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民之际:从《政论》到《大中华》

第三节 宣民之际:从《政论》到《大中华》

清宣统与中华民国易代之际,致力于政党建设和立宪政体的梁启超,先后主《政论》《国风报》《庸言》《大中华》等政论性报刊笔政,继续扮演着引导社会舆论的政论家角色,践行着书生作觉世之文、以言论报效祖国的一贯主张。这一时期,梁启超依托在东京、上海、天津创办的数家言论机关,以“宪民”“沧江”等化名和“梁启超”本名,相继发表了一批重要的政论文章,是为梁氏后期政论文。文学史家对梁启超《清议报》《新民丛报》时期的政论文谈论较多,而较少关注其后期政论文。殊不知,任公宣民之际的政论文章,无论是从政治思想上看,还是从文体语体上讲,都属于人到中年之后的务实与成熟之作。

1907年秋,清廷下谕成立资政院,各省筹办咨议局,以推行预备立宪。为组织指导国内的立宪运动,梁启超与蒋智由、马良、徐佛苏、麦孟华等在东京组织政治团体政闻社,发行机关杂志《政论》月刊,化名“宪民”为该刊撰文。该刊《章程》第一项《宗旨》宣称:“本报以造成正当之舆论,改良中国之政治为主。”[215]阐扬立宪政体,是该刊核心言论。梁启超起草的《政闻社宣言书》,要求“改造政府”和“反对专制”,推行“立宪政治”和“国民政治”,提出“实行国会制度,建立责任政府”、司法权独立、地方自治、平等外交四大政纲。[216]这是作为政治家的梁启超辛亥革命前提出的最为完整的政纲,亦是他民国二年(1913)归国后走上政治舞台从事政治活动的基本纲领。《政治与人民》是梁启超在该刊发表的政论文代表作。该文反复申论国家利益与人民全体及永久利益相一致的道理,条陈不良政治对于国家和人民造成的危害,宣扬政治乃一切人民之共同生命的真理。其言曰:

常人之情,见近而不见远,知末而不知本。当其饥也,知食为生命,曾亦思非耕胡以得食?是知生命所系,在耕而不在食。当其寒也,知衣为生命,曾亦思非织胡以得衣?是知生命所系,在织而不在衣。然恋恋念衣食,尽人不学而能;孳孳务耕织,则有待于诏之者矣。则直接、间接之差别,而理解之有难易也。政治为人民生命,其理由本非甚邃,徒以重重关系,间接稍多,中人以下,骤涉焉而不见其樊,则其漠然视之,亦固其所。[217]

讲道理深入浅出,作譬喻通俗易懂,对读者可谓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语言是浅近的,多数新名词在新式书刊熏陶的新知识界已成为普通名词;“政治之不良使然”句式反复出现十余次,则排句如故,文章气势仍在。通篇看来,作者的情感虽较前期有所收敛,然篇末对“恶政治”一连串的声讨与质问,对“良政治”的热切呼唤与期待,以及压抑不住的“吾力竭而声嘶,吾泪尽而血继”的悲怆呐喊,则不难体悟饮冰主人为国为民呕心沥血的拳拳爱国热忱。“笔锋常带情感”,可说是梁启超政论文一以贯之的生命底色。只不过,光宣之际以“宪民”自诩的梁任公,在政治思想界曾经沧海之后,此前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中国之少年”,心态上步入中年,感情愈加深沉。

清光绪末年孟秋,政闻社被查禁,《政论》停刊。越二年,即西元1910年,宣统二年孟春,梁启超遥控指挥的《国风报》旬刊问世于上海,梁氏化名“沧江”为其撰稿。至次年仲秋时节停刊,《国风报》存世一年零八个月,出刊52期。该刊标榜“以忠告政府,指导国民,灌输世界之常识,造成健全之舆论为宗旨”,[218]是一家配合国内立宪运动的言论机关。《说国风》《宪政浅说》《中国国会制度私议》《中国外交方针私议》等文,是梁氏在该刊发表的重要政论文章。梁启超在《说国风》强调,“国风之善恶,则国运之兴替所攸系也”,而思以文字之力,借英、德、法、美、俄、日诸强国所同具的“美风”,改变中国几千年来怯懦因循的“国风”。[219]该文文末为该刊文字定下“托体虽卑,而择言近雅”的格调,故而梁氏见诸该刊的政论文章,庄言多而谐趣少,文学性不高,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可读性不强。《宪政浅说》标榜“本书所论者,兼政治学、宪法学、行政学三科之范围”,专业性很强;虽然强调“著者惟务以至浅之文达至深之理”,注重“陈义但举纲要,行文力求流畅”,且以“苟能精读而会通之,则政治常识实已粗具”招揽读者,[220]普通读者恐怕依然兴味索然。《中国国会制度私议》《中国外交方针私议》等文,更是关于国会制度、外交方针的专论。

宣统年间,梁启超主导的《国风报》勉力为蓬勃开展的立宪运动提供理论和行动指导,积极为国会请愿活动制造社会舆论,强力敦促清廷速开国会、颁布宪法、建立责任内阁。随着国会请愿运动的失败,清廷皇族内阁的抛出,“铁路国有”政策的出台,立宪派对清廷的倒行逆施和集权独裁统治义愤填膺,《国风报》的言论立场亦趋于激进,间接助长了革命风潮。梁启超民国元年归国后,对《国风报》的言论转向曾有一番形象的回忆与描述:“自前年十月以后至去年一年之《国风报》,殆无日不与政府宣战,视《清议报》时代,殆有过之矣。犹记当举国请愿国会运动最烈之时,而政府犹日思延宕,以宣统八年、宣统五年等相搪塞,鄙人感愤既极,则在报中大声疾呼,谓政治现象若仍此不变,则将来世界字典上决无复以‘宣统五年’四字连属成一名词者。此语在《国风报》中凡屡见,今亦成预言之谶矣。”[221]

1912年底,归国后的梁启超在酝酿组党组阁之际重操旧业,在天津创办《庸言》杂志,希冀借笔政以干政参政。民国二年孟春,梁氏加入共和党;孟夏,民主党、共和党、统一党合并为进步党;《庸言》杂志遂成为进步党的机关刊物,其言论立场表现出拥袁而反国民党的鲜明倾向。梁氏见诸该刊的政论文章,如《政策与政治机关》《中国立国大方针》《中国道德之大原》《宪法之三大精神》《敬告政党及政党员》等,以温和、稳健、平实的精神和建设性态度与话语,对宪政法治、经济民生、伦理道德等国家建设问题建言献策,在政党政治宣传中保持研究性心态和建设性眼光,使得《庸言》杂志的政治思想和文化立场超越了一般的政党报刊。《庸言》杂志行世之时,梁氏先后任司法总长、币制局总裁,政务缠身,无暇刊物编撰,后期遂由黄远生全权编辑。至1914年6月终刊,《庸言》存世一年半,出刊30期。凭借梁启超的巨大政治声望和社会影响力,《庸言》杂志的发行量达到1.5万份左右,成为袁氏当国时期为数不多的产生了重要影响的政论刊物,见证了梁氏的报章文字在社会上依然拥有巨大势力。

1915年初,梁启超从政坛黯然退场,应中华书局主人陆费逵之邀担任《大中华》杂志主笔。时当欧洲大国鏖战正酣,袁世凯帝制运动趋于公开化之际,梁氏眼见国内多党政治失败,独裁专制政治横行,尊孔复辟逆流甚嚣尘上,遂再次重操其所擅长的言论事业。《大中华》创刊号陆费逵所撰《宣言书》后,附有天民《梁任公之著述生涯》小文,交代了“先生办此报之宗旨”:一是“注重社会教育,使读者能自求得立身之道与治生之道,并了然于中国与世界之关系,以免陷于绝望苦闷之域”;二是“论述世界之大势,战争之因果,及吾国将来之地位,与夫国民之天职,以为国民之指导”。[222]总体而言,疏离政治,超越党派,致力于国民教育问题和社会改良事业,是该刊的言论导向。至1917年1月停刊,《大中华》杂志共出刊2卷,总24期。饶有意味的是,梁启超主撰的《大中华》杂志停刊之日,正是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发表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之时。《大中华》国民思想再启蒙的历史火炬,由《新青年》同人不期然间接过。一场新的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不久之后将由陈独秀、胡适找到爆发的突破口。

梁启超在《大中华》杂志发表的最具影响力的政论文章,是那篇有着“拨云雾而睹青天”[223]时誉的一代名文《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这篇以反对袁世凯更改国体、帝制自为为主题的战斗檄文,以雄辩的逻辑力量和嬉笑怒骂之生花妙笔,将“凡谋变更国体”者钉在“四万万人所宜共诛”的历史耻辱柱上,为此后护国运动的发起准备了舆论先声。该文描述辛亥八月以来中国政界乱象道:

自辛亥八月迄今未盈四年,忽而满洲立宪,忽而五族共和;忽而临时总统,忽而正式总统;忽而制定约法,忽而修改约法;忽而召集国会,忽而解散国会;忽而内阁制,忽而总统制;忽而任期总统,忽而终身总统;忽而以约法暂代宪法,忽而催促制定宪法。大抵一制度之颁行,平均不盈半年,旋即有反对之新制度起而推翻之,使全国民彷徨迷惑,莫知适从,政府威信,扫地尽矣。[224]

在一个威权政治高压时代,言人人所欲言而不敢言,读来大快人心、脍炙人口。

1922年,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指出:“梁启超中年的文章,《国风报》《庸言报》时代的文章,把早年文章的毛病渐渐的减少了;渐渐的回到清淡明显的文章。”[225]可算说了句公道话。越十年,钱基博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中评述光宣之际梁氏报章文字道:“启超见世之学为新民体者,学其堆砌,学其排比,有其冗长,失其条畅,于是自为文章,乃力趋于洞爽轩辟。《国风报》已臻洁净,朴实说理,不似《新民丛报》之浑灏流转,挟泥沙俱下。然排比如故,冗长如故。”[226]可谓史家之言。无论是新文学和新学界领袖人物胡适,还是对旧文学多有回护的史家钱基博,都从文章学角度和文学史立场,对梁启超后期报章文字风格的明显改变,给予了积极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