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杂志与“甲寅文体”
章士钊1905年流亡日本后,“顿悟党人无学,妄言革命,将来祸发不可收拾,功罪必不相偿”,[346]遂摒弃此前所持的“极端之革命论”,其思想观念由“废学救国,竟一变而为苦学救国,因与革命老友割席,驰赴英伦”。[347]1907年赴英伦习法政逻辑之学后,一改早年走笔激烈之文风,以笔名“秋桐”赢得政论大家的声誉,其章法文法和语体文体均体现出显著的欧化特征,已经全然没有了传统文言的味道。胡适称之为“欧化的古文”,言其“使古文能曲折达繁复的思想而不必用生吞活剥的外国文法”。[348]
章士钊留学英伦期间,主攻法政,旁涉文史,最喜逻辑之学,并与中国春秋战国时期墨家和惠施、公孙龙之流名辩之学相参证,颇有心得。五年留英生涯,滋养了章氏的自由主义观念和平等宽容的言论态度,以及超越党派的独立自主的政治立场。辍笔五年后,章士钊于清宣统二年至民国四年,依托北京《帝国日报》和上海《民立报》《独立周报》以及东京《甲寅》杂志,发表了大量法理政论文章,多聚焦于政党政治、内政外交、国体政体、国权民权等问题,以有理有论、学理充分、见解独立、文法谨严而赢得政论大家的声誉。其中,章士钊于1914年至1915年在日本东京创办的《甲寅》月刊,成为民国初年最具知名度的政论刊物;章氏见诸《甲寅》杂志的朴实说理的政论文章,代表着民初政论文学的最高成就,史家称之为“甲寅文体”或“逻辑文学”。
1914年,岁在甲寅,经历“二次革命”失败的章士钊再赴东瀛,在东京创办政论刊物《甲寅》杂志。“甲寅”是十二生肖轮回中的虎年,《甲寅》月刊封面在一个巨型木铎下方绘一只矫健的卧虎,上方缀以英文杂志名The Tiger,显得虎虎有生气。《甲寅》杂志刊登在《申报》上的广告以“政海指针”为招揽,其创刊号刊出的《本志宣告》则标榜“以条陈时弊、朴实说理为主旨”。[349]主笔章士钊发为政论,理尚执中,讲求法理,衷于逻辑,文理缜密,大旨在阐扬其自由派精英知识分子超党派的政治调和主张,倡导英国式的宪政规范与有容尚异的调和精神。章士钊《政本》《国家与责任》《政力向背论》《调和立国论》《学理上之联邦论》《共和平议》《帝政驳议》等长篇政论文章,均为一时名篇。
《甲寅》创刊号刊发的《正本》篇,将“有容尚异”作为政治调和的精神理念,着力阐发其对于民主政体的内在精神价值。《政本》开篇道:“为政有本,本何在?曰在有容。何谓有容?曰不好同恶异。”矛头所指,乃在国人野性未除与政治专制。其论欧洲社会化同迎异之利和中国学术好同恶异之弊道:
社会化同以迎异则进,剋异以存同则退。是故哥白尼之言天,奈端之言动,达尔文之言天演,欧人迎之,遂成为新旧世界相嬗之枢机。当时立说之不合于群众心理,殆过于为我无君兼爱无父之说。倘欧人视若洪水猛兽,亦如吾之所以排杨墨者而排之,则欧洲之文化,至今无过于吾可也。间尝论之,吾之学术,莫胜于周末,西方几何逻辑以及其他物质之学,为诸子发其萌芽者,不少概见。苟能适如原量,布于人寰,善用其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之术,不以利禄之途,迫人尊孔,则以吾东方神明之胄,推寻籀证,至于二千余年之久,而不群制高华,国力膨胀,与今日欧美诸邦,齐驱而并进焉,愚未敢信也。而不幸苟简之思,单一之性,牢固而不可破,遂凌夷至今,莫可救药。推原其朔,则此种苟简之思,单一之性,乃自原始社会迤演递嬗而来。无他,好同恶异之野性也。[350]
著者所倡导的,是言论自由、两党合作、和而不同、人尽其才的共和政治。第三期刊发的《政力向背论》解决的是政治调和的方法手段问题,第四号刊发的《调和立国论》解决的是政治调和的目标指向问题,其方法是建立现代政党政治,走和平改革的宪政民主道路,最终目标是建立一个适合中国国情的现代宪政国家。这种“朴实说理”的深层次的学理论证,是章氏政论文章能够以理服人、深入人心的重要原因。《甲寅》杂志聚拢了李大钊、陈独秀、高一涵、易白沙、张东荪、李剑农、黄远庸等一批政论文家,造成了一种讲求学理、逻辑谨严、语言欧化的藉学衡政之文,史家称之为“甲寅派”。
章士钊“甲寅文体”的章法文法,已经属于现代的表达方式,足以与欧西述学文体相伯仲。正因如此,曹聚仁言其“可说是桐城派谈义法以来最有力量的修正,也可说是古文革新运动中最有成就的文体”,以为章氏在古文中引入西洋文法的努力方向“和当时语文改革的步骤相一致”。[351]五四前夕,《甲寅》杂志聚拢起来的“甲寅派”政论家的“甲寅文体”,作为新知识新思想领域最有代表性的欧化文言散文文体,不仅承晚清时期风靡一世的梁式“新文体”之后,继续在文坛谱写着“古文求应用的历史”,而且培育了其后不久崛起于文化界的《新青年》作家群。五四之后,章士钊站在了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运动的对立面,而受《甲寅》文风影响的李大钊、高一涵[352]等政论家,则在此期更张旗帜,将其惯用的欧化的文言文体转换成欧化的白话文体,开辟了语体政论文的新径。
曹聚仁断言:“十九世纪末期的启蒙运动,经过了《新民丛报》和民初《甲寅》文体的酝酿,才完成五四前后的新文学运动。”[353]着眼的是梁启超“新文体”和章士钊“甲寅文体”对五四文学革命做出的重要铺垫。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的政论文章亦每因与论敌作战而与时俱进,逐渐改掉了情感过盛、铺排过度、堆砌冗长、浮夸空洞等毛病。他宣统年间发表在立宪派喉舌《国风报》的文章,民国初年见诸《庸言》《大中华》杂志的政论文章,其文风已趋于条陈时弊、朴实说理一路。对于《甲寅》杂志和“甲寅文体”,五四时期北京新文化阵营中的新锐干将罗家伦有过一番确当的评价:“《甲寅》杂志出来,可谓集‘逻辑文学’的大成了!平心而论,《甲寅》在民国三、四年时候,实在是一种代表时代精神的杂志。政论的文章,到那个时候趋于最完备的境界。即以文体而论,则其论调既无‘华夷文学’的自大心,又无‘策士文学’的浮泛气,而且文字的组织上又无形中受了西洋文法的影响,所以格外觉得精密。”[354]这一高度评价,可说是代表了五四新青年的共识。
1922年,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视章士钊为辛亥革命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政论文学作家,从文学史高度将其作为清末民初四派“应用的古文”之一来论列。胡适言章氏“从桐城派出来,又受了严复的影响不少;他又很崇拜他家太炎,大概也逃不了他的影响”,称“他的文章有章炳麟的谨严与修饰,而没有他的古僻;条理可比梁启超,而没有他的堆砌”;指出“他的文章与严复最为接近”,然而“严复还是用古文译书,章士钊就有点倾向‘欧化’的古文了”;同时又强调“他的欧化,只在把古文变精密了,变繁复了,使古文能勉强直接译西洋书而不消用原意来重做古文,使古文能曲折达繁复的思想而不必用生吞活剥的外国文法”。[355]这些见解可说是很有见地,评价亦不可谓不高。然而,胡适将其置诸“古文求应用的历史”一脉来论列,根本上仍视其为“古文”,亦即“死文学”或“半死文学”,这就在“史”的线索中隔断了其与五四新文学的历史关联。
从晚清癸卯岁主上海《苏报》笔政昌言反清革命,导致“苏报案”发,震惊中外,到民国三年“二次革命”失败后再度流亡日本,“愤民意之不伸,创作《甲寅》杂志,援证事理,力辟奸邪,中外风行,袁氏震骇”,[356]再到后五四时期在教育总长任上复刊《甲寅》,成为新文化和新文学运动的反对派刊物,落得“老虎周报”和“老虎总长”骂名,章士钊数度处在政治革命、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的风口浪尖,其名号由“青桐”一易为“秋桐”,再易为“孤桐”。[357]由青年时代豪气干云的反清革命战士“青桐”,到宣民易代之际心事浩茫的法理政论家“秋桐”,再到挑战新文化界的孤独的文化斗士“孤桐”,[358]随着时代风云变幻和人生境遇不同,章士钊的政治信念屡更,社会文化角色屡变,著为文章却始终以有“直德”的桐树自况,从中可见其未曾变易的人格理想、精神气度、文学品格与文章风骨。[359]他所创办的《甲寅》杂志及其创造的“甲寅文体”,确曾发挥过“开文章之新体,激民气之暗潮”的历史作用,在近代中国政治思想史、报刊事业史和政论文学史上,均谱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