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藉学论政与文体革新

第一节 康有为:藉学论政与文体革新

戊戌变法时期,今文经学大家康有为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胆识气魄,以布衣上皇帝万言书,开馆讲学作育人才,著书立说鼓吹改制,发动公车吁请变法,组织学会参政议政,创办报章鼓动风潮;其人其文,有“六经皆我注脚,群山皆其仆从之概”[151];其学说震动士林,其文章轰传海内。这位以救世为心、“以经营天下为志”[152]的傲岸不群的近代中国的先时人物,在学界充当了思想革命先锋,在政界成为维新变法领袖,在报界实乃维新派报刊导师,在文坛则充当了文学界革命前驱。康有为早期政论文章,上承龚自珍,下启梁启超,在西学东渐、文界革命和报章体兴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充当了晚清时期风靡一世的“新文体”的先驱;以重大的时代内容和巨大的时代反响,开启一代文风。

康有为(1858-1927),一名祖诒,字广厦,号长素,别署明夷、更生、西樵山人、天游化人等,广东南海人。1891年,徇举人陈千秋、梁启超之请,在广州长兴里万木草堂聚徒讲学。1893年中举人。1895年中进士,授工部主事,领头发起“公车上书”[153],成为最负盛名的维新派领袖。戊戌政变后流亡海外,踪迹遍亚、美、欧、非各洲;组织保皇党会,鼓吹君主立宪。清亡后,鼓吹“虚君共和”,参与张勋复辟活动,失败后以遗老终其身。一生著述宏富,著有《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戊戌奏稿》《大同书》《康南海文集》《南海先生诗集》等,今人辑有《康有为全集》。

戊戌时期,作为思想革命前驱和文界革命先导的康有为,也非常重视报章媒介和阵地。如果说康有为1895年《上清帝第二书》(即著名的《公车上书》),主要是通过“索稿传抄”和上海石印本、文升阁木刻本流播士林的话,那么,其后产生重要社会影响的《京师强学会序》《上海强学会后序》《上清帝第五书》《上清帝第六书》《上清帝第七书》《保国会序》《京师保国会第一集演说》等一批政论文章,则主要借助《强学报》《湘报》《湘学报》《知新报》《国闻报》等维新派报刊媒介传播而广为人知。1898年初,一代名文《京师强学会序》刊诸上海《强学报》,开篇即以耸人听闻之语描述晚清危亡时局。同年春,著名的《上清帝第五书》同时在长沙《湘报》《湘学报》连载,题为《南海康工部有为条陈胶事折》,文前有谭嗣同跋语。跋语曰:“此南海先生第五次上书也……大臣不言而小臣言之,此赤芾之辱也;今人不言而后人言之,亦儒冠之羞也。先生于是愤不顾身,伏蒲而谏,敬王莫如我敬,言人所不敢言,其心为支那四万万人请命,其疏为国朝二百六十年所无也。”[154]以天下为己任的南海先生,一方面以亡国灭种危机警告朝野士夫,另一方面又以民族自信力激励国人,饱蘸感情,情文并茂,具有极强的感染力和鼓动性。

在晚清政治思想界,康有为是一位有旺盛的求知欲且追求通经致用的饱学之士,一位有强烈的怀疑精神、思辨意识与创新思想的新学家,有着博览群书、贯通古今的学术大视野和睥睨世界的超凡眼界与胆识,成为光绪年间今文经派领袖人物,在学术思想界领导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今文经学运动,堪称学界领袖和思想巨擘。在晚清文坛和诗坛,康有为亦成绩卓著,量大质高,声名远播,卓然大家。

康有为的政论文,有着今文经学的学术底蕴和新学家的思想新知,上承今文派巨子龚自珍之“自改革”思想与经世文风,下开晚清民国文坛藉学论政新气象。康氏为文追求通经致用与文学合一,勇于接纳西学思想,融会声光化电之学,以阐扬维新变法主张为基本内容,以鼓吹爱国救亡、民族富强为主旋律,处处显示出著者的学问与胆识,以磅礴之气鼓荡起晚清思想变革之风和政治改革大潮。康有为早期政论文本质上属于学者之文,藉学论政是其鲜明特征。

康有为早期政论文章,以今文经学为思想底蕴,主要是其集《春秋》公羊学研究成果之大成而发明的孔子“托古改制”说,其核心学说是“公羊三世”历史进化观,“以为《春秋》者,绌君威而申人权,夷贵族而尚平等,去内竞而归统一,革习惯而遵法治”。诚如其门人梁启超所言,“三世之义立,则以进化之理,释经世之志”;这一学说,“在达尔文主义未输入中国以前,不可谓非一大发明也”。[155]康有为高举孔子“托古改制”的堂堂正正之旗,宣扬的却是历史进化论和民权思想,并提出了一整套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和社会风习改革方案,其近期目标是实现国家富强,远期理想是实现天下大同。政治家的情怀、学问家的根柢和思想家的本色,使得康有为领导的维新变法运动,同时具有了思想启蒙的性质;自称“对于今文学派为猛烈的宣传运动者”[156]的梁启超,亦自此肩负起启蒙宣传家的历史重任。

康有为具有思想家的禀赋、哲学家兼诗人的气质、演讲家的辩才以及政治家的眼光。康氏早期文章,声名最著、影响最大者有两类:一是宣扬维新变法的政论文,以七上清帝书和《京师强学会序》《保国会序》等为代表;二是为其变法主张提供理论依据的经学著作,以《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为代表。前者奠定了其政论大家的文坛地位,后者确立了其今文学派领袖人物的学术地位,两者都耸动一时,产生了重大的社会影响。强烈的国族危亡意识,痛切的社会批判色彩,激切的政治革新主张,对维新变法后富强之中国的殷殷期盼与高度自信,以及包藏在“公羊三世”说外衣下的进化论思想和民权理论,是康有为早期政论文章鲜明的思想特征与时代风采,极大地契合了晚清民众的阅读期待视域,在舆论界和文坛搅动起一股强劲的变革风潮。

康有为早期政论文,根柢于通经致用的学术取向,接续了嘉道之际形成的议论军国、臧否政治、慷慨论天下事的士林风尚与文学精神。康氏文风,明显受龚自珍影响。龚氏“引《公羊》义讥切时政,诋排专制”的做法,启迪了光绪年间以经营天下为志的新学家;“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157]鸦片战争前夜,以“医国手”自矜的龚自珍,其“自改革”主张“药方只贩古时丹”。[158]维新变法时期,尽管康有为认识到民主政体乃西方富强之基,却依然以“托古改制”相标榜,以大成至圣先师孔子为挡箭牌,国情使然。康氏与龚氏,论学宗旨趋同,论文宗趣相近,其文章源流有一脉相承之处。两人同负经世才略,以文章惊天下,好纵横之文,讲求文与学合一,为文骈散不拘,打破桐城义法;惟所处时势不同,际遇不同,使得康氏之文具有了全球眼光、近代民族国家观念和中西兼采的语体特征。

1888年冬,中法战后四年,“值祖陵山崩千余丈”,康有为以诸生“发愤上书万言,极言时危,请及时变法”,京师哗然。[159]康氏《上清帝第一书》开篇描述外患内忧、国势危蹙而中外晏然、上下熙熙的情状道:

窃见方今外夷交迫,自琉球灭,安南失,缅甸亡,羽翼尽翦,将及腹心。比者日谋高丽,而伺吉林于东;英启藏卫,而窥川、滇于西;俄筑铁路于北,而迫盛京;法煽乱民于南,以取滇、粤;教民、会党遍江楚河陇间,将乱于内。臣到京师来,见兵弱财穷,节颓俗败,纪纲散乱,人情偷惰,上兴土木之工,下习宴游之乐,宴安欢娱,若贺太平。[160]

其言变法之效道:

日本崎岖小岛,近者君臣变法兴治,十余年间,百废俱举,南灭琉球,北辟虾夷,欧洲大国,睨而莫敢伺。况以中国之大,物产之盛,人民之众,二帝三王之所传礼治之美,列圣所缔构人心之固,加以皇太后皇上仁明之德,何弱不振哉?臣谓变法,则治可立待也。[161]

著者在篇末放言道:“否则恐数年后,四夷逼于外,乱民作于内,于时乃欲为治,岂能待我十年教训乎?”[162]此番警世危言,不幸而言中。

甲午战败、马关签约之际,康有为在京师发动“公车上书”,提出“下诏鼓天下之气,迁都定天下之本,练兵强天下之势,变法成天下之治”的应对方略,是为《上清帝第二书》。[163]据时人记载,“广东举人康长素……主其事,草疏万八千余字,集众千三百余人,力言目前战守之方,他日自强之道”;该书脱稿后,数百公车在宣武城松筠庵谏草堂召开传观会议,“是日天本晴丽,风日晴爽;忽以晌午后大雨震电,风雹交作,逾刻而止”;书虽未上达,“亦庶几以见我中国人心之固,士气之昌”。[164]尽管《公车上书》未到光绪皇帝手中,然而其在士林中举国传抄、人人争诵的盛况,却在思想上唤醒了万千举子;而其精神领袖康有为,则充当了“四千余年之大梦”的唤醒者。

“公车上书”未果,让康有为认识到:“望变法于朝廷,其事颇难,然各国之革政,未有不从国民而起者。故欲倡之于下,以唤起国民之议论,振刷国民之精神,使厚蓄其力,以待他日之用。”[165]此后便有在北京创办《万国公报》,发起组织维新派政治团体京师强学会之举;嗣后又在上海组织强学会分会,创办机关刊物《强学报》,为维新变法运动造势。写于1895年9月的《京师强学会序》,开篇即以耸人听闻之语描述危亡时局道:

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东眈,处四强邻之中而为中国,岌岌哉!况磨牙涎舌,思分其余者,尚十余国。辽台茫茫,回变扰扰,人心皇皇,事势儳儳,不可终日。[166]

照梁启超的说法:“康有为撰此开会主义书,痛陈亡国以后残酷之状,以激厉人心,读之者多为之下泪,故热血震荡,民气渐伸,而守旧之徒恶之。”[167]

1897年冬,德兵强占胶州湾,康有为以工部主事发愤上书,痛陈瓜分危局,吁求变法图存,是为《上清帝第五书》。其状晚清中国任人宰割的悲惨时局道:

二万万膏腴之地,四万万秀淑之民,诸国耽耽,朵颐已久;慢藏诲盗,陈之交衢。主者屡经抢掠,高卧不醒;守者袖手熟视,若病青狂;唾手可得,俯拾即是,如蚁慕羶,闻风并至,失鹿共逐,抚掌欢呼。其始壮夫动其食指,其后老稚亦分杯羹,诸国咸来,并思一脔。

康氏提出,“今日在列大竞争之中,图保自存之策,舍变法外别无他图”;并进献上中下三策:上策采法俄日以定国是,中策大集群才而谋变政,下策听任疆臣各自变法;凡此三策,取法乎上则可以强,能行其中犹可以弱,仅行其下则不至于尽亡。[168]放眼世界,纵横古今,有理有据,情文并茂,使得康氏政论文具有极强的鼓动效应和煽情力量。

作为晚清今文学派大家和今文学运动的领袖人物,康有为早期政论文言之有物,切中时弊,具有思想启蒙性质;作为有着强烈的政治抱负且兼具诗人气质的政论家,康氏早期政论文有感而发,悲壮淋漓,感染力强,蕴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悲情力量。引领时代潮流的民族救亡思想和政治变革主张,真挚炽烈的爱国情感,汪洋恣肆的雄辩辞采,生动形象的连环辟喻,使康有为早期政论文兼具思想性、政论性、情感性和文学性的特征,极具感染力和鼓动性。康有为早期政论文,文体上骈散不拘,冲破骈文古文界限;语体上中西兼采,将经子史语、佛典语、耶教语、声光化电诸科学语冶为一炉。这种政论文章,体现出思想和文体的双重解放,开“文界革命”先声。

20世纪30年代初,文学史家钱基博对康有为的历史地位有一番精要评述:“三十年来国内政治、学术之剧变,罔不以有为为前驱,而文章之革新,亦自有为启其机括焉。”[169]就政治思想界的剧变而言,康氏“新学伪经”说和“孔子改制”说,用意是借公羊之帆行变法之舟,却从根本上动摇了作为官方统治学说的正统儒学的根基,在学术界引发了疑古疑经的飓风,触发了思想革命的神经,开近世“订孔”先河。就文章革新而言,“言学杂佛、耶,又好称西汉今文微言大义”的康有为,“发为文章,则糅经语、子史语,旁及外国佛语、耶教语,以至声光化电诸科学语,而冶以一炉,利以排偶”;这一由南海先生启其机括的文章新体,冲垮了“桐城义法”的藩篱,有着恣纵不傥的文风,开“通俗之文言”一派,“厥为后来梁启超新民体之所由昉”。[1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