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湘报》与唐才常等的政论文
甲午丧师之后、马关签约之年,陈宝箴、江标分任湖南巡抚和学政,力行新政,倡导新学,素称保守的湘省风气渐开。越二年,外交官出身的黄遵宪出任湖南长宝盐法道,署理湖南按察使,筹备时务学堂,督办《湘学报》;上海《时务报》主笔梁启超赴长沙就任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候补知府谭嗣同回湘参与新政活动,筹备南学会;唐才常、欧榘甲、韩文举、熊希龄、杨毓麟等一批维新派知识精英聚集省城。他们创立学会,兴办学堂,大办报刊;《湘学新报》《湘学报》《湘报》等相继问世,湘省风气为之大变。唐才常、樊锥、谭嗣同等知识精英,是南学会核心成员和《湘报》主笔,与时务学堂总教习梁启超声气相通,利用报章宣扬“爱国之理”和“救亡之法”,鼓吹民权、平等与变法,主张为民众立言,倡导文体文风革新,在政界和学界鼓荡起维新思潮,在文坛和舆论界掀起一股强劲的变革之风。湖南新政时期的湘省报界人物,尤以唐才常最为活跃,其见诸《湘报》的政论文也最具代表性。
唐才常(1867-1900),字黻丞,后改佛尘,湖南浏阳人,早年就读于长沙岳麓书院和武昌两湖书院。1896年返湘投身新政事业,次年举拔贡。1897年后,任《湘学报》主编主笔、湖南时务学堂分教习、南学会议事会友、《湘报》总撰述,鼓吹变法图强,宣扬民权学说,成为声名远播的报刊政论家和政治活动家。戊戌政变后,辗转奔走于日本、南洋、香港、上海等地,寻求救国途径。1899年,主上海《亚东时报》笔政;同年冬,在上海组织正气会,旋改名自立会,任总干事。庚子国变之年,在上海召开“中国国会”,在长江中下游组建自立军,起事失败后在武昌就义。近人尚秉和《辛壬春秋》中对唐才常有一段形象的描述:“貌雄奇魁梧,为文一洒千言,汩汩不穷。甲午后创《湘学报》,言变法,与梁启超《时务报》,并风行海内,而持论雄迈尤过之,一时学者风气得以转移。”[133]
唐才常相信文字改良社会之力,重视报章的思想启蒙功效。1898年仲春,南学会会刊《湘报》日刊在长沙问世。[134]唐才常在《湘报叙》中指出:“迩者海内诸君子,曲体朝廷育才至意,广开报馆,用代遒人,大声疾呼,海天同应。于是秦汉以来之愚障,始云开雾豁,重睹光明;于是四民之困于小儒腐说,辗转桎梏者,始脑筋震荡。人人有权衡国是之心,而谋变通,而生动力。夫由今日以前之志士仁人,其欲摩挲故府,钻研政典,求断烂朝报不可得,而赍恨终者,何可胜道?今乃海宇大通,朝野一气,政学格致,万象森罗,俱于报章见之。是一举而破二千余年之结习,一人而兼百人千人之智力。不出户庭,而得五洲大地之规模;不程时日,而收延年惜阴之大效。凡官焉者、士焉者、商焉者、农工焉者,但能读书识字,即可触类旁通,不啻购千万秘籍,萃什佰良师益友于其案侧也。其使中国为极聪强极文明之国,吾于是决其必然矣。”[135]对报章文字的知识传播和思想启蒙功效有着清醒的认知,对中国成为“极聪强极文明之国”充满信心。
湖南新政时期,唐才常的政论文主要刊于《湘学报》《湘报》,直陈时弊,思想犀利,新名词错杂其间,裹挟着爱国救亡的炽烈情感,属于典型的“时务文体”。唐氏痛感西人讪我诟我为“病夫”,国人灵魂麻木不仁,缺乏国耻意识和国权思想,撰《论热力》一文。其言曰:
既而思之,吾人所居之地球,既命之曰人世界,则虽藐然躯壳,为微尘中之微尘,而光于目,声于耳,电于大脑小脑,化分化合,于肝脾胃肠及一身机轮流转,罔弗具日与八星运行之理,故种无论黄白也,人无论中西也,心同理同,聪明材武,无弗同也。然而彼西人者,人人耻国之耻,事国之事,权国之权,国统系之君,君统绵之民。故意大利之轭于罗马,希腊之轭于土耳其,而民会与民权固也。普之辱于拿破仑,法之蹶于师丹,而若君若臣,若男若女,若老若幼,咨齑涕洟,摽心酾血,播之诗歌,宣之衢巷也。若是者,何也?热力之所摩也。且夫热之为力,则何星球、何世界弗之有矣。向使日心不热,则地与各行星乌乎吸,乌乎离矣;地心不热,则人与草木与禽兽并时而灭矣;昴心不热,则吾八行星绕日之世界,不知隳坏几千万年矣。故泰西之以热力智其民新其国者,实性海之根原,群动之脉理。而含生负气之公性情如是则存,不如是则亡;扩其量则文明而强,亏其实则野蛮而瘠。以瘠遇强,以野蛮遇文明,以畸零参差、尸居垂毙之余,遇盱目环伺、万众一心、勃然方兴之焰。譬有两人同榻而卧,声息俱无,以谓之人也,无异也;迨以手摩之,则一热一冷悬殊焉。于是乃惧然曰,若者生若者死矣。[136]
唐才常所标榜的“人人耻国之耻,事国之事,权国之权”思想,其实是源自西洋的近代民族国家观念,意在唤起民众的合群精神和国民意识。他以日本维新图强的实例来激励国人,在“文明”的旗号下鼓吹新政新学,阐扬变法图强的道理。
唐才常的政论文思想激进,言辞激烈,对于泰西“民权”说时加宣扬。其《辨惑上》篇有云:
今夫泰西政术,自会盟、征伐、爵赏、刑律,下逮闾巷纤悉之事,无不与国人谋之。而大旨趋重于全民生、去民害、保民权。中国则辗转秦汉二千余年之桎梏,近日始有倡为民政民权之说者。而二三庸夫,骤闻斯旨,惧然惊愕。其略睹西史者,则援法奥之事,动色相戒。其次则并不知民权为何物,祗疑其弗便于官权,而诧之曰:此西法也,躗言也,吾步趋之何为也?其实任举《孟子》《公羊》及“六经”中一言一例,无弗重民、贵民、公权于民者。而乃诧为西法,诋为躗言,不亦傎乎?[137]
将泰西政术之大旨归结为“全民生、去民害、保民权”,将其与儒家学说中的“重民、贵民、公权于民”思想相对接;其所从事的,其实是中国传统思想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工作。
樊锥是《湘报》另一重要主笔。樊锥(1872-1906),字一鼐,湖南邵阳人,早年就读长沙城南书院,与苏舆同出王先谦门下,与唐才常同科(光绪丁酉,1897年)拔贡。1898年,省城创设南学会,樊锥在邵阳组织南学分会,自任会长,手订《南学分会章程》,寓民权平等之义。《湘报》创刊后,撰《开诚篇》《发锢篇》《劝湘工》等文,倡导新学新政新艺,抨击旧学旧政旧习,持论激烈,信笔直抒,见地透彻,言辞犀利,饱蘸情感,传诵一时,招致保守势力忌恨和围攻。《开诚篇》以抨击专制制度和愚民政策,宣扬民权、平等、君民共主之说著称。其言曰:
自民之愚也久矣,不复见天日也抑已甚矣。其上以是愚之,其下复以是受之,二千年沦肌浸髓,梏梦桎魂,酣嬉怡悦于苦海地狱之中,纵横驰逐于醉生魇死之曲,束之缚之,践之踏之,若牛马然,若莓苔然,漫无所悟,沈沈昏昏,瞢瞢阗阗,而惟日悍然抱其圈颈之具,串鼻之索,欣欣得意,罔罔可怜。[138]
其对统治者愚民政策和国人思想愚昧情状的描摹与揭示,可谓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作者主张唯有“使人人有自主之权,人人以救亡为是”,方能做到“四海一心”;主张“人人平等,权权平等”,以“公论”的名义倡导“民权”,以“公道”的名义扫除旧习。杨世骥《樊锥与苏舆》评述道:“樊锥在当日抱着改革政治和社会的热忱,主张从根本破坏着手,无论其是否肤浅,他能够站在时代的尖端,不顾环境的迫害,精神已不可及。他文章的组织以八股为根底,而能开阖自如,肆应不穷,字句间横溢着炽灼的情感,实开梁启超戊戌以后政论之先河,尤为难能可贵。”[139]可谓确论。
谭嗣同是《湘报》的重要创办人和“报章文体”的推崇者与倡导者。谭嗣同(1865-1898),字复生,号壮飞,湖南浏阳人。“少倜傥有大志,淹通群籍,能文章,好任侠,善剑术”。[140]1896年奉父命以同知入赀为江苏候补知府,驻留南京,撰成《仁学》。1897年底返湘,襄理新政,倡导新学,协办时务学堂;次年,倡设南学会,创办《湘报》,抨击旧政,宣扬变法。1898年孟秋应召入京,授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参与戊戌变法。政变发生后,拒不出走,慷慨就义。
戊戌时期,为反驳“乡党拘墟之士”对报章体裁的责难,谭嗣同撰《报章总宇宙之文说》,1897年夏刊诸《时务报》时定名《报章文体说》。该文将天下文章分为三类十体,认为“体裁之博硕,纲领之荟萃”厥惟报章,批评历代选家“陈古而忽今,取中而弃外”的弊病,从诸种文体融合的角度,极力宣扬作为新生事物的报章兼容并包的优点与功用,盛赞天下文章体例“未有如报章之备哉灿烂者也”。[141]其见解不免言过其实,其立场却无比坚定。
1898年初《湘报》创刊,谭嗣同撰《湘报后叙》,以“今日之新,至明日而又已旧”的时不我待的“日新”精神,“吾宁自新,毋使人有以新我”的先觉觉人的“自新”气度,大力宣扬新政新学,提倡“假民自新之权以新吾民”,提出创学堂、立学会、办报纸的“三要”主张。谭氏以为:二十四史皆“君史”,“要不过一姓之谱牒”,而“报纸即民史”,发出“不有报纸以彰民史,其将长此汶汶暗暗以穷天,而终古为喑哑之民乎”的呐喊。他为《湘报》问世而欢呼,以为“国有口矣”。[142]
1897年季秋时节,梁启超应湖南巡抚陈宝箴之邀,到长沙担任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居湘教授生徒时期,梁启超日间授课,借《公羊》《孟子》发挥民权革命论,课以札记,夜则批答四十位学生的札记,“每条或至千言,往往彻夜不眠”;[143]“所批日恒万数千言,亦与作报馆论文无异”。[144]在一段集中的时间内和封闭管理的学堂环境里,四十位学生日日读梁教习“所出体裁怪特之报章,精神几与之俱化”;四十份学生作业与批文,犹如四十份报章,年假期间被诸生携归乡里,全湘哗然,被守旧士绅目为异端。[145]梁启超批答学生的四十份札记,亦可纳入晚清报章“时务文体”序列。
时务学堂学员左景伊作文问道:
日舰东来,款赔地削,国益蹙矣!强邻觊觎,莫知所御,种益弱矣!耶稣天主,流传极远,教益微矣!中土士大夫咸知国蹙、种弱、教微之非,计而究之,国之所以蹙、种之所以弱、教之所以微之故,及思所以补苴其国、繁植其种、维持其教之道,茫乎未之知也。吾师所以保国、保种、保教之说,勉受业等,幸垂示焉。
教习梁启超批文曰:
必知所以保国,然后能保国也。保种、保教亦然。一人之力不能保也,则合多人之力以保之,多一知此理之人,即多一能保之人。若使天下人人能知之,则无不保之国,无不保之种,无不保之教矣。必如何而后能知之,非学问不为功也。王文成曰:“未能知,说甚行?”然亦未有能知而不能行者,若知而不行,必非真知也。故学者亦但求知而已,勉强学问,天下可办之事正多,我非大言以欺诸君也。[146]
在国蹙、种弱、教微的全面民族危机形势下,梁启超承继乃师康有为的思想衣钵,勉力向长沙时务学堂学员宣扬保国、保种、保教的道理与途径,语言浅近易知,文风质朴无华,是一种从众向俗、文白杂糅的浅近文言文体。
戊戌政变后一月,岳麓书院院长王先谦命其门生苏舆,将湘省旧派诸人论说及朝臣保庇他们的奏牍,辑成《翼敎丛编》一书,保存了当日新旧两派斗争最翔实的史料。叶德辉痛批道:“梁氏终日言变法,群居言学西,然彼之伪经说非士学也,笔之时务说非商学也,彼之《公羊》《孟子》说非工学、农学,尤非兵学也。今乃语人曰,某也八股贱儒,某也不通时务。究其所以立义,无不托之空言,学堂之士靡然向风,于是《公羊》改制,附会而益工,孟子轻君,推阐而愈谬。湘中幼学之坏,梁氏实为罪魁。”[147]将梁启超目为祸乱湘中幼学的祸首。岳麓书院生员宾凤阳等《上王益吾院长书》言:“梁启超等所批学堂课艺、日记,或出手书,或系刻本,或近日改刊,皆有悖乱实据,不可磨灭。”[148]并摘录时务学堂课艺总教习梁启超和分教习韩文举、叶觉迈等人的批语,加以按语。守旧士夫制定的《湘省学约》,分“正心术”“核名实”“尊圣教”“辟异端”“务实学”“辨文体”“端士习”诸条,针对梁启超拟定的《湖南时务学堂学约》的意味相当浓厚,对《湘报》所刊之文亦大加诋諆。其“辨文体”条云:
文所以载道也。唐王勃、李贺辈,天才颖异,识者犹谓非远到之器,无他,有文而无实也。国朝沿明之旧,以制艺取士,法律綦严,近时风气大非,或剽窃子史,或阑入时事,甚且缀辑奇字怪语,不知音义,无可句读,文风几于扫地。乃持文衡者,大半茫昧,动为所欺。此以是投,彼以是取,辗转仿效,循而不变,必至科目无一通人,宜朝廷以时文积弊太深,改试策论也。然试场策论,非有学术能文章者主持之,其弊殆比时文更甚。观《湘报》所刻诸作,如热力、涨力、爱力、吸力、摄力、压力、支那、震旦、起点、成线、血轮、脑筋、灵魂、以太、黄种、白种、四万万人等字眼,摇笔即来,或者好为一切幽渺怪僻之言,阅不终篇,令人气逆。若不共惩此弊,吾恐朱子欲废三十年科举之说,将行于今日。昔欧阳文忠知贡举,痛恨新体,摈斥险怪奇涩之文,良以言者心声,言既不轨,心必不正,先于进取,严为剖别,庶几国家得用之材,不至以趹踶覂驾者害天下也。朱子云:“欧文好者,只是靠实而有条理。”又曰:“欧、苏文好处,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异底字,换却寻常底字。”先哲名言,允宜服膺毋失。文章与世运为升降,果文体由降而升,世运亦自此卜升平矣。[149]
在旧学家和旧派文人看来,时风流行的剽窃子史、阑入时事、缀辑奇字怪语等现象,均属于言不轨、心不正的表现;其所标榜的“实而有条理”和“平易说道理”的作文法则,针对的是新派人士报章之文喜用新名词和好为幽渺怪僻之言的特点,以及纵笔所至不检束的狂放和不加节制的汹涌泛滥的情感与呐喊。
唐才常主持的《湘学报》《湘报》,倡导西学新学,主张维新变法,言辞激烈,思想新锐,与天津《国闻报》、上海《时务报》一道,成为戊戌变法时期维新派的舆论重镇,在社会上引起全国瞩目,在知识界产生较大影响。湖南新政时期,唐才常、樊锥、谭嗣同、梁启超等新学家的报章之文和学堂札记,都曾充当过近代中国思想与文体变革的先驱。1897年孟夏时节,上流士夫孙宝瑄阅览《湘学报》后,留下“极粗浅而有用”[150]的印象,可见其文字的浅近易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