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革命军》
1903年春夏之际,一位寓居上海“爱国学社”的海归青年,一边以火一样的热情投身拒俄、拒法运动,发起成立“中国学生同盟会”;一边本着“革命非公开倡言不为功”的信念,参照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自由平等学说,怀着“报我四万万同胞之恩我,父母之恩我,朋友兄弟姊妹之爱我”的感恩心情,[274]奋笔疾书,写下一本名为《革命军》的小册子。这位以泰西大哲卢骚、华盛顿的东方信徒自命,以民族英雄郑成功、张煌言的后继者自居的19岁的年轻人,在这本小册子开篇即肆无忌惮地呐喊出“扫除数千年种种之专制政体,脱去数千年种种之奴隶性质,诛绝五百万有奇披毛戴角之满洲种,洗尽二百六十年残惨虐酷之大耻辱,使中国大陆成干净土”的雷霆之音,[275]表现出壮怀激烈的排满革命思想立场,如乳虎啸谷,潜龙腾渊,平地惊雷,震动全国。这位个头不高的巴蜀青年,就是以“革命军中马前卒”自诩的邹容;邹容在《革命军自序》中不具名征引蒋智由的著名诗句——“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既是这位“革命军中马前卒”豪迈的革命预言,也是该书的著述目标。
邹容(1885-1905),四川巴县人,原名绍陶,别署革命军中马前卒。1898年在重庆从日本教师习英文、日文。1901年至上海广方言馆补习日语。次年春自费东渡留学,入东京同文书院,积极参加反清革命活动。1903年春回上海,加入爱国学社,与章太炎、章士钊、张继结为兄弟,撰成《革命家》一书。“苏报案”发后,自到英租界巡铺房投案,判刑二年。1905年4月3日病死狱中。1912年初,南京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追赠为“大将军”。
1903年5月,革命军中马前卒邹容《革命军》由上海大同书局印行。据《苏报》主编章士钊言:“容著《革命军》一书,(太炎)先生序之,而钊为书签,字句则吾二人俱与检定。”[276]可知其文字乃章太炎、章士钊为其共同酌定。在此意义上,《革命军》可视为三位异姓结义弟兄合作的产物。
章太炎《序革命军》,先言其“辞多恣肆”之因,并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数位以逐满为职志者“务为温藉”的文风提出批评和自我批评,指出革命宣传宜“以跳踉搏跃言之”,提出“不震以雷霆之声,其能化者几何”的问题;篇末解题道:“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逐异族,谓之光复。容之署斯名,何哉?谅以其所规划,不仅驱除异族而已,虽政教学术,礼俗材性,犹有当革者焉,故大言之曰革命也。”[277]章氏书序,从文体风格到革命题旨,对《革命军》予以大力肯定。
1903年6月9日《苏报》“新书介绍”专栏广而告之曰:
《革命军》凡七章。首绪论,次革命之原因,次革命之教育,次革命必剖清人种,次革命必先去奴隶之根性,次革命独立之大义,次结论。约二万言。章炳麟为之序。其宗旨专在驱除满族,光复中国。笔极犀利,文极沉痛。稍有种族思想者,读之当无不拔剑起舞,发冲眉竖。若能以此书普及四万万人之脑海,中国当兴也勃焉。是所望于读《革命军》者。[278]
“驱除满族,光复中国”,交代了这部政论小册子的根本宗旨;“笔极犀利,文极沉痛”,道出了其流畅锐达、笔锋常带情感的行文风格;“普及四万万人之脑海”,则是著者的读者定位与理想的启蒙功效。
邹容《革命军》,是一部慷慨激昂的民族革命宣言书,一首雄浑悲壮的民主革命颂歌,也是一篇声泪俱下的“讨满”战斗檄文,同时勾画了革命之后的建设蓝图,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与独特风格,炽烈的爱国主义情感与褊狭的民族主义情绪相交织。作者开篇即以悲壮淋漓之笔,热烈呼唤“革命”风潮,热切宣扬“革命之旨”:
吾于是沿万里长城,登昆仑,游扬子江上下,溯黄河,竖独立之旗,撞自由之钟,呼天吁地,破颡裂喉,以鸣于我同胞前曰:呜呼!我中国今日不可不革命,我中国今日欲脱满洲人之羁缚,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独立,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与世界列强并雄,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长存于二十世纪新世界上,不可不革命;我中国欲为地球上名国、地球上主人翁,不可不革命。革命哉!革命哉!我同胞中,老年中年壮年少年幼年,无量男女,其有言革命而实行革命者乎?我同胞其欲相存相养相生活于革命也。吾今大声疾呼,以宣布革命之旨于天下。
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争存争亡过渡时代之要义也;革命者,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也;革命者,去腐败而存良善者也;革命者,由野蛮而进文明者也;革命者,除奴隶而为主人者也。……闻之一千六百八十八年英国之革命,一千七百七十五年美国之革命,一千八百七十年法国之革命,为世界应乎天而顺乎人之革命,去腐败而存良善之革命,由野蛮而进文明之革命,除奴隶而为主人之革命。牺牲个人以利天下,牺牲贵族以利平民,使人人享其平等自由之幸福。[279]
其对“中国之所谓二十四史,实一部大奴隶史”的揭露,对“有自治之才力,有独立之性质,有参政之公权,有自由之幸福,无论所执何业,而皆得为完全无缺之人”的“国民”的呼唤,可谓一针见血,振聋发聩。狂飙突进的革命思想,浅近通俗的语言文字,流畅锐达的文体文风,激情四射的笔调,跳踉叫嚣的文气,排比堆砌的句式,均师法当时最为流行的梁启超式的“新文体”;语言的浅直平易,笔底的浓挚情感,使其文字妇孺能晓,且富有思想与情感魔力,契合了青少年读者的心理,对革命思潮的传播贡献甚巨。
1903年仲夏至1904年孟夏时节,章太炎、邹容两位异姓兄弟因“苏报案”系狱,并与清廷代表在公共租界对簿公堂,震动全国,使章、邹的盛名达到了巅峰。章、邹在爱国知识分子心目中,成了为革命受难的英雄人物;而年仅20岁的邹容在狱中的死难,更成就了其革命英烈之名。辛亥革命时期,邹容《革命军》小册子翻印二十多次,流布上百万册,成为辛亥革命时期最为风行、影响最大的革命书刊。
1903年6月,章士钊发表在《苏报》的《读〈革命军〉》一文宣称:“邹氏之《革命军》也,以国民主义为干,以仇满为用,挦撦往事,根极公理,驱以犀利之笔,达以浅直之词,虽顽懦之夫,目睹其字,耳闻其语,则罔不面赤耳热,心跳肺张,作拔剑入地、奋身入海之状。呜呼!此诚今日国民教育之第一教科书也。”[280]此番文字为《苏报》正面宣传语,从中可以约略窥知当时激进知识青年的读者反映心理。“苏报案”诉讼期间,清政府控告邹容的条款中有如下一条:“该犯曾著《革命军》书,任意污蔑今上,排诋政府,大逆不道,欲使国民仇视今上,痛恨政府,心怀叵测,谋为不轨。”[281]从中可见《革命军》蕴含的排满主义和颠覆政府的根本宗旨。
孙中山在《建国方略》中,曾高度评价1903年发生的上海“苏报案”中的两个受难者——章太炎、邹容——在“革命风潮初盛时代”的文字宣传之功,其中对《革命军》一书评价尤高。其言曰:“留东学生提倡于先,内地学生附和于后,各省风潮,从此渐作。在上海则有章太炎、吴稚晖、邹容等,借《苏报》以鼓吹革命,为清廷所控。太炎、邹容被拘囚租界监狱,吴亡命欧洲。此案涉及清帝个人,为朝廷与人民聚讼之始,清朝以来所未有也。清廷虽讼胜,而章、邹不过仅得囚禁两年而已。于是民气为之大壮。邹容著有《革命军》一书,为排满最激烈之言论,华侨极为欢迎,其开导华侨风气,为力甚大。此则革命风潮初盛时代也!”[282]鲁迅谈及晚清时期革命诗文的影响时道:“倘说影响,则别的千言万语,大概都抵不过浅近直截的‘革命军马前卒邹容’所做的《革命军》。”[283]邹容《革命军》小册子文字鼓动力、感染力之大,可谓有口皆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