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文豪章太炎的政论文章

第三节 革命文豪章太炎的政论文章

清光绪二十九年,岁在癸卯,西元1903年,被主流学界公认为近代中国革命思潮运动史上一个关键的转折年头。在癸卯年发生的众多关乎反清革命的文化事件和政治事件中,章太炎、邹容著名的革命文章的刊布和震惊中外的“苏报案”的发生,可说是最为轰动的标志性事件,对晚清政治思想界影响至巨。照“苏报案”主犯章太炎的说法,此案“震动全国,革命党声气大盛矣”。[245]章氏《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序革命军》和邹容《革命军》等政论文学的刊布,使章、邹成为“苏报案”的主犯,成就了两位革命元勋的赫赫英名。邹容《革命军》属于典型的“梁启超式”的报章新文体,章太炎此期政论文章亦明显受报章文体影响。

章太炎(1869-1936),名炳麟,字枚叔,慕明末清初顾绛(炎武)为人行事而改名绛,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早年入杭州诂经精舍,师从朴学大师俞樾,潜心问学八年,奠定一生学问根基。1903年因“苏报案”暴得大名。1906年出狱后赴日加入中国同盟会,任《民报》主编主笔。民国三年(1914)被袁世凯软禁北京,手订《章氏丛书》。1917年在苏州设章氏国学讲习会,以讲学为业。晚清时期以排满革命文豪著称,文字则以古奥难解闻名。著述宏富,刻有《章氏遗书》。今有《章太炎全集》行世。

章太炎“初为文辞,刻意追蹑秦汉”,自“三十四岁以后,欲以清和流美自化,读三国两晋文辞,以为至美,由是体裁初变”。[246]章氏“体裁初变”的时间节点在光绪二十八年,西历1902年。嗣后论文,尚魏晋而轻唐宋,于古今作者誉少訾多。不过,太炎先生的文体观念颇为开放,考述文章源流和分辨文学应用时,主张文各有体,对骈、散、文、白之体各有定位,不独尊一体一家。章氏《文学论略》有言:“古之公牍,以用古语为雅;今之公牍,以用今语为雅……近世小说,其为街谈巷语,若《水浒传》《儒林外史》;其为神怪幽秘,若《阅微草堂》五种,此皆无害为雅者。”[247]在他看来,公牍、小说、典章、学说、历史、杂文等各有其雅俗标准,只要遵循各体“文章轨则”,都可以做到“无害为雅”。明乎此,我们对太炎先生表彰邹容“径直易知”的政论文学《革命军》[248]和黄小配“文亦适俗”的历史小说《洪秀全演义》[249],就不会感到意外了。

晚清时期,章太炎出任过多家报馆笔政,并不一味排斥浅近利俗的报章文体。1896年底,章氏走出杭州诂经精舍,应经理汪康年之聘赴沪担任《时务报》撰述,加入强学会;其后两年中,又先后任《经世报》《实学报》《译书公会报》《昌言报》等报章笔政。1897年,章氏已充分认识到报章的重要性,以为“今欲一言而播赤县,是惟报章”,将其定位在“史官之支与余裔”。[250]1898年春,章氏应湖广总督张之洞邀约,赴武昌帮办《正学报》;其所撰《正学报缘起》有云:“惟夫上说下教,古者职之撢人,而今为报章之属。”[251]今之报馆主笔相当于古之撢人,报章乃史官支脉与余裔,肩负着上说下教的职责。此时,章太炎对报章的定位接近正统的官报立场;[252]其见诸报端的述学衡政之文,亦多为传统文集之文的作文路径,与《时务报》首席主笔梁启超的“报馆之文”作文路径存在较大差异,这或许也是章氏受到《时务报》同人排挤的原因之一。[253]

1897年春,章太炎发表在上海《时务报》第十九册的《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一文,昌言“以革政挽革命”,言论立场与康有为、梁启超同调。其开篇云:

血轮大小,独巨于禽兽,头颅角度,独高于生番野人,此文明之国种族所同也……是故整齐风俗,范围不过,若是曰大一统;益损政令,九变复贯,若是曰通三统。通三统者,虽殊方异俗,苟有长技则取之。虽然,凡所以取其长技,以为我爪牙干城之用者,将以卫吾一统之教也。教术之变,其始由于种类……中国儒冠之士,踽行孑处,无所倚毗,皋门有政,庶人所不议,疆场有事,乡校所不闻,虽有贤杰,不在官位,则娖娖无所长短,儒术之衰,将不能保其种族。悲夫!于此有人焉,合耦同志,以建学会,于息壤之将陷,天保之未定,沈忧噍杀,朝夕讲贯,虽磨顶放踵所不敢辞。

篇末道:

吾闻《齐诗》五际之说曰:午亥之际为革命,卯酉之际为革政,神在天门,出入候听。是其为言也,岂特如翼奉、郎顗所推,系一国一姓之兴亡而已。大地动搈,全球播覆,内奰中国,覃及鬼方,于是乎应之。方今百年之际,其殆与之符合也哉!故不逞之党,假称革命以图乘衅者,蔓延于泰西矣……虽然,土崩又非百姓之利也。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故内乱不已,外寇閒之。昔者八王相鬨,而刘石逞其志;张李横行,我朝以成龙兴之业。苟有揭竿斩木者,是自战斗吾黄种,而反使白种为之尸也。然则如之何而可?曰:以教卫民,以民卫国,使自为守而已。变郊号,柴社稷,谓之革命;礼秀民,聚俊材,谓之革政。今之亟务,曰:以革政挽革命。[254]

《时务报》重要赞助人和老领导黄遵宪在赞誉其文“甚雄丽”,其人乃“才士”的同时,又以其文笔“古雅”,不能“使九品人读之而悉通”为憾,以为“此文集之文,非报馆之文”。[255]章氏之文“艰涩”的作文路向与风格,与作为大众传媒的《时务报》的读者定位不相吻合,故而黄遵宪致函报馆经理汪康年限制其文章刊用篇数,允其一两个月可用一篇。叶瀚致汪氏函中对章氏之文说得更不客气:“十九期报第二篇论文太艰涩,洗汰散碎,观者颇不悦目,操笔人宜嘱其选词加润为要。”[256]不仅指责其文“太艰涩”,指出读者“不悦目”,而且径直要求主编对章氏之文加以技术指导。作为上海时务报馆从杭州将其聘请到馆的主笔之一,该刊仅刊用章氏两篇文稿,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无疑与其古奥的“文集之文”作文路向有关。

不过,章太炎见诸报章的文字,从一开始就具有两副笔墨。1898年秋,章氏发表于《实学报》的《重设海军议》一文,则接近此时流行的“时务文体”。其开篇曰:

中国自法兰西开衅以来,始设海军,以为防御外洋之用,至今相距十余年,而皆烬于东瀛之一战,此其咎在用人,不在立法。外海轮船之设,诚不能因噎废食也……今者通商五十年,泰西技艺,月异而岁不同。且香港割于英,越南并于法,台湾攘于倭。海氛一起,设欲进则可以挑战,欲退则可以屯军。设使墨守成说,逡巡于内港之中,将听其纵横海上,自使招商诸舰,迫抑而不出乎?抑将行险侥幸,以孤注争之乎?[257]

篇末道:

盖行军于溟海之中,我有碰船,则可以触敌矣;我有鱼雷,则可以追敌矣;我有卷筒群子,则可以伤敌矣;我有泳气钟与空气水雷船,则可以破敌矣。即使胜负难言,而两军对仗之时,必能使踌躇踟躇,不得驰骋于内洋。与夫铁锁木桩、守株待兔者,其騃活何止百倍。而欲不重设海军,是犹揭竿斩木之师,当桓、文之节制耳。若夫高丽辽海之役,兵轮皆聚而歼旃,吾固曰:咎在用人,不在立法也。[258]

通篇文字浅近,流畅锐达,显然走的是戊戌时期新派知识分子习用的“时务文体”的路子。

在晚清革命派知识分子中,章太炎的“仇满”意识萌生最早,并以旗帜鲜明的“排满”革命文章而名扬天下。章氏的“仇满”思想萌芽于幼年,少时就受到外祖父朱有虔的民族主义思想熏陶,通过阅读清代史料长编《东华录》和明季稗史十七种(如《扬州十日记》等),逐渐滋生了反抗满清异族统治的种族革命思想。1900年仲夏时节,北京清朝廷下诏对各国宣战,张之洞、刘坤一等地方督抚联络各国驻沪领事议定“东南互保”条约,汪康年、唐才常、容闳等则在上海筹划成立“中国议会”,章太炎因反对其一面排满、一面勤王的模糊宗旨,“因宣言脱社,割辫与绝”,[259]并撰《解辫发说》以明志,自此高张“排满”之帜,走上了坚定的反清革命道路。嗣后,随着《正仇满论》《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序〈革命军〉》和重订版《訄书》的问世,章氏作为“革命大文豪”的盛名流布海内外。

20世纪初年,章太炎发表的著名的革命政论文章,以《正仇满论》和《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两篇最具代表性,均系言辞激烈的驳论文章。“《驳康有为书》,是驳保皇党之本师;《正仇满论》,是驳其弟子梁启超。两文公布,凡保皇党之理论根据,扫地无余”。[260]《正仇满论》是第一篇系统批驳保皇派政治主张的革命政论,1901年8月10日见诸东京《国民报》第四期,未署名,旋被辑入《国民报汇编》和《黄帝魂》一书,流布甚广。两年后,章氏作《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与邹容《革命军》合刊一册,发行数千册,秘密刊刻者不计其数。1903年6月20日,《苏报》主编章士钊在“新书介绍”栏刊发《驳康有为书》宣传文字;[261]6月29日,《苏报》节录章太炎此文,题为《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次日,“苏报案”发,章氏被捕,系狱三年。

1901年春夏之际,作为保皇党二号人物的梁启超,在横滨《清议报》发表《中国积弱溯源论》长文,洋洋二万言,篇末得出结论,“故推原其所以积弱之故,其总因之重大者,在国民全体;其分因之重大者,在那拉一人”,称赞“今上皇帝,忍之无可忍,待之无可待,乃忘身舍位,毅然为中国开数千年来未有之民权,非徒为民权,抑亦为国权也”。[262]8月10日,中国留日学生中的革命派知识分子在东京创办的《国民报》第四期“来文”栏,刊发章太炎从国内寄来的《正仇满论》一文,反驳梁文中的保皇立宪言论。该文开篇即指出“今之人人切齿于满洲,而思顺天以革命者,非仇视之谓也”,篇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梁子所悲痛者革命耳,所悲痛于革命而思以宪法易之者,为其圣明之主耳”。其立论不无偏颇之处,但这种针锋相对的论辩文体和战斗文风却适合报章之需,并以其旗帜鲜明的排满革命立场,揭开了革命派与保皇派之间论争的序幕。

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是在《正仇满论》基础上深化展开的一篇排满革命檄文。作者站在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的立场,对保皇立宪派的理论主张作了全面系统的批判,带有浓厚而偏执的大汉民族中心意识。该文以雷霆万钧之势,广征中外历史事实,雄辩地论证了反清革命完全合乎人类社会进化公理。针对康氏“满汉不分,君民同治”观点,章氏指出,历史事实并非满洲归化汉人,而是满洲陵制汉人;至于清朝统治者“尊事孔子,奉行儒术”,不过是“崇饰观听,斯乃不得已而为之,而即以便其南面之术,愚民之计”;进而指斥康氏“力主立宪,以摧革命之萌芽者”,实际上是甘受清廷豢养,“终日屈心忍志以处奴隶之地”。针对康氏“皇上圣明”之说,章氏厉声呵斥“载湉小丑,未辨菽麦”,剥下“圣仁英武”皇帝的华衮,还原其孱弱寡断的“失地之天囚”本相,实乃满洲之“亡君”,“固长素之私友而汉族之公仇也”。[263]针对康氏“革命之惨,血流成河”,立宪既可避免流血又可致国家于富强的观点,章氏指出:

长素以为革命之惨,流血成河,死人如麻,而其事卒不可就。然则立宪可不以兵刃得之耶?既知英、奥、德、意诸国,数经民变,始得自由议政之权。民变者,其徒以口舌变乎?抑将以长戟劲弩飞丸发旍变也?近观日本,立宪之始,虽徒以口舌成之,而攘夷覆幕之师在其前矣。使前日无此血战,则后之立宪亦不能成。故知流血成河,死人如麻,为立宪所无可幸免者。

以英、奥、德、意、日等君主立宪国家的建立为例,不仅论证了“流血成河,死人如麻,为立宪所无可幸免者”,乃至得出“革命犹易,立宪犹难”的结论。针对康氏今日中国“公理未明,旧俗俱在”,革命会引起社会紊乱之说,章氏斩钉截铁地指出:“公理之未明,即以革命明之;旧俗之俱在,即以革命去之。革命非天雄大黄之猛剂,而实补泻兼备之良药矣。”[264]这一堂堂正正的革命宣言,有力地回击了保皇立宪言论,“不独扫除一时浮议,而且解决二百年未决悬题”,以至于章士钊盛赞“太炎之功,不在禹下”,断言“时论谓太炎平生,往往一言定天下安危,惟驳康亦然”。[265]

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不仅以大胆斥责当今皇上而震骇朝野,而且对康有为奉为“教主”的孔子予以无情摘发,引起了清政府的恐慌和思想界的震动。排满革命的鲜明立场,真理在握的雄辩气势,笔无藏锋的犀利文辞,旁征博引的渊博知识,慷慨激越的充沛情感,流畅锐达的浅近文体,与《訄书》渊雅古奥、索解为难的艰涩文风形成了较大反差,收雅俗共赏之效。

1906年仲夏,章太炎刑满出狱后,被革命党人迎往日本东京出任同盟会机关刊物《民报》主编。当是时,《民报》阵营的政论家胡汉民、汪精卫等与《新民丛报》主笔梁启超笔战正酣;章氏“以胡、汪诘责卓如,辞近诟谇,故持论稍平”,[266]其政论文章注重以理服人,但依然针锋相对,理直气壮地阐扬排满革命的思想主张,文字锐利,所向披靡,大涨革命气焰。章氏见诸《民报》及其增刊的《革命之道德》《箴新党论》《讨满洲檄》《中华民国解》《排满平议》等政论文章,均为一时名文。《排满平议》界定“排满”一词的含义道:“吾侪所执守者,非排一切政府,非排一切满人,所欲排者,为满人在汉之政府。而今之政府,为满洲所窃据,人所共知,不烦别为标目。故简略言之,则曰排满云尔。”[267]伸张种族大义,宣扬排满革命主张,虽仍有褊狭的种族思想,然讲求革命道义,确乎持论较平。

值得一提的是,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所作的那场轰动一时的演说,其文字很快刊诸《民报》第六号,题为《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在这篇流传甚广的白话演说文章中,太炎先生提出了涵养国民感情的两个目标和理想:“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268]多年以后,章门弟子许寿裳仍称赞该文为“一篇最警辟有价值之救国文字”。[269]

章太炎述学文章“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是时人留下的基本印象。1936年章氏去世后,其早年受业门生鲁迅在纪念文章中回忆留日期间阅读乃师木板《訄书》的感受道:“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270]连章门弟子也读不断,看不懂,太炎先生颇为看重的《訄书》,真可谓文笔古奥,索解为难了。章氏自己对此曾有一番自省。1903年,邹容《革命军》书成,请太炎先生润色。章氏道:“吾持排满主义数岁,世少和者,以文不谐俗故。欲谐俗者,正当如君书。”[271]可见,他对浅近通俗的报章文体的宣传功效有着清醒的认知。而《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这类“战斗的文章”,除极个别古僻字眼外,基本上不存在“索解为难”的问题,属于报章新文体的一种。20世纪初年,文界革命已成为一股浩荡的时代潮流,同时代的作家或自觉加入其中,或不自觉地受其裹挟,连章太炎这样自觉抵制“东瀛文体”的文章大家,也未能完全置身于潮流之外而不受其影响。

辛亥革命前夜,章太炎写下的一批讲求宣传效果的战斗的文章,强调以“雷霆之声”来打动天下人心,以为“径直易知”胜于含蓄蕴藉,追求质朴生动的文风,重视感染力和说服力,文辞表现出锐利畅达和浅近利俗的特征。这是这位鼎鼎大名的革命文豪顺应时势,对古奥晦涩文风适时作出的灵活调整。尽管太炎先生其后对自己“为雅俗所知”的“论事数首”文章表示不满,以为“斯皆浅露,其辞取足便俗,无当于文苑”,[272]晚年自定《章氏丛书》时又将其悉数刊落,然而在晚清时期却发挥了“所向披靡,令人神旺”的战斗效果与鼓动效应。鲁迅去世前曾对章氏晚年手定《章氏丛书》时竟将“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刊落表惋惜,至死仍认定“战斗的文章”乃是这位有学问的革命家“一生最大、最久的业绩”。[2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