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万国公报》与传教士政论文
近代中国报章文体的另一重要渊源,是19世纪后期西方在华传教士所办的中文报刊。戈公振《中国报学史》指出:“至是(指甲午战争前后),中西文化融和之机大启,开千古未有之创局。追本溯源,为双方灌输之先导者,谁欤?则外人所发行之书报是已。”戈氏肯定外国传教士所发行书报在西学东渐过程中发挥的积极作用,承认“外报在我国,关于科学上之贡献”,而对其“以传教为目的”则持批判立场,言其“是去一偶像而又立一偶像”。[111]至于欧美来华传教士所办中文报刊的语体文体特征,则尚未引起这位报学鼻祖的注意。
较早认识到这一点并给予高度评价者,是中国近代文史专家和史料收藏大家杨世骥。1945年,杨世骥《英美三教士》一文开篇写道:“甲午中日之战以后,一般有志之士,觉悟到中国有改革的必要,于是著为议论,恣肆地宣达对于时代的观感,或建议朝廷,或指摘敝政,或绍介西洋政法制度;因为新事新理日趋繁复,不得不打破历来古文、骈文和八股的章句义法,自由起讫,信笔直抒,同时尽量容纳新的名词,引证新的史实,另创一种风格。这一类作品,胡适曾经名之为‘时务的文章’(见《五十年来的中国文学》),而最早试写这种文章的人却是几个外国在中国传教的教士,如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d),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和李佳白(Gilbert Reid)等三人,尤为当时重要的代表——他们抱着宗教的虔诚,希望中国走上新的道路,所办的报纸刊物,所做的文章,给予当时影响极大,随后郑观应、康有为、梁启超、刘桢麟、黎祖健、管斯骏等继踵而起,使这种文章的体式更完备了,势力更扩大了。”[112]从文学史视野,对以三位英美来华传教士为代表、以《万国公报》为传播媒介的报章文体予以高度评价。
比杨世骥提到的“英美三教士”更早在《万国公报》发表著作,且产生较大社会影响的西方传教士,还有19世纪60年代来到中国的德国汉学家花之安,他所撰著的中文名著《自西徂东》流布甚广。其英文名Civilization, China and Christian,直译作“文明,中国与基督教”。其自1879年10月开始连载于上海《万国公报》,至1883年方始刊完,1884年在香港推出单行版,中国文士冯勉斋、洪士伟为之润色。
花之安(Ernst Faber,1839-1899),犹太后裔,德国来华传教士,汉学家。在德国受过科学和神学教育,1865年受基督教组织礼贤会委派来华,在广东传教和生活多年,通汉文,能用文言写作,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人的心理,对中国社会有着深入的调查和独到的观察。1880年退出礼贤会,独立传教。1886年赴上海。1898年移居青岛。在中国从事传教活动三十年,以“援儒入耶”的方法沟通耶教与儒学之关系,善用儒家经典阐发基督教教义。著有《自西徂东》《儒教汇纂》《中国宗教导论》等。
《自西徂东》虽然本质上是一部宣扬基督教文明的著作,却入乡随俗地穿上“仁义礼智信”中国“五常”道德伦理外衣,分仁集、义集、礼集、智集、信集五卷,分门别类地详细介绍泰西近世文明,并通过层层的中西对比,直陈中国社会、道德、经济、文化、风俗现状与弊端,指出其落后于泰西文明之处,并为已有累卵之危的中国时局开出疗救的药方。
花之安在该著《自序》中开篇明义道:
《自西徂东》之书何为而作也?欲有以警醒中国之人也。噫!中国之大势,已有累卵之危矣。在今日熙熙攘攘,似太平景象,然亦思强邻环列,果能怀柔否乎?夫当今之时势,外邦多日益富强,然中国能改弦易辙,不拘于成迹,发奋为雄,亦无不可共臻强盛。……虽然,勿谓中国无人也,中国人亦有明白而警悟、谨慎而有为、勤勉而学西国之学者,但学问失其要,徒得西学之皮毛,而不得西学精深之理,虽学亦无甚益耳。况中国人所学,徒欲精技艺以益己,而不能充所学以益人,安得仁爱之大道而致天下一家,远人悦服耶?[113]
尽管著者所开出的根本疗救之方——皈依基督文明——并不可取,但其对泰西政教文明、物质文明、科技文明、法制文明、商业文明以及平等博爱精神的阐扬,让中国人对西方列强“所以致强盛之由”有了一定的了解,有助于中国人“开眼看世界”,启迪中国士人在世界格局中认识到中国自身之不足,并探寻适合中国国情的自强之道和民族复兴之路。
《自西徂东》文字浅近,不以辞害意,文白杂糅,中西兼采,适合作为大众传媒的报章之需。其《凡例》首条云:“是书多言西国之事业,与中国事相较,其中辩论皆以道理贯通之,不徒敷衍文字,实欲令雅俗共晓,不计文之工拙。”第二条道:“是书于兴利除弊之中,兼辩论义理之处,多直言不讳,缘遵道之士,是则是,非则非,据理而谈,不能委曲回护焉。”[114]
可见,著者对自己的文字有着明确的读者定位,追求浅近易知、雅俗共晓的阅读效果。简言之,就是一种求实求用、秉笔直书、据理而谈的“觉世之文”,而不以藏山传世为目标,因而文字的工拙是不必计较的。且看第五十二章“新闻纸论”中的一段文字:
今夫广览群书则闻见日博,纵观经史则耳目日新,而更有在书史之外,可以扩见闻以新耳目者,则莫如新闻纸。新闻纸之设,上自朝廷政事,下及黎庶杂事,与夫各国之近事、各处之教事,凡有关于世道人心、身心言行之益者,靡不毕登。而公是公非,秉笔寓劝惩之意;无毁无誉,持论操月旦之评。是故载笔者,非具良史之才,不能膺作新闻纸之任也。……西国新闻纸馆之设,无位无权,似不足轻重,然盱衡世事,目击时艰,其立论甚公,其议事甚当,不避权势,不畏奸豪,苟有非理之处,皆得从容论议,寓规谏之意,陈事势之机。……中国素称声名文物之邦,而于报馆之设则未有闻,上下隔绝,情意不通,民间疾苦不能知,朝廷政事、官吏设施,其是非得失亦有所莫辨。[115]
其对西国“新闻纸”的绍介、推崇与定位,传递出言论自由的观念。花之安的文字瑕瑜互见,要皆越乎法度,惟因其未受过中国举子所经历的系统的时文训练,故而为文不为古文时文所拘,且惯用高文典册不经见之语,在来华传教士一脉开近世中文报章文体变革先声。
《万国公报》的核心人物是林乐知。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1836-1907),美国监理会来华传教士。1860年,受派遣在上海、杭州等地传教。1863年任上海广方言馆教习。1868年,入江南制造总局翻译馆译书,并任字林洋行中文报纸《上海新报》主编。同年,在上海创办主编《教会新报》,1874年更名《万国公报》。1891年,与李提摩太编辑出版《中西教会报》,鼓吹“孔子加耶稣”理论。此外,他还是东吴大学的创始人。林乐知是西方来华传教士中知名度最高的报刊编辑。译著有《中东战纪本末》《文学兴国策》等。
作为《万国公报》的创始人和主心骨,林乐知长期担任主编主笔,以“美国进士”相标榜,“中外交涉诸事,则皆逐月考察,分别纪于《万国公报》”,并发表了一大批时评文章,对中国当政者建言献策,对中国社会痛下针砭。《万国公报》的拟想读者主要是中国的士阶层。林乐知自言:“仆尝环行地球者三,更绕道以入各国都城,遍查其新政。于中国之地则尝南之广东,北出张家口而入蒙古,其风土人情,亦知崖略。然则以仆而谈华事,且就华事而证以西事,纵不敢诩为语语扼要,岂较诸扪烛扣槃,隔靴搔痒者,反逊一筹乎?”他用“洞若观火”来形容自己对中国国情的了解,坦言“仆于中国,诚知之深而爱之至者也”。[116]
光绪元年秋冬之际,林乐知在《万国公报》开辟“中西关系略论”专栏,发表了一系列政论文章,嗣后推出《中西关系略论》单行本,赢得朝野士夫嘉许。林乐知以“本馆主”名义发表在《万国公报》“中西关系略论”专栏的《论谋富之法》一文,开篇指出“重耕读而轻工商,中国之弊,与西国当年相同”之后,接着从人类社会文明进化的角度,批评中国士人食古不化,受八股文毒害过深,有负天下所望,为中国士人开具了“神理”“人生”“格致”三大学问,向“中国之圣主贤臣”献上“富国之法”。其言曰:
今人之胜于古人者,非于心思才力之外而则擅奇能,实于心思才力之中而独标新颖。是以突过前人而谋国之法,能令上下情通,四民意合,其功非出自士人乎?中国则以率由旧章,为不违先王之道。而不知先王之道宜于古,未必宜于今。今之时势,非先王之时势矣。中国士人何食古不化若斯哉?终年伏案功深,寻章摘句,以为束身于明教中也,而实为八股文章束缚其身耳。天下所望于士者安在哉?
古今来之大学问有三:一曰神理之学,即天地万物本原之谓也;一曰人生当然之理,即诚正修齐治平之谓也;一曰物理之学,即致知格物之谓也。三者并行不悖,缺一不足为士也。而今之中国士人,神理固不知矣,即格致亦存其名而已。所伪为知者,诚正修齐治平之事耳。言大而夸,问其何为诚正,何为修齐,何为治平,则茫乎莫解,与未学者等。谓之为士,其信然耶?中国开科取士,立意甚良,而惟以文章试帖为专长,其策论则空衍了事也。无殊拘士之手足,而不能运动;锢士之心思,而不能灵活;蔽士之耳目,而无所见闻矣。倘能于文诗策论而外,讲求尧舜禹汤之经济,文武周孔之薪传,中国不几独步瀛寰,而为天下万不可及之国哉?予不禁旷然而遐思,睪然而高望矣。[117]
林乐知直言不讳发出的先王之道未必宜于今的言论,其对八股取士制度拘士手足、锢士心思、蔽士耳目的弊病的痛切针砭,发生在戊戌变法前二十多年,在光绪初年的中国士林中,可谓空谷足音。《中国专尚举业论》针对八股取士制度的弊端而发,指出“今之所谓士,不独通显无期,亦且谋生乏术”的窘状,批评朝廷“所举非所用,所用非所举”的病症,并以“万一疆场有警,讵一篇诗赋,数行文字,即能成运筹帷帐,决胜千里之功”相诘问。[118]
甲午败绩之后,“视华如寄籍之地者将垂四十年”的林乐知,对中国时局洞若观火,发表长文《险语对》,“举华人之积习痛切道之”,条列“骄傲”“愚蠢”“恇怯”“欺诳”“暴虐”“贪私”“因循”“游惰”八项“病情”。其言曰:
以上八者,其祸延于国是,其病先中于人心。故有相引而递生者:心骄傲,斯入于愚蠢矣;心愚蠢,斯流于怯懦矣;心怯懦,斯工于欺诳矣。有由渐而递深者:暴虐,斯无仁爱之心矣;贪私,斯无公廉之心矣;因循,斯无振作之心矣;游惰,斯无忠敬之心矣。总之,心术既坏,如本实之先拨。是以招募军士,铸造枪炮,修筑台垒,皆犹饰枝叶而缀花蕊也。人心隐种乎祸根,险象遂显结乎恶果。纵有枝叶,纵有花蕊,粘纸耳,剪彩耳,索索无生气,不可以饰观瞻,岂可以充饥渴。然则朝鲜之役,非日本之能败中国也,中国自败之也。呜呼!惜哉![119]
林乐知将19世纪末的中国比喻为“渴睡汉”,他抱着“欲救中国”,必先“察其病情之所伏”,以便“对症发药”的想法,条举中国人的八大积习之后,开出“意兴宜发越”“权力宜充足”“道德宜纯备”“政令宜划一”“体统宜整饬”五剂药方,希冀中国“除旧习而迪新机,去伪事而崇真教”。果如是,则“中国之复臻隆盛,实可翘足而待”。[120]
李提摩太是继林乐知之后,《万国公报》的又一台柱子和灵魂人物。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英国威尔斯人,浸礼会来华传教士。1870年(同治九年)来华,在山东、山西、北京、天津等地传教。1890年受直隶总督李鸿章委派,在天津主办《时报》,条陈新政,鼓吹改革,其论说编为《时事新论》,在中国士阶层影响较大。1891年赴上海,任同文书会(后更名广学会)总干事,为《万国公报》撰文,后主该报笔政。1895年加入京师强学会。1901年以山西教案赔款在太原创办山西大学堂。反对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1916年返英。同光时期,李提摩太以传教赈灾、著书立说、游说参政、办学兴教等方式活跃于中国,其报刊言论对洋务派大员和维新派领袖产生过切实影响,对康有为、梁启超的办报活动和政论文字更是有着直接的影响。
李提摩太在《万国公报》发表过大量绍介西学的著作和针对中国时局有感而发的政论文章,对中国的富强和改革建言献策。1896年,李提摩太在《新政策并序》中指出,“今日中国之要事莫亟于养民,养民之要事莫亟于新政”,并参考“中西各国治国之法”,提出中国“亟行改革”的“四纲领”:“一曰教民之法,二曰养民之法,三曰安民之法,四曰新民之法。”[121]其所提出的具体改革方案,虽并不完全适用于中国,但无疑对戊戌时期中国朝野的维新人士产生了直接的思想启迪。他在《论中国易于富强》一文中写道:
噫!自海禁既开,时局互异,欧洲诸国,自以开疆辟土为事,从前既占美澳两洲,嗣又分据非洲以为外府;亚洲之缅甸、安南以及琉球,皆我藩服,寸疆尺土,不容轻易以与人者也,而今则安南已鲸吞于法矣,缅甸又蚕食于英矣,琉球且宗社丘墟兼并与日本矣。今之时势,岂犹可安常蹈故,而不知变计也耶?诚能精于练兵,富以养民,课农商以培根本,此外开铁路以通商惠工,立邮政以便民利国,年中运费,所出所省不知凡几,邮资之所溢,不知凡几,由此开各矿以尽地利,设西塾以育人材,将见物产丰盈,民俗富有,而国势亦蒸蒸日上,当驾五洲以上之,岂第并驾齐驱已哉![122]
作者叙述人的口吻,全然站到中国的立场,充当的是谏言上策者角色。其所开出的富强之策和国势“当驾五洲以上”的美好愿景,对于急切寻求富强之术的中国士夫和当道者来说,无疑有着很大的吸引力。李提摩太的政论文章,立论要皆以中国切身利害为前提,观察敏锐,见解新颖,文字浅显,易于接受,在朝野士夫和一般读书人中间流布甚广,对推动晚清社会变革思潮产生了重要影响,充当了甲午之后维新变法思潮的先导。
中国的书面语与口语长期脱节,造成言文分离的局面。西方来华传教士学说中国话并不难,但要熟练驾驭文言书面语来作文译书,其难度就非同一般了。正因如此,19世纪后期的来华西方传教士译书作文,惯常采取自己口述,由中国文士捉刀代笔的合作方式。傅兰雅曾描述江南制造总局“西人”与“华士”合译西书的情景:“馆内译书之法,必将所欲译者,西人先熟览胸中而书理已明,则与华士同译,乃以西书之义,逐句读成华语,华士以笔述之;若有难言处,则与华士斟酌何法可明;若华士有不明之处,则讲明之。译后,华士将初稿改正润色,令合于中国文法。”[123]《万国公报》刊登的西人和华士共同署名的文章,多采取这种“西译中述”的合作方式;传教士署“口述”“口译”“译意”“命意”“造意”“授意”“树义”“述意”“述略”等,充当“佣书”角色的中国文士则署“笔述”“记言”“手录”“手志”“撰文”“属文”“作文”“遣词”等。西方传教士的“口述”语言具有白话和欧化特征,中国文士的“笔述”文字却要运用作为书面语的文言,且要“合于中国文法”;其结果,造就了一种浅易的改良文言。这种改良文言,大体合乎文言句法文法,却不可避免地带有白话化和欧化色彩与倾向。文言的浅易化、通俗化和欧化,成为传教士报章文体的显著特征与必然趋势。其语体,既向欧化开放,又向口语开放,属于趋向近代化的改良文言;其文体,不受任何门派家法拘束,较为活泼自由,对于古文时文骈文来说,自然是一种解放。这种文字,是一种以应用为旨归、以普及中国民众为目标的报章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