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文体开创性

第二节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的文体开创性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王国维随罗振玉避居日本。辛亥岁末,王国维完成了集多年戏曲研究之大成的《宋元戏曲史》。民国二年(1913)季春至次年仲春时节,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以分章连载的方式,在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大型学术期刊《东方杂志》发表;民国四年(1915),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单行本;1922年,上海六艺书局出版时,改题为《宋元戏曲考》。这部仅有五万余言的“小书”,却是晚清民国易代之际,中国第一流学者以西方学术观念和科学的学术著作体例,研治中国戏曲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绝大著作。这部以西学之理发明创造中学之见的自成体系的自著之书的问世,不仅一举确立了宋元戏曲独立而独特的文体意义,成为中国戏曲史的开山之作,而且更新了传统中国文学的价值观念、审美观念、批评方式与著作体例,标志着中国文学史的研治工作步入了现代学术研究阶段。

1907年,年届而立的王国维将学术兴趣转向戏曲。是年,他在《三十自序》中阐述研治戏曲的学术动机道:“余所以有志于戏曲者,又自有故。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若戏曲。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日者,尚以百数。其中之文字,虽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结构,虽欲不谓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国朝之作者,虽略有进步,然比诸西洋之名剧,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计。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独志乎是也。”[516]王国维有感于西洋名剧在欧美文学界有着很高的地位,独中国戏曲在中国文学中地位卑下的现实境况,发愿通过打捞中国古代戏曲作品,以西学之光发明中国文学的伦理、美学价值,重塑中国戏曲史形象的努力,实现振兴中国戏曲的夙愿。王国维发力数载,以“扎硬寨,打死仗”的学术精神步步为营,先后撰成《曲录》《戏曲考原》《宋大曲考》《优语录》《古剧角色考》《曲调源流表》等;在大量文献考据功夫奠定的坚实地基上,王国维最终撰成其中国戏剧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宋元戏曲史》。

王国维《宋元戏曲史》,第一章略论上古至五代时期的戏剧,搜罗先秦以来史籍中所载“戏剧”史实与现象,从中探寻中国戏剧的渊源。第二章至第七章,阐述宋金戏剧的概貌;前三章分述“宋之滑稽戏”“宋之小说杂戏”和“宋之乐曲”,为宋金杂剧探源;后两章分述“宋官本杂剧段数”和“金院本名目”,主要研究宋金杂剧与院本。第八章至第十二章讲述元杂剧,是为该书的核心部分,从元杂剧的渊源、时地、存亡、结构与文章等方面分而述之,其中尤以“元剧之结构”和“元剧之文章”两章最具学术创见,对后世影响最大。第十三章至第十四章研究的是南戏,分述“南戏之渊源及时代”和“南戏之文章”。从著述体例上看,《宋元戏曲史》是一部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思想和史学家的考据法研究中国戏剧,以西方近代学术著作和中国传统考据型著作为参照系,既有西学眼光,又有中学意识,其体例超越了中国传统的学案体、文案体、文苑传等,是一部以新法撰著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具有发凡起例和开创学术范式的现代意义。正因如此,傅斯年将其定位为一部“近代科学的文学史”。[517]

王国维运用西方悲剧美学理论观照元剧,发现“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从而得出“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的结论。他以超功利的“美术”之眼透视元杂剧,得出“元曲之佳处”在于“自然”的结论,指出“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何也?“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关目之拙劣,所不问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讳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顾也。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他用其富有创见的“意境”理论观照“元剧之文章”,得出富有卓识的学术创见:“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他用隐含进化论观念的“新”的语言观和文体观透视“元剧之文章”,得出“元剧实于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言语”的结论,言其“在我国文学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三”;从文学史的高度肯定元曲“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的“衬字”的语体革新意义,以发展的眼光看待元曲带来的文体新变,称其为“自古文学上所未有”。[518]

王国维对该著的学术独创性颇为自负,言“凡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说明,亦大抵余之所创获也”,称“世之为此学者自余始”。[519]陈寅恪将王国维研治中国文学的学术方法,归纳为“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言其学术创见和学术范式“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520]可谓知言。

王国维在清宣统与中华民国易代之际避居日本东京期间撰著的《宋元戏曲史》,其所体现出的悲剧观、文学观、审美观和文学史观,在民国初年具有超越时代的先锋性,显得曲高和寡;而其政治立场却又逆时代潮流而动,这就使得该著更加不合时宜,因而在问世之初并未在社会文化界引起广泛关注。学术界纷纷对该著表推崇,新文化界和新文学界也对其送上赞美之辞,是在《宋元戏曲史》问世十年之后。此时,王国维已在甲骨文、金文、商周史等领域取得令人惊诧的卓越成就,先后应聘为北京大学国学门函授导师和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誉满京华。1924年,梁启超撰著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最后一章讲述“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述及“乐曲学”时,对王国维取得学术成绩颇为激赏:“最近则王静安国维治曲学,最有条贯,著有《戏曲考原》《曲录》《宋元戏曲史》等书。曲学将来能成为专门之学,静安当为不祧祖矣。”[521]又过了二十多年,作为进步文化界旗帜性人物的郭沫若,将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相提并论:“王先生的《宋元戏曲史》和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毫无疑问,是中国文艺史研究上的双璧;不仅是拓荒的工作,前无古人,而且是权威的成就,一直领导着百万的后学。”[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