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报刊白话文的文体探索
晚清报刊白话文数量巨大,题材丰富,风格多样,文体不一,林林总总,蔚为大观,蕴含着至今尚未引起语言史家和文学史家重视的丰富的矿藏资源。从中国白话文体古今演变的角度考察,一些现代散文文体已在晚清报刊白话文写作实践中孕育、萌芽、生长。
一、晚清白话报刊演说文
1904年,彭翼仲创办的《京话日报》参照文话大报“论说”专栏,别出心裁地辟出与之对应的“演说”专栏。自此,“演说”作为京津白话报刊的主打栏目被固定下来,一篇七八百字(一个版面)的“演说”文,成为各白话报主笔每日必修的功课。1905年后,在《京话日报》带动下,京津掀起了创办白话报的高潮,仅1905年至1906年间就有39种白话报问世,基本上都是日出一大张的报纸。晚清时期,京津地区创办的几十家白话报纸,培养了数以百计的演说文主笔,刊发了数以万计的演说文,演说文遂成为清末民初报刊白话文中最为庞大的一族。大量涌现的白话报刊演说文充当着启蒙利器与消闲小品,行使着社会批判和文明批评的文化职责;其内容包罗万象,文体五花八门,风格上流派纷呈,一时间众声喧哗,呈现出一派热闹景观。
在开启民智、开通风气的启蒙旗帜下,各白话报演说文主笔各显神通。趋新派畅谈新政治、新道德、新学术、新思想、新知识、新社会、新事业、新气象、新文明,为革新政治、改良风俗、新民救国呐喊助威。述古派历数古代圣贤英杰之丰功伟业与高风亮节,借古鉴今,对旧道德、旧秩序、旧风俗与旧文化中的积极因素多有回护。庄言者正面演述爱国合群、尚实尚武、保国强种、文明进化、民主科学等颠扑不破之公理,或慷慨激昂,或沉痛悲怆。讲史者广罗古今中外圣贤豪杰、民族英烈,诸如始祖黄帝、大禹传、赵武灵王、愚公移山、孔夫子、陈涉传、漆室女、垓下叹、郑成功、岳飞传、马志尼、华盛顿、圣女贞德、花木兰、秋瑾女士等,要皆宣扬爱国节操、尚武精神与民族情感。游历者介绍各地山川形势、历史沿革、风土人情、文化遗迹、物产矿藏等,足迹遍及名山大川、通都大邑、名镇要塞——从黄河源头说到黄海之滨,从长江源头说到吴淞口,从嘉峪关说到山海关,从繁华的通商口岸说到荒凉的塞外大漠,从中原没落的文化名城说到西北历史名胜燕然山……可谓心忧祖国,胸怀天下。寓言者托物言志,隐喻讽世,举凡破船、烂根子树、大宅院、苍蝇、蚊子、屎壳郎……不嫌琐碎,不厌其烦;或寓规诫,或藏讥讽。
清末民初白话报人丁子瑜,将京津白话报刊“演说”主笔分为六派:“一述古派,二直论派,三趋新派,四海说派,五寓言派,六滑稽派。”[627]照丁氏的说法,述古派论调较为平和,立言大旨不外将今比古,无不切合时事,颇为社会上老成持重人士看重;直论派则崇尚激烈,对政府失政行为及不良风俗痛切陈词,对开通社会、唤醒同胞有大力焉;趋新派旨在革新政治、改良社会,凡欧美先进国之政俗文化,皆欲使我国踵行;海说派则漫无限制,时而大声疾呼,时而冷嘲热骂,时而痛哭流涕,时而自解心颜,却并无一定宗旨和目的;寓言派每遇一事,皆以喻言比其得失,或寓规诫,或寓讥讽,且多不伤雅道;滑稽派每论一事,即能令人解颐,颇为普通社会欢迎。这一当事人的现身说法与冷眼观察,分类标准虽不一定科学,却道出了清末民初京津白话报刊演说主笔的多样风格与多副笔墨,从中可见彼时白话演说文流派纷呈的热闹景观。
在流派纷呈的白话演说文中,节令演说文是京津各白话报主笔每年必写的“应景”题材,也是文艺性较强的一个门类,其中的上乘之作堪称熔思想性、知识性与趣味性于一炉的散文小品。自1904年彭翼仲创办的《京话日报》首开其端,每当节令临近,白话报主笔们总要写上一篇节令演说文来烘托节日气氛。破除迷信、改良风俗,是晚清白话报人一贯的启蒙宗旨;为吸引读者阅读兴趣,白话报主笔总要对节令习俗或详或略地描述一番。这些风俗叙写,构成节令演说文的文字精华部分。节令演说文之题目,可谓俯拾皆是。举凡蟠桃宫、妙峰山、清明节、会神仙、放风筝、三月三、说乞巧、秋风叹、腊八粥、逛天坛、九皇会、蟋蟀感、城隍庙、颐和园、关东糖、兔儿爷、白塔寺、重阳节、连阴雨、三月雪、送寒衣、过新年等,京津白话报主笔们随手拈来,洋洋洒洒,娓娓道来。传统文士出身的白话报主笔们,在描摹世代相沿的时令节气和风俗民情时,总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和情不自禁的审美欲求,很多应景文写得颇具文采,语言则是地道的京白,开现代文艺小品先河。
在众多白话报刊演说文主笔中,《正宗爱国报》主笔文啙窳、梦梦生,《北京新报》主笔杨曼青、郁郁生、勋荩臣、小巫、隐鸣,《爱国白话报》主笔懒侬、旁观、亚甸、谔谔声、杨瑞和、秋蝉,《白话捷报》泪墨生、蛰厂、哑铃,《白话国强报》蔡友梅、江藐痴、泪痴,等等,称得上节令文的写作能手。我们选文益堂(啙窳)《月饼》一文的片段来看看:
近来北京的食物,全讲应时当令。一进六月初间,直到八月十五,正是月饼兴扬儿哩。也有买来自食的,也有拿他送礼的。至于月饼的款式,也有翻毛咧、硬皮儿咧、奶皮儿咧,论斤论套,自来白、自来红,大大小小的分别。再说月饼的馅儿,不过山楂桂元、白糖枣泥儿一类。因为北京所好的口味,无非或甜或酸,没有苦辣的馅儿。到了八月初间,大家争前恐后的去买。就便实在没钱,那不买上三块两块的,也可治一治馋痨。所以每年这等时候,这般点心,也算一种专行的营业。好象没有此物,大家不能过节似的,岂不奇绝![628]
《京话日报》和《正宗爱国报》首席主笔文啙窳的白话文,走的是“话怎样说,就怎样写”的路径;作为老北京,他对八月十五前爱吃月饼、仿佛无月饼不能过中秋节的习俗的描写,如数家珍,绘声绘色。该文对老北京月饼的款式、馅儿和老北京人口味的记录与渲染,既具民俗学意义,又有文学色彩。
旗人杨曼青是清末民初京津地区著名的白话报人和白话文大家,曾任《京师公报》《进化报》《北京新报》《北京晚报》《正宗爱国报》《群强报》《京都日报》等白话报主笔,也是节令演说文的写作老手。宣统三年旧历年底,杨曼青写了一篇题为《年景儿》的节令演说文,共三段。首段道:
早先北京的年景儿,一进腊月就忙合起,腊八粥算是年景儿的催头。腊八儿粥吃完,接连着就说扫房,讲究的主儿,摆佛手木瓜水仙,以及各种熏花儿。行常住户,种些个麦子青蒜,大萝卜白菜头,听门口儿大嚷约乾葱、红头绳儿、山药钴子、松木枝儿、芝麻秸儿,供花儿拣样儿挑。若赶到年前立春,左不是春盒儿、薄饼、酸菜,从此仿佛就要下桥子。封印之期,刻字铺也要揽多少号儿写门封的买卖,其余刻名戳儿、印名片、代书春联,至到颜料铺的桐油,都要多卖的。到了二十三祭鼋,瓜儿饼儿,南糖关东糖。太平年头儿,竟鞭爆就响多半夜。三十儿夜里接神更不用说了,所以火儿烛儿的,不免常有火警的事。[629]
地道的京白,大量的儿化音,京味十足,读来清脆、洗练、俏皮、幽默。篇幅不长,却将北京人忙年景儿的种种习俗,叙写得栩栩如生,头头是道,充满生活气息和民间味道,堪称散文小品文的佳作。
南方白话报刊亦有上佳的白话节令演说文。1908年4月4日《杭州白话报》所刊《说清明》一文,署名“牖”,共分四段。中间两段道:
世界上的物事,最清的莫如水。我们杭州地方,第一条大水要算钱塘江。第二就是西湖。看到钱塘江的水,浩浩荡荡,澎澎湃湃,不知不觉发起一股雄伟的气概来。看到西湖里的水,平平稳稳,融融滟滟,不知不觉引起一番优美的思想来。这是什么缘故?这是钱塘江的水有个清健的现象,西湖的水有个清秀的现象的缘故。我们过到清明,看到清明的清字,应该要人品、行为统统是同水一样清才好。
世界上的物事,最明的莫如月。从古以来,赏秋月的很多,赏春月的很少。但是,春天的太阳不是很明的吗?常听见人说,月亮没光,是借太阳的光。这春日顶光明的吗!二三月的天气,早晨起来,开窗一望,那桃红柳绿中,映着一轮刷亮的日光,好不华丽,好不绚烂,分明一幅天然文明的图画。想到那寂寞寒冷的境界,如同黑暗地狱,真是要凄凉煞人呢。虽则春天的日光,原不专照着杭州,但是杭州地方,总在春日笼罩的里面。我们过到清明,看到清明的明字,应该要人品、行为更加是同日一样明才好。
这篇不满千字的《说清明》,既有对乡风旧俗的点染与批判,又有对美好品行的提倡与赞美,文笔优美,层次清晰,堪称一篇兼具思想性和文学性的文字洗练的白话美文。
杂文体演说文也是晚清白话报刊主笔们的拿手好戏,产生了大批具有批判精神和战斗锋芒的语体杂文。《正宗爱国报》主笔文啙窳、谔谔声、梦梦生,《北京新报》主笔杨曼青、勋荩臣、郁郁生,《京话实报》主笔因时子,《白话北京日报》主笔荫棠,《京都日报》主笔泪痴、秋蝉,《群强报》主笔瘦郎、玉公,《爱国白话报》主笔一鹤、钓叟,《白话捷报》主笔愚公、泪墨生、呆呆,后期《京话日报》主笔灌夫,等等,都是语体杂文写作高手。语体杂文介于“应用之文”与“文学之文”交界地带,内容上着意于社会文明批评和道德批判,题材多样,文笔辛辣,惯用讽刺手法,可谓喜笑怒骂皆成文章。五四之后颇为兴盛的现代“杂文”文体,在清末民初白话报刊杂文体演说文中,已显露端倪。
清末民初一些京津白话报亦辟有“时评”“闲评”栏目,如《白话北京日报》《天津白话报》之“闲评”,《官话正报》《群强报》之“时评”,《爱国白话报》之“时评”与“闲评”等,都是其常规性栏目。白话报刊之“时评”“闲评”,往往以简短的文字,“随感”的行文方式,鲜明的批判精神,内容上的政治批判、社会批评与文明批评,评说时的个人立场和特定视角,显示出诸多现代文体的表达质素,从而为现代杂文的诞生作了一个鲜为人知的铺垫。
1912年仲春,《官话正报》刊发啸天的《时评》。全文如下:
借外款!借外款!借外款!
此三字在前清时代,传了不是一年,实行了不是一次。可是把国家的利益,国民的权利,断送了也是不计其数。所以才惹起人民的恶感,引起军民的革命。
现在共和成立,自然是以挽回国家利权,拥护国民权利,为唯一无二的要义。
乃南政府借外款!北政府借外款!各都督借外款!近且北京地方团体亦借外款!
噫噫!难说这东亚新共和国,除了这借外款三个大字,竟自没有理财的妙法了吗?
选取的并非当下发生的最重大的事件,而是啸天个人有感而发,立足个体立场就“借外款”问题发为议论,属于抒发个人感触的自我言说体杂文。开篇三句感叹号的运用,层次分明的段落分划,已显出现代文体的表达因素。该文眼光犀利,语含讥刺,文风泼辣,大近五四之后的“鲁迅风”。
二、晚清白话报刊游记文
20世纪初年,随着白话文运动的蓬勃开展,近代意义上的科学地理知识被视为普通国民必备的基本素养受到白话报人的青睐,“地理问答”“地理”成为晚清白话报刊的常规专栏。“光宣年间的中国地理研究主要是围绕中国地理大势、长江、黄河和各省乡土地理展开的”,[630]晚清白话报刊开辟的“地理”专栏也以此为主要内容。其中,以地理游记形式出现的一批白话文,文学色彩较浓,篇章结构亦佳,开现代白话游记文和文艺性科普文之先河。
1903年旧历年底,白话道人发表在上海《中国白话报》“地理”栏的《黄河游》一文,是晚清白话游记文的肇端。这篇白话记游文以第一人称叙述人口吻叙写游历行程与见闻,发抒议论与情怀,尽可能保持限制叙事视角,这一写法为其后白话地理游记文普遍沿用。该文兼顾知识性、思想性和文学性,属于晚清启蒙思潮的产物。介绍黄河及其流经地域的地理知识,是白话道人《黄河游》一文的基本内容;激发国人的爱国情感,则是题中应有之义,同时不忘宣传民族主义和反帝爱国思想。至于用生动形象的语言加强趣味性的地方,文中也很不少。如描叙黄河出长城外复又折回长城内的情形时道:“黄河既流到外面,又不高兴,打一个折,又折转来,直到甘肃灵州地方”;说到渭水汇入黄河的景象,将其比喻为黄河的“姘头”,“黄河得了这个姘头,那水越流得高兴哩”。[631]
1904年,刘光汉的白话游记文《长江游》《西江游》,相继在《中国白话报》“地理”栏推出。光汉《长江游》沿用志同道合的合伙人白话道人《黄河游》从源头说起的写法,从青海昆仑山麓,说到西藏境内的布壨楚河、云南境内的金沙江,接着对长江流经的省份及其重镇重庆府、夔州、宜昌、沙市、岳州、汉口、武昌、汉阳、黄州、田家镇、九江府、安庆府、芜湖、江宁府、镇江、江阴、吴淞等,一一道来,叙写其主要历史沿革、地理军事乃至商贸形势、物产风俗等,丰富的地理、历史、风俗、文化常识任其驱遣,冶为一炉。没有证据表明刘光汉实地游览过其所描写到的长江流域的所有市镇,与白话道人一样,他不过是面对地图,调动自己从书本中学来的相关地理历史知识,结合其所了解的各地风土人情,来写作这些白话游记文。与《黄河游》相比,《长江游》可称道之处,在于其取材更为集中,篇章结构意识有所提高,语言更为洗练,以及注重地理特征与风物习俗、人民性格之形成之间的关系等。至于语言的素朴与洗练,相对于刘师培同期的骈体文,可说是铅华洗尽,显示出朴拙而凝练的白话语体特征。
刘光汉的白话游记文《西江游》,托言刚从贵州、云南、广西、广东过来的四位朋友的“说话”,将西江流经四省的地理情状一一道来。《西江游》的反帝爱国议论,比《黄河游》和《长江游》大为增强,那是因为中国的南部和西南是英法等列强觊觎已久的重要地域,到处可见殖民主义势力对当地交通、矿产等经济命脉的控制与渗透;对清政府的抨击更烈,民族主义情绪更浓,那是因为明清易代之际,这一地区的抗清斗争坚持最久,战斗尤为惨烈,出了不少汉族“大英雄”,以“光汉”自励的刘师培自然要多花些笔墨。何况,五十年前“光复了十几省”的“几个绝大的英雄”洪秀全、杨秀清等,就在浔州旁边的金田村起兵。[632]不过,思想性的强化,挤压了地理知识的文字介绍。这一强化思想性而牺牲知识性的做法,是启蒙时期和革命时代常有的现象。
刘光汉的游记文以时间为序,以空间转换为线索,随着游踪采用移步换形法,层次清晰,井然有序。所到之处,举凡当地地理沿革、名胜古迹、历史名人、军事交通、乡风民俗、物产商贸等材料,顺手拈来,穿插其间,颇富知识性和趣味性。摹景状物,虽非表现重心和兴趣所在,却也时有点染,莫不形神兼备。山川形胜和重镇名城的自然风光,并非作者着意描画的重点;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明与山河破碎、异族侵凌、主权沦丧、国家危亡、生灵涂炭的现实之间的强烈反差所激发的忧患意识、种族思想、反帝倾向、排满情绪、革命精神、爱国情怀,才是革命志士刘光汉的白话地理游记文的灵魂所在。丰富的知识性和鲜明的思想性,为其质朴浅白、铅华洗尽的白话语言,平添了几分厚重与凝练。
四年之后,作为河南省的两等小学堂辅助教材经营的《河南白话科学报》,在存世的近两年时间里刊发的七十余篇白话地理游记文,更好地兼顾了思想性、知识性和文学性,渗透着浓烈的爱国主义情感,蕴含着深厚的民族传统文化情结,同时又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很多片段堪称美文,不少篇章允称佳构,具有较高的文类价值,是晚清报刊白话文中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
《河南白话科学报》以两等小学堂师生为拟想读者,其“地理科”专栏刊发的72篇白话地理游记文,形成了两册用于小学地理教学的文艺科普范文。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很难考证这批未署名的白话地理游记文的作者的真实身份,不过,他们对中华地大物博的地理文明和源远流长的精神文明的赞美之情,一如《中国白话报》同人,而其政治思想倾向却相当正统。该刊“地理科”专栏的整体设计,基于如下认识:“咱们中国的行省,统共有三个流域:一是黄河流域;一是扬子江流域;一是珠江流域。编地理教科书的,率依着做个编次。”[633]第1期至第35期“地理科”为第一册,分为35课,游览的是扬子江(长江)流域,从吴淞溯江而上,每经一省,先概略介绍其地理形势,再选沿江重镇及名胜之地依次记游。第36期至第72期“地理科”为第二册,记游的地域大体属于黄河流域;不过作者出嘉峪关之后一路西行,到新疆各地尽情畅游去了,其游踪遂不限于黄河流域。
《河南白话科学报》所刊地理游记文属于白话语体,但表现出鲜明的书面化和雅化趋向与特征,白话语言简洁洗练,绝无彼时报刊白话文常见的琐碎啰唆的通病。且看《洞庭湖》对岳阳楼的一段描写文字:
岳州府域的西楼,便是岳阳楼。这楼自古以来得大名,因着洞庭湖全部的风景,都收在这一座楼中。古今诗词歌赋,题咏不少,大约以范仲淹《岳阳楼记》和杜工部“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一首诗为压卷。登楼一望,水波上下,风帆往来,时见沙岛屿在若有若无、若隐若现间,洵不愧岳阳楼的大观。中国五湖中,推为第一,也是名不虚传。[634]
再看一段游览洞庭湖的情景:
一出湖口,弥望水连天、天连水,也莫辨有几千几百顷。据船户说,宽处有九十里路,长处有一百八十里。推开船窗一望,前面有座君山,是湘君寄跡之所,故而又叫“湘山”,《道书》称他十二福地。上有轩辕黄帝铸鼎台,洞庭湖所以有“鼎湖”的古名。下有石穴,通吴地的包山,郭景纯所称“巴陵地道”的便是。过君山约五六十里,又是鸡子团山。从前马伏波渡湘水,征五溪蛮,道经此地,其上有伏波庙的古迹。到湖的西半边,便是赤沙湖了。再绕而南,又叫青草湖,可见全湖是随处易名的。想起范蠡乘扁舟游五湖的时节,这洞庭湖的住宅,还有他的钓鱼台。如今满湖三三两两,都是浮家泛宅的渔户。把这件事问他起来,全个儿都不知道,满口的在那儿说《水浒》上岳武穆在青草湖水战杨么的那件故事。正经书反不如小说的感人,于此可见一斑了。[635]
即景抒情,夹叙夹议,旁征博引,兼顾思想性、知识性和形象性,语体是典雅洗练的白话,可谓质量上乘的小学生白话读物。阅读到这样的白话游记文,不禁让人联想起刘鹗《老残游记》中老残畅游济南大明湖的著名片段,以及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古朴凝练。此等白话游记文,置诸五四之后的中国现代游记文学之林,亦毫不逊色。
清光宣之际,《河南白话科学报》“地理科”系列白话游记文,对鄱阳湖、九江府、汉口镇、武昌府、开封府、嘉峪关、大戈壁、哈密厅、莎车府、疏勒府、库伦等地自然风光、地理形势、历史掌故、风土人情、物产商贸等的描绘,均形神兼备,笔墨减省。限于篇幅(每篇两版七百余字)和体例(文艺性地理科普文),自然无法展开细致的描写和细腻的抒情。然而作者在许可的范围内,已经将科学宣传与文学描写很好地结合起来。由于每一课集中记游一个地方,取材相对集中,结构也不似一般报刊演说文那么散漫,因而《河南白话科学报》之地理游记文亦有一批在篇章上堪称佳构者。如《洞庭湖》一篇,第一段先写登临岳阳楼俯瞰湖光山色之胜景,次写觅舟飞棹向湖区进发;第二段先写出湖口之后的浩渺景致,次写君山、鸡子团山两处名胜,其间穿插一些历史传说;第三段记写出游途中遭遇风暴,急忙避入舵捍洲,有惊无险,篇末议论道:“人到得意时,须防意外风波。莫说行船,平地何尝不如此呢?”[636]将这次意外经历升华到人生哲理层面,颇能显出作者布局谋篇的匠心。
晚清时期,《中国白话报》产生了全国性影响,《河南白话科学报》的读者群则以汴省高初等小学堂师生为主体。晚清白话报刊出现的一批思想性和可读性很强的白话游记文,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白话文(学)创作实绩,五四之后的新文学史家对晚清白话文潮流的轻视乃至漠视,并不能将其一笔抹杀。晚清白话报界和文坛上出现的白话文(学)潮流,对中国语言文学近代化演进的整体进程而言,或许不起决定作用,却并非可有可无。无论就白话语体试验而言,抑或就白话文体尝试而言,晚清的白话文(学)写作实践都为后来者提供了有益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