一格,既吸收了先秦诸子的雄辩之风和八股文的长比特点,又突破了桐城古文的门派家法,吸收俚语、韵语、外来语汇和欧化句法,文体上有着较大的自由度和更强的表现力;语言力求浅近,明白晓畅,力避矫揉造作、艰涩古僻;再加上丰沛的情感,自由奔放的文气,酣畅淋漓的文笔,生动形象的譬喻,使其文体具有极大的感染力,故而能够风靡一世。“时务文体”是梁启超“新文体”的初级阶段;东渡之后,梁启超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等政论报刊,报章文体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