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前驱欧榘甲的《新广东》

第一节 革命前驱欧榘甲的《新广东》

1902年春夏之际,一位客居太平洋彼岸城市旧金山的“太平洋客”,在其主笔的保皇会报纸《文兴日报》上连载了一组题为《论广东宜速筹自立之法》的政论文,主张“广东自立”以救中国;夏秋之交,这组政论文以《新广东》之名在横滨新民丛报社排印出版单行本,迅疾在保皇派内部和青年知识分子群体中引起极大反响。这位“太平洋客”,就是康门弟子欧榘甲;《新广东》一名《广东人之广东》,倡言广东独立,宣扬反清革命思想主张。政论文学《新广东》,成为保皇派阵营鼓吹民族民主革命的代表性著作;康门弟子欧榘甲,则成为以鼓吹反清革命而耸动天下的革命前驱。

欧榘甲(1865-1913),广东归善(今惠阳)人,字云樵。康有为广州万木草堂时期得意门生之一,曾协助康氏编校《孔子改制考》。戊戌变法前夕,继梁启超任湖南时务学堂中文教习,历任《知新报》《时务报》笔政,阐扬康有为今文学变易思想,倡言变法维新。戊戌政变后,东渡日本助任公编辑《清议报》,以“无涯生”笔名发表政论,抨击慈禧太后,颂扬光绪皇帝,不久便醉心革命。时梁启超一度与革命党领袖孙文有合作之议,与欧榘甲、韩文举、罗普、唐才常等十三人联名给乃师康有为写“劝退书”,时称“康门十三太保”,康门弟子中遂分化出一批倾心革命者。1901年,欧榘甲被康有为派往美国旧金山任保皇会《文兴日报》主笔,旋创办《大同日报》,以“太平洋客”为笔名,宣传排满革命、民权立宪、地方自治等思想,《新广东》即这一时期的产物。康有为斥其离经叛道,以逐出门墙相要挟。1904年后,他主笔政的《大同日报》《南洋总汇报》,与革命派报刊展开论战。1909年因经济纠纷引发政治对立,与乃师彻底翻脸,被康氏斥为“革匪”。辛亥革命后,避居家园,郁郁以终。

早在1899年秋,欧榘甲就在《清议报》“本馆论说”栏,发表了《中国历代革命说略》一文,这大概是目前可见近代中文报刊上最早公开为“革命”正名的文字。欧榘甲在该文中驳斥“中国无民主种子,革命后不能为共和之治”的论调“皆大谬误”,发挥汤武革命应天顺人之义,引述西人“文明者,购之以血”之恒言,热烈赞美“革之时义大矣哉!今革义行于五洲矣,革效披于四海矣”,以及泰西“将独夫民贼之血洒地球而皆红,则民安矣”的流行说法,进而引述泰西史学家“欲革千人之命者,必流百人之血,革万人之命者,必流千人之血,欲革亿人之命者,必流万人之血,古今万国之通例”等至理名言,论证“革命者,去野蛮而进文明必经之路也”,公然讴歌民族自由、独立、革命。[227]欧氏在该文中描述了两个世界:一为“犬马奴隶之世界”和“黑暗地域之世界”,一为“人类最贵之世界”和“文明天堂之世界”;为了涤荡和开豁前一个世界,必须用“革命”的手段,哪怕为此付出“流万人血”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早在1902年孟春时节,《新民丛报》已先声夺人地刊登了《新广东》的新书广告,题为《太平洋客著〈新广东〉》。其言曰:

其名曰《新广东》,则虽未开卷,而其卷中之大略宗旨可以想见矣。著者前在上海《时务报》、横滨《清议报》主笔,今在美国某报主笔,文名夙著之人也。不欲显言撰人名氏,读者亦不必探求撰人名氏,但读之而觉其咄咄逼人,若有电气焉刺其脑,而起一种异想者,则此书之性质也。卷首冠以广东图一幅,精美鲜彩,尤足为全书生色。[228]

欧榘甲《新广东》分六部分:一、绪论;二、论广东有自立特质;三、论当自立之义;四、论自立之当预备与去俗见并广东不知自立之害;五、论广东人须知为自己之物并陈自立三策;六、结论。可谓层次清晰,结构谨严。

《新广东》绪论部分,从“中国宜自立”立论,断言“不自立,必瓜分,必灭亡”,并规划出“中国自立”的愿景:

故窥现今之大势,莫如各省先行自图自立,有一省为之倡,则其余各省,争相发愤,不能不图自立。各省既图自立,彼不能自立之省,必归并于能自立之省。省省自立,然后公议建立中国全部总政府于各省政府之上,如日耳曼联邦、合众国联邦之例,即谓全中国自立可也。[229]

该文第三部分,呐喊出“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的口号,一口气罗列了“中国宜自立”的六个理由,宣扬“所谓朝廷者,乃鞑靼之种”,充满反清革命思想。其第五条云:

且夫自立者,天地之大义,生人之本分,不可不担当不力行者也。我人日呻吟于专制政体之下,不得平等自由,登进文明之路,早宜树独立旗,击自由钟,以奋我国民之精神,以复我天赋之权利。虽满清政府未到如斯地位,尚须早图自立,以除阻我文明之进步矣,何况其衰颓至于今日者乎?此宜自立者五。[230]

批判专制政体,鼓吹民族平等自由独立,是其主基调。第四部分将国家比喻为“一大公司”,“人民”是“股东”,“政府”是“掌柜”。其言曰:

中国者四万万人之公司也,四万万人者中国之股东也,朝廷者中国股东之掌柜也。凡生于中国之一人,即有中国之一份,中国之事,皆其身内之事,非在身外之事,无所不当亲理,无所不当干涉……然则所谓朝廷政府者,日食吾民之毛,日践吾民之土,我民之深仁厚泽,谅既洽入其心矣,宜何如激发天良,感恩图报,以致我国之富强,以报我民于万一。乃不惟尸位无能,不称其职,而且忘恩背义,卖国卖民,则我中国四万万之股东,其默尔而息乎?抑将掌柜与司事辞退,而别图振起乎?[231]

第五部分开出“自立三策”,一曰开自立报馆,二曰开自立学堂,三曰联秘密社会。其言“自立何以必须开报馆”道:

救火必鸣钟,知失火者,必闻钟声。美国独立之钟,铿铿然闻于天,而后美人知脱英之羁绊而自立矣,其未自立之先,有新闻记者,日发言美洲独立,不宜受英虐政,久之此论渐中于人心,三州之团体始立,而后起总议会,开独立厅,举华盛顿为总帅,而布美国独立之文于万国也。是美洲开国之始也,是报馆之为功也。

至于欧洲各国,报馆之权,几于主持一国之议论,而一国之人倾听焉。故其国或欲立一义,行一事,莫不以报馆为之先声。报馆者,全国人之咽喉也。拿破仑曰:开一报馆,胜于千枪。诚以报之激动人心,发其知觉愤耻,与枪之猛烈,震人之耳目,无以异也。[232]

其语体文体,与同期梁启超见诸横滨《新民丛报》的政论文如出一辙,属于晚清报章文体的成熟形态——“新民体”。

欧榘甲《新广东》,汩汩滔滔,下笔三万余言,言辞激烈,慷慨悲怆,不仅以雄辩著称,且笔锋常带情感,又善用譬喻,形象生动,感染力强,故而能风行一时。其第四部分结尾道:

既已沦为贱种,长居黑暗之天,将尽生涯,无复雄飞之想,生也无味,死也无名,欲如今日之昂首伸眉,噫喑叱咤,以图自立之策者,岂可得哉!岂可得哉!不知广东人言念及此,其泪下沾衿乎?抑投袂而起乎?抑犹以为伪,蠢蠢然如虱之缘裤中,不知死之将至乎?西望埃及、印度之丘墟兮,东望旅顺、大连湾各口岸同胞之惨死兮,内顾我广东之疆土,惨惨而将沦豆剖兮,伤哉人兮!岂不如走肉与行尸?我广东人,广东人,庶其思之。[233]

读起来的确如其广告词所言——“觉其咄咄逼人,若有电气焉刺其脑”,文学色彩具有相当浓厚,洵为晚清政论文学中的上乘之作。

1902年,分处太平洋西岸与东岸、政见与乃师不合的康门弟子欧榘甲和梁启超,分头创作了政论文学《新广东》和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两者都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反响和文坛效应。饶有意味的是,欧氏规划的先“新广东”,即由广东先行自图自立,各省起而响应,最后建立一个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联邦制共和国的“新中国”蓝图,与梁氏《新中国未来记》的情节推演如出一辙。[234]文学史家注意到:由欧榘甲《新广东》引发的康梁派内部政见论争,尚延续到《新小说》杂志的文学书写,“经由梁启超的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的敷演以及受康有为压制后的叙述调整,欧榘甲的粤剧《黄萧养回头》以戏曲形式坚持己见、继续争辩,加上清政府驻古巴总领事廖恩焘创作的粤讴《趁早乘机》的大力呼应,《新广东》构想的以地方自治主导的维新政治蓝图,在文学空间也得到了充分的演绎”。[235]晚清政治与文学的密切关联及互动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清光绪壬寅年,新民丛报社刊行的《新广东》单行本,附刊《康南海辩革命书》。师、弟二人两篇政论文章的政治立场和民族观念针锋相对,前者大放排满革命言论,后者力言保皇立宪主张。这一饶有意味的出版现象,成为晚清中文书刊出版史上的一大奇观,见证了著作者欧榘甲、出版者梁启超与乃师康有为政见上的严重对立,折射出弟子与老师之间难以调和的深层思想矛盾。欧榘甲《新广东》小册子,成为20世纪初年鼓吹民族自立、反清排满、反帝反殖民统治,具有鲜明的民族民主革命倾向且产生了重要影响的革命政论文学著作,催生了杨毓麟《新湖南》、直隶人《新直隶》[236]等政论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