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省留东学子所办革命期刊论说文

第七节 各省留东学子所办革命期刊论说文

1901年创刊于东京的《国民报》,是中国留日学生创办的第一家革命报刊。1902年湘籍留日学生创办《游学译编》,首开清国各省留日学生自办杂志纪录。1903年,鄂籍留日学生创办《湖北学生界》,开以省区命名革命刊物先河。嗣后,留日学生浙江同乡会创办的《浙江潮》月刊,江苏同乡会创办的《江苏》月刊,以及《直说》《醒狮》《二十世纪之支那》《洞庭波》《云南》《汉帜》《河南》《晋乘》《粤西》《秦陇报》《四川》《关陇》《夏声》等各省同乡会或同盟会支部创办的期刊相继问世,成为宣扬民族民主革命思想的重要阵地。戈公振《中国报学史》言“留东学子所编书报,尤力求浅近,且喜用新名词,文体为之大变”,[304]指出了留日学生所编书报的语体文体特征,及其在世纪之交中国文体之变过程中发挥的时代风向标作用。

1901年孟夏时节问世的《国民报》月刊,总编辑为秦力山,孙文是其重要赞助人,其“社说”“时论”等栏目文章均未署名,出四期而停刊。据当事人冯自由回忆:“庚子冬,湘人秦力山在安徽大通起兵失败,遂亡命至东京,与沈云翔、戢元丞、杨廷栋、杨荫杭、雷奋、王宠惠、张继诸人发刊《国民报》月刊,大倡革命仇满学说,措辞激昂,开留学界革命新闻之先河。”[305]其创刊号“时论”栏刊发的《二十世纪之中国》一文开篇道:

吾习闻欧美、日本人鄙我中国之言曰:老大帝国。吾又习闻欧美、日本人忌我中国之言曰:二十世纪将为支那人之世界。如鄙者之所云,则是我中国为奄奄一息,苟延残喘,朝不保夕,束手待毙,是将亡之国;如忌者之所云,则是我中国为雄视宇内,威震环球,操纵万国,輘轹五洲,是将兴之国也。呜呼,不兴必亡,不亡必兴,固我中国之前途也。[306]

以放眼全球的眼光,站在二十世纪的起跑线上,提出了二十世纪中国是兴是亡以及我同胞何以自处的大问题。这一问题,是所有关心时局和祖国命运的留东学子不得不思考、不得不面对的重大问题。作者对二十世纪中国之必兴有着强烈的信念。其言曰:

且夫我中国固具有雄视宇内,威震环球,操纵万国,輘轹五洲之资格也。方里二千万,倍半于全欧;人民四百兆,六倍于北美;开辟五千余年,有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遗教,有英雄豪杰龙战虎斗之历史;且地处温带,人性聪慧,国多平原,物产饶裕,皆地球万国之所无,而我中国所独有者也。由是而早进其国于文明,吾恐今日瞵其鹰视,张其狼牙,攘臂奋袂,号称雄邦,争我中国者,亦将屏气敛迹,怵我之威势,惮我之权力,柔顺屈从,就我范围,亦必然之势也。而奈何反是?[307]

我中国地大物博,人民众多,文明悠久,英雄辈出,本可雄视宇内、威震环球,缘何今日竟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作者以为根源在于野蛮的专制制度和国人的奴隶根性,在于“公理”不明、“民权”不兴,故而在民族竞存、优胜劣败的国际局势下陷入被动。作者推原泰西泰东列强的强盛之道云:

吾知美必曰:脱英压制,独立而强;法必曰:倾君之专制,革命而强;英必曰:去贵族之箝制,改革而强;意必曰:除澳之羁绊,自主而强;日必曰:复幕府之专政,维新而强。且必谓吾之所以能脱之倾之去之除之复之者,在种吾民革命之种子,养吾民独立之精神,而可一言以蔽之曰:民权而已。[308]

由此得出“一国之兴亡,其责任专在于国民”的结论,激励我同胞为中国腾飞于二十世纪,为缔造自由平等之国而醒觉,而奋斗。

《国民报》第二期刊出的《说国民》一文,宣扬国民的权利、责任、自由、平等、独立思想。其开篇界定“国民”与“奴隶”道:

大地之上,同是动物也,而有人类、禽兽之分;同是人类也,而有白、黄、红、黑之分;即同是一民也,而有国民、奴隶之分。何谓国民?曰:天使吾为民而吾能尽其为民者也。何为奴隶?曰:天使吾为民而卒不成其为民者也。故奴隶无权利,而国民有权利;奴隶无责任,而国民有责任;奴隶甘压制,而国民喜自由;奴隶尚尊卑,而国民言平等;奴隶好依傍,而国民尚独立。此奴隶与国民之别也。[309]

运用“权利”“责任”“自由”“平等”“独立”等日本名词、问答的形式和对比的手法,清晰准确地界定了近代民族国家的“国民”与封建专制政体下的“奴隶”的根本区别,对国人进行“国民”思想启蒙。其言“权利”道:

何谓权利?曰:天之生人也,既与以身体自由之权利,即与以参预国政之权利。故一国行政之权吾得而过问之,一国立法之权吾得而干涉之,一国司法之权吾得而管理之。一国有利,为吾切己之利,必合群力以求之;一国有害,为吾切己之害,必誓死力以去之。故权利者,暴君不能压,酷吏不能侵,父母不能夺,朋友不能僭,夫然后乃谓之国民之真权利。若夫以一己之权利,拱手而授之他人,君主以一人而占有权利,我不敢与之争;贵族以数人而私有权利,我又不敢与之争;甚且外人盗我权利、诈我权利,我亦不敢与之争;是所谓放弃其权利者也。无权利者,非国民也。[310]

用整饬的句式、欧化的句法、严密的逻辑关系,层层深入地阐发了何谓国民之权利,以及“权利”之于“国民”的极端重要性。其论“责任”道:

何谓责任?曰:奴隶之所顾者,为一人一家之事;国民之所顾者,为同国同种之事。奴隶之遇事也,有畏葸苟且之心,故在家则诿之父兄,在朝则诿之君相,是率一国之人而无任事者也。国民之遇事也,有勇往冒险之心,故一国之事即一人之事,一人之事即一国之事,是率一国之人而皆任事者也。然则理乱不知,黜陟不闻,视国家之利害休戚如秦越之相肥瘠,孳孳焉汲汲焉求保其身家妻子,以偷生苟活于斯世者,皆放弃其责任者也。无责任者,非国民也。[311]

其言“自由”道:

何谓自由?曰:粗言之则不受压制,即谓之自由焉耳。压制之道不外二端:一曰君权之压制,一曰外权之压制。脱君权之压制而一旦自由者,法国是也;脱外权之压制而一旦自由者,美国是也。故凡受君权之压制,而不能为法国人之所为者,非国民也;凡受外国之压制,而不能为美国人之所为者,非国民也。且也欲脱君权、外权之压制,则必先脱数千年来牢不可破之风俗思想、教化、学术之压制。盖脱君权、外权之压制者,犹所谓自由之形体;若能跳出于数千年来风俗、思想、教化、学术之外,乃所谓自由之精神也。无自由之精神者,非国民也。[312]

其论“平等”道:

何谓平等?曰:天之生人也,原非有尊卑上下之分;自强凌弱、众暴寡,而贵贱形焉,主奴判焉。故治人者为主,则被治者为奴;贵族为主,则平民为奴;自由民为主,则不自由民为奴;男子为主,则女子为奴。若是者,谓之奴隶之国。国民则不然。冲决治人者与被治者之网罗,则人人皆治人者,即人人皆被治者;冲决贵族与平民之网罗,则人人皆王侯,即人人皆皂隶;冲决自由民与不自由民之网罗,则律例之中无奴仆之文字,海外华工无苦力之称号;冲决男子与女子之网罗,则男子有参政权,即女子亦有参政权。夫然后,一国之内,无一人不得其平;举国之人,无一人不得其所;有平等之民,斯为平等之国。故不平等者,非国民也。[313]

身体自由之权利和参预国政之权利,勇于任事的担当精神和责任心,有自由之形体和自由之精神,人人平等,这是成为近代民族国家“国民”的必备条件。该文对“国民”的系统论述,对自由、平等、权利、独立、责任等精神的阐扬,为造就新一代中国“国民”树立了标准,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1903年2月问世的《浙江潮》封面绘图为卷起巨浪的江涛,象征着革命浪潮汹涌澎湃,势不可挡。蒋方震所撰《浙江潮发刊词》云:

我浙江有物焉,其势力大,其气魄大,其声誉大,且带有一段极悲愤极奇异之历史,令人歌,令人泣,令人纪念。至今日,则上而士夫,下而走卒,莫不知之,莫不见之,莫不纪念之。其物奈何?其历史奈何?曰:昔子胥立言,人不用而犹冀人之闻其声而一悟也,乃以其爱国之泪,组织而为浙江潮。至今称天下奇观者,浙江潮也。……忍将冷眼,睹亡国于生前;剩有雄魂,发大声于海上。[314]

这篇论说文从身化怒涛的伍子胥说起,将“浙江潮”阐释为浙江青年和仁人志士胸中郁积的爱国热潮和复仇怒潮,不失为一篇思想精警、饱蘸感情、形神兼备、极具感染力的新体杂文。社说《国魂篇》同样是一篇文笔精粹、形象生动、淋漓悲壮的新体杂文。其言曰:

五官具,四肢备,圆其颅,方其趾,则谓之为人矣乎?而或者曰:是非人也,傀儡也。何以故?曰:无魂故。是以戮之斩之勿知痛。有土地,有人民,有政府,有法令,则谓之为国矣乎?而识者曰:是非国也,傀儡也。何以故?曰:无魂故。是以戮之割之勿知醒。

一民族而能立国于世界,则必有一物焉,本之于特性,养之以历史,鼓之舞之以英雄,播之于种种社会上,扶其无上之魔力,内之足以统一群力,外之足以吸入文明与异族抗;其力之膨胀也,乃能转旋世界而鼓铸之;而不然者,则其族必亡。兹物也,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国魂。”[315]

作者描绘的“戮之斩之勿知痛”“戮之割之勿知醒”的“无魂”的傀儡人和傀儡国,读来惊心动魄,令人如芒在背,有着强烈的刺激力和感染力。为唤起“中国魂”,作者大力鼓吹“祖国主义”。社说《民族主义论》开篇以耸人听闻的口吻,描述19世纪末席卷欧、美、澳、非后“乃乘风破涛以入于亚”的“大怪物”——“民族主义”风潮。其言曰:

亘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有大怪物焉,一呼而全欧靡,而及于美,而及于澳,而及于非。犹以为未足,乃乘风破涛以入于亚。亚人未识之也,乃为无意识之乱动。见其皮毛,以为其全体也,则曰皮曰毛;见其手与足,以为其全体也,则曰手曰足。其稍稍上焉者,则见其筋见其骨矣,然不能举其全体而解剖之,其构造,其生长,其发达,皇乎瞠乎,其未之闻也。三十年来之制造派,十年来之变法派,五年来之自由民权派,皆是矣。夫言各有当,吾诚不敢拾后者以傲前。所可痛者,则以吾数千年神明之胄,业将迫之于山之巅、水之涯,行将尽其类而后已。环宇虽大,竟无容足之区,病将死矣,曾不知其病之所在,死之所由。呜呼,今吾不再拭一掬泪以为吾同胞告,则吾恐终为所噬而永永沉沦万劫不复也。乃言曰:今日者,民族主义发达之时代也,而中国当其冲;故今日而再不以民族主义提倡于吾中国,则吾中国乃真亡矣。[316]

“民族主义”和“祖国主义”,是《浙江潮》高举的两面旗帜;实行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则是《浙江潮》同人认定的拯救祖国危亡的唯一正确的途径。《浙江潮》同人炽烈的爱国情怀,热切的救亡呼号,对国人麻木魂灵入木三分的刻画,对“民族主义”和“祖国主义”的召唤,随着其指点江山的激昂文字、笔锋常带情感的报章文体,感染着一代知识青年,也带起了一个革命论说文兴盛的时代。

1903年4月问世的《江苏》杂志,第三期赫然标记“黄帝纪元四千三百九十四年五月廿八日”,首开晚清报刊使用黄帝纪年之记录。此后不久,以保种为宗旨的黄帝纪年,迅即成为革命报刊组织内一种具有政治文化含义的象征符号。第五期“社说”栏所刊金松岑《国民新灵魂》一文,将“国家”视为有“灵魂”的“有机体”,哀叹“中国国民之魂”的失落:

吾中国国民之魂果安在乎?吾登昆仑之山巅,溯黄河之流域,求吾神圣祖宗黄帝之遗烈,风后力牧之余勋,战胜蚩尤,驱除蛮族,扩张势力以遍树吾都兰民族之旗……乃为奴隶魂,为仆妾魂,为囚虏魂,为倡优魂,为饿殍待毙一息之魂,为犬马豢养摇尾乞食之魂,而籀其府,而徘徊其都市,则商黯其色,工悴其容,农喘其息,士淹其气,悲风吹来,四山落叶,晚景袭入,灯烛无光,暮气入窗,沉冥石室。乃魂之房耗矣。哀哉,中国魂,中国魂!

作者阐述了由“山海魂”“军人魂”“游侠魂”“社会魂”“魔鬼魂”五大“原质”合成的“国民新灵魂”,断言:“吾国民具此五灵魂,而后可以革命,可以流血,可以破坏,可以建设,可以殖民,可以共产,可以结党,可以暗杀恐怖,可以光复汉土,驱除异族,生则立慬于世界,死则含笑以见我神圣祖宗黄帝于地下,告厥成功焉。”[317]

1906年孟冬,《洞庭波》创刊号刊发主编陈家鼎洋洋数千言的《二十世纪之湖南》一文,署名“铁郎”,充当了该刊的“发刊词”。该文开篇历数湖南之光荣历史、大好人物及其英伟事业。其言曰:

拥六十三州县之面积,聚二千二百万人数之户口,阅三千年古国之文明,系十七省人心之希望。以言建国,则有鬻熊、吴芮、马殷之霸业;以言开府,则有陶侃、张浚、瞿式耜、何腾蛟之忠勋;屈原以文章唤起国魂,船山以学说提倡民族;时务则魏源、郭嵩焘、曾纪泽为之先声;种界则曾静、贺金声、陈天华、姚洪业效其死命……鬻熊孙子,人人皆拿破仑;湘中城池,处处号圣彼得。纵横上下,不可一世。

作者强调湖南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重要地位之后,笔锋一转,列举了近代湖南于湘军镇压太平天国后负罪于天下者之“五性”,即“媚满性之圆足”“合群性之缺乏”“保皇性之愚谬”“守旧性之固结”“排外性之误看”,进而提出“救危亡于今世”之“五法”,即“速行悔过法”“首倡起义法”“力讲外交法”“公约自治法”“预备革命法”,指出此“五性”乃“亡湖南之病根”,此“五法”乃“医湖南之药石”。作者将湖南与日耳曼二十五联邦中的德意志、美国十三州中的华盛顿相提并论,预言“二十世纪之湖南,十九世纪之法兰西、意大利也”;篇末将主旨归结到“同心戮力,驱此丑酋,而不使黄帝子孙,终蹈不幸也”。卒章显志,揭出反清革命之“汉帜”。[318]

晚清时期,各省留东学子所办革命报刊论说文,对日本书刊传播的泰西新思想采取拿来主义态度,对源自日本文的新名词、新学语随手拈来,且濡染了日本书刊的欧化句法,其理论武器和思想源泉与居东时期的梁启超一样,走的是西学东来的渠道,其语体文体同样走的是“梁启超”式的报章新文体的路子。尽管其言论立场与保皇派第二号人物梁启超相左,其救亡启蒙的言论报国动机却是一样的;惟因救国的方针不同,构建新中国的方案不同,使宪政派与革命派在政治立场上激烈碰撞,促成了革命思潮的兴盛,促进了国民思想的醒觉,同时也推动了立足于改良文言的报章政论文学和新体杂文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