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取决于童年期的教育

一切都取决于童年期的教育

我对少年期教育中的困难分析得越多,就越是对这样一条简单而重要的规律的正确性深信不疑:凡是童年期教育搞得很马虎的地方,也就很难对少年们进行教育。我研究了460个出了违法少年和犯罪少年的家庭,发现这样的情况:罪行越重,犯罪手段越是惨无人道、残忍无情、动作笨拙的,犯罪者的家庭也是最缺乏智力上、美学上和道德上的追求。在犯罪少年或违法少年的家庭中,没有一个家庭是有家庭藏书的,即使是少量的藏书也没有。我上面讲过的那个犯罪少年的家里,除了教科书之外,别的书一本也没有,而且那几本教科书也是又脏又烂。在这460个家庭里,我总共才找到786本书(学校的教科书不算在内),其中包括学龄前儿童读的小人书。在犯罪者或违法者中间,没有人能说出一部交响乐、歌剧乐曲或室内乐的名称。没有一个人能举出一位古典作曲家或现代作曲家的名字。我们给全部460个少年都听了两个音乐作品:彼·伊·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天鹅湖》中的《小天鹅舞》和爱·格里格[1]的《爱尔菲舞》。理解和感受这两个音乐作品的美,是少年具有起码的美学素养的标志。这些少年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作曲家通过音乐形象创造了什么样的意境。我从少年们的眼睛中看出:音乐的旋律并没有使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激起某种感情,也没有勾起任何回忆。

在研究少年违法分子和犯罪分子的精神世界的时候,我对这样的问题也进行了探讨:这些少年有没有最亲近的人们(或人)?少年们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心灵献给这些人,把他们作为一面镜子,从中看到自己的内心冲动。我分析过,在难对付的少年(确切些说是童年期和少年期精神上贫乏的人们)学习的学校里,是否还存在这样的相互关系,这种相互关系的本质和内容是把精神力量贡献出来,一个人为别人创造幸福,为别人的命运担忧,用理智特别是用心灵来理解人的最大欢乐——把幸福送给别人。我发现,在这些少年的家庭里和学校里,都没有这种最主要的东西。教育工作中恰恰是没有这种明确的意图、明确的思想和目的,没有教育每个人在童年期就要为别人尽力,把自己心灵的财富献给别人,用理智和心灵来理解(从而能深刻地感受,热忱地关怀)别人内心世界最细微的活动——痛苦、欢乐、担忧、绝望、悲伤、慌乱……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越来越确信,在童年期一个人(受教育者)在很多教育者面前,甚至是优秀的教育者面前,总是表现得非常片面,因为教育者总是只根据儿童是否遵守制度和要求来判断受教育者的好坏:是否听话,是否有越轨行为。很多教育者把儿童的听话和顺从看做是内心善良的表现,实际上远非如此。到了少年期一个人就不能满足于如此贫乏地表现自己:他渴望在复杂的公民活动和积极的社会活动中表现自己。由于没有教会他把自己的精神力量献给别人,由于他没有学会自我理解、自我感觉和自我评价,没有学会如何献出自己的力量为别人造福,到了少年期他似乎就不再觉察到自己是生活在人们中间的。

读者可能会想:为什么作者要研究未成年的违法分子和犯罪分子的精神生活?这对阐明少年期教育的本质和规律性有什么帮助?事实是,违法和犯罪行为能最鲜明地反映因果关系。我的夙愿始终是不再使任何一个少年成为违法分子和犯罪分子。

有人说,由于少年期具有某些天生的、不受教育支配的年龄特征,在少年身上所特有的种种困难是注定要发生的,现在这种无稽之谈的实质就越来越清楚了。我日益深信,少年的道德面貌取决于童年期怎样对他进行教育,取决于从出生到10~11岁期间在他心灵里灌输了一些什么东西。从本质上来说,童年期不可能给家长教师带来少年期所遇到的那种困难。少年,形象地说,那是一朵花,它的美丽与否要看人们对这株植物养护得如何。应当早在花朵怒放之前就要设法使这朵花开得美丽。如果在少年期的那种“不可避免的”、“注定要发生的”现象面前惊慌失措、惊奇万分,那就像一个园丁那样,这个园丁在地里种了一颗种子,但他并不确切知道,这是一颗什么种子,是玫瑰还是飞廉[2],几年之后他来欣赏花朵时就表现出这种惊奇万分的神情。如果开的不是玫瑰花而是飞廉花,园丁的惊奇就显得十分可笑。如果人们看到这个园丁还给飞廉花涂颜色、画彩条,想使飞廉花变成玫瑰花,如果他给飞廉花浇香水,想让飞廉花发出玫瑰花的香味,那么他的这种做法就更显得幼稚可笑了。看来这样的园丁只会引起人们的愤慨。可是,有成千上万这样的园丁,他们给人以生命之后就认为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至于这个人将成为怎么样的人,就让别人去关心吧,让大自然去关心吧,——为什么这样的情况竟没有引起人们的愤慨呢?

花朵的美丽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需要多年的努力才能创造出来——培育,防酷暑、严寒,注意浇水和施肥。在塑造大地上最美、最崇高的东西——人的过程中,单调的、使人疲劳不堪而且往往是令人不快的劳动,要比那种给人们带来愉快的劳动多得无可比拟。“孩子是生活中的欢乐”这条真理具有深刻的含义,但也有深刻的矛盾。孩子本身不可能是欢乐的源泉;孩子——这是一个在新的基础上再现其父母品质的人,对父母亲来说,从孩子身上得到欢乐的真正源泉首先是他们能够把好的品质灌注到孩子身上。在对孩子的爱中展现出人最高尚的品质——自尊心。

随着我对少年期令人担忧的种种表现的日益关切,我越来越清楚地感到,童年期的教育不能草率从事,不能怕麻烦。童年期是一个人打基础的时期。大自然不会去雕琢人的任何一个特点,它只会打下一个烙印;应该去做雕琢工作的是我们——父母、教师、社会。少年期的危机现象——道德缺陷、违法、犯罪——所有这一切现象,如果用列夫·托尔斯泰的话来说,是恶行的放大镜。一些我们难以觉察的坏事,一些初看起来似乎是天真的、微小的坏事,实际上却是很危险的,因为在一个睁大了眼睛看世界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生活的人的心灵中,这些微小的冰凌会变成巨大的冰块。

当我准备在自己这所蓝天下的学校里、在低年级的教室里对孩子们进行教育的时候,我总是怀着不安的心情思考着我的学生们快要到达的那条标志着童年期结束、少年期开始的分界线的情况。假如一个人一辈子是儿童的话,那么在我的学生们处于童年期时我力图要去完成的工作中,有很多工作是不需要做的。鉴于同事们和我本人的痛苦经验,鉴于所犯的大量错误,我深信,学校教育工作中最大的问题之一是忘记了这一点:现在是儿童,将来就不是儿童了。

教育者必须注意的是孩子到了某个时候会成为丈夫或妻子,将通过一个新的人来再现自己。我注意到了这一点,虽然很少在儿童们面前说,他们将成为父亲和母亲。仔细读过我的第一本札记[3]的人,就不会不注意到,我们对童年期的孩子进行了大量的工作,以便在儿童身上形成感知周围世界的细腻感情和情感素养——能识别人、有感受能力、情感敏锐、亲切诚恳,同时还具有自尊心和人的自豪感,不去侵犯任何私人的和隐秘的事情。为了使儿童处于集体的许多劳动关系、道德关系、智力关系、美学关系之中,我们也进行了不少工作。这样做的目的不仅是为了今天,也是为了将来。

儿童是决不可能成为犯罪分子的,决不会有意识地去犯罪(对病态的情况需要进行专门研究),但我尽力做更多的工作,务必使我的每一个学生在成为少年之后,也决不允许自己去犯罪。在教育工作中有很多专门建立的、人为确定的、“构筑起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目的是要在学生们的心灵中确立起像对待最珍贵的宝贝那样来尊重人,使一个人从小就成为别人的朋友、同志和兄弟。

第一,儿童为别人创造欢乐,并由此而感受到自己的幸福和自豪。我努力使每个儿童都从心底里感到,最值得欢乐、最珍贵、最神圣的是母亲、父亲、兄弟姐妹和朋友。要让儿童准备为自己最亲爱的人的幸福和欢乐献出一切,要使这种献身精神和为别人造就幸福的精神成为最主要的精神需求。我竭力想使儿童与他家里和学校里的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建立在义务感和责任感的基础上。使儿童意识到并感受到自己对母亲、父亲、教师应尽的职责——正是这一点应该成为儿童认识人的世界的起点。

第二,在表现美的各个方面创造并保持美。一个人进行积极活动的精力和可能性越大,他对美的态度在形成其道德面貌方面所起的作用也就越加显得重要,这里包括创造美,热忱地关心美,特别是关心人们相互关系中的美、为崇高理想而服务的美、思想生活中的美。

第三,儿童在集体活动中所表现的作为公民的思想财富和儿童们与其他非学校集体之间的相互关系中所表现的作为公民的思想财富。务必使学生在童年期就十分关心祖国的现在和未来——这是防止少年期产生道德缺陷最重要的前提之一。公民的思想、公民的感情、公民的忧虑、公民的义务、公民的责任感——这是人的尊严的基础。如果您在某个人身上培养了这些品质,那他就不会表现出不好的品质,相反,他将努力只在好的方面表现自己,以无愧于我们的思想,无愧于我们的社会。

第四,培养和发展对一切有生命的和美的东西的同情心和怜悯心(我们不必害怕怜悯这个词和它所包含的高尚感情!),发展对大自然中的一切美好事物的热忱的关切态度。归根结底,也就是培养对人的怜悯心。我们牢记高尔基的话:“怜悯损害人的尊严。”1但是,在我们这个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出现社会祸害和与之相联系的痛苦和灾难的社会里,怜悯是需要的,它恰恰能使人品德高尚,在道德上支持人。只有那种瞧不起人的怜悯才损害人的尊严。而当一个学生出于怜悯而渴望帮助别人的时候,这样的怜悯会使他变得高尚,所以必须学会怜悯人。

第五,发展崇高的智力素养——思想、感情、感受。当一个人认识周围世界,认识人类的过去和现在,认识祖国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认识本国人民的内心世界、艺术珍品特别是文艺作品的时候,思想、感情、感受会使他内心激动。我坚信,一些人在少年期和青年早期之所以头脑简单、情感贫乏、道德不坚定,其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知识有限、思想修养低、不会从书籍中寻找满足自己精神需要的东西。现在,我们即将实现普及中等教育,工人和农民接受中等教育并不是为了上大学,而是为了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因此他们的智力素养问题,使他们具有高度的智力素养的问题已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吸引青年人的不应该是酒杯而是书籍。书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能战胜酒杯的罪恶力量,而酒杯是巨大的灾难,它像虱子一样总是叮在精神空虚和兴趣贫乏的人身上。

儿童将来就不是儿童了,他变成少年、男青年、女青年、父亲、母亲……但是,如果在少年期和青年早期一个人的心灵中仍然保持着儿童的某些特点——直爽,对周围世界的各种事件和现象有鲜明的情感反应,对一起工作、学习、患难与共的人们的内心精神活动表现出热忱的关切——那样就很好。

我以后还将多次提到这个最重要的教育问题,现在我只着重指出这个问题的一个方面,即与保持和发展童年期所获得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有关的那个方面。我要谈的是儿童精神世界的细腻性和复杂性。细腻不是天生的,只有通过培养才能够获得。我在第一本札记中用了大量篇幅论述如何培养细腻的感觉:感觉语言的美、音乐旋律的美、文艺形象的美,感觉各种生活现象的崇高和优美,或者造型艺术作品中和文艺作品中思想的崇高和优美。家长和教师们的议论使我很不安,他们说,少年期必然会感觉迟钝,必然会出现某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冷漠”;少年从树上折了一根树枝,立即就会把这件事忘了;他会同样冷漠无情地用弹弓瞄准玻璃和麻雀,在课桌椅上刻上自己的姓名和整句的格言。我于是仔细观察犯这类过失的少年。结果发现,他们在童年期虽然都参加过集体的星期日植树义务劳动,但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把树栽培大,没有一个人感受过创造美的欢乐。

生活向我们证明:如果一个儿童对充满了为人们创造出美这一崇高思想的劳动不理解,那么他的内心就不能用细腻、体贴和容易感受的态度去对待那种细致而又“温柔的”教育方法,他变得迟钝,只能领悟原始的“教育方式”:大声呵叱、强制、惩罚。由此而形成了少年们的粗鲁无礼和无意识的破坏性倾向。正因为如此,我要努力使我的未来少年们,在童年期就能体验到美的激励和对美的赞赏,使他们的个人劳动成为产生这种感情的源泉。这就是关心培养(后来我深信我的期望是有充分根据的)少年、男青年、女青年敏锐地、反映迅速地去对待教育者的话——他的劝告和婉转的责备。童年期感情细腻而又丰富,赞赏自己亲手创造的美,对粗鲁、庸俗、破坏美的行为毫不妥协,这就是少年们情感素养的基础。

我特别关心的是,务必使儿童的心灵不致由于使用体罚的“教育”方法——用皮带抽、打后脑勺、拳打脚踢——而变得迟钝、凶狠,变得冷若冰霜和残酷无情。我总是要使家长们相信,体罚不仅标志着家长的软弱无能和惊慌失措,也标志着他们的教育方法极端不文明。皮带和拳头会在儿童的心灵中扼杀细腻的敏锐的感情,培植愚昧的本能,起着腐蚀人的作用,最后就是用撒谎和奉承这个毒药来麻醉人。用皮带培养出来的儿童会变成麻木不仁、没有心肝的人。动手打同学的人,只能是那些过去尝到过而现在继续在尝宗法式教育的“美味”的人。少年的犯罪行为和违法行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拳头教育”的结果。

教育中的皮带和拳头……这是我们教育工作者的耻辱,其所以是耻辱,是由于儿童往往怕到学校里去,怕到这个意味着人道、善良和真理的神圣场所去,因为他们知道:教师会把他们的不良行为或者学习成绩不好告诉父亲,而父亲就要打他们。这不是抽象的图解,而是痛苦的真理;母亲们以及孩子们本人都经常在来信中写到这一点。教师在学生手册里写上:“你们的儿子不想学习,请采取措施”,这实质上就是教师经常把一根鞭子放在学生的书包里,而父亲就用这根鞭子来抽打自己的儿子。让我们设想一下这样的情景:正在进行复杂的外科手术,一位技术高超的外科医生俯身在露出的伤口上动手术,突然,一个腰插斧头的屠夫闯进了手术室,他拔出斧头就朝伤口砍去。这把脏斧头就是教育中的皮带和拳头。

教师,请您记住,如果我知道我的格里茨科或者彼得的父亲是一个上帝只赋予他生孩子本领的人,而我却把这位有能耐的家长叫到学校里来对他说:“您的格里茨科是个懒汉,他不想学习”,这样就会出现最简单的现象——我用他父亲的手来打格里茨科。我伤害了人的尊严。我成了从犯。

儿童仇恨打他的人。他非常机敏地懂得并感觉到,是教师在牵动他父亲的手。他开始仇恨父亲和教师,仇恨学校和书本。

我认识一些儿童,他们甚至不能想像,一个人可以打另外一个人。在他们成长的家庭里,相互之间的关系都是细致入微的精神心理关系,大人和孩子之间充满了相互信任的气氛。这些儿童都具有对教育者的话非常敏感的特点。我要使每个儿童都不知道,什么是体罚的“教育”方法,这始终是我的理想。在学校的范围内,我已经使每个家长不会再打我的学生。我相信,我们会培养出这样的后代,当他们读到描写过去的书中追述某个时候人打了人,他们就会感到非常痛心。如果在最复杂的环境里(在生活中,在家庭里)消除了人对人施加暴力的现象,当儿童们将在没有体罚的情况下接受教育,将更快地达到实现共产主义教育理想这一伟大目标,到了那个时候,社会上将没有犯罪,没有凶杀,现在仍然需要的监狱和其他惩罚手段的必要性也将随之消失。

但愿读者别把我看做一个鼓吹抽象的仁慈和宽容无比的人。这里说的是在一个正在建设共产主义的社会里对儿童进行教育的问题。社会主义世界不仅针锋相对地与被仇视人类的残酷法律所统治的资本主义世界对峙,而且还在思想、精神、道德方面与这个暴力和奴役的世界处于决斗的状态;我们的儿童应该做好一切准备:既要准备与敌人在战场上相见,又要准备经受艰苦斗争的考验。共产主义教育不会使我们社会里公民的心肠变得温情脉脉和软弱不堪。相反,共产主义教育应当在体力上和精神上使人得到锻炼。我们不仅应当教导人们去爱,而且应当教导人们去恨,教导他们成为既多情善感同时又是毫不留情的人。不仅要会欣赏美、创造美,而且要会对蓄意侵犯我们祖国的自由和独立的敌人进行打击。这些教育目的与作为一个对任何暴力行为都毫不妥协的新人必须具有细腻的感情和富有同情心的内心世界这一点,不仅不矛盾,反而更强调了这一必要性。只有精神境界极其高尚的人,才能够真正憎恨敌人并对其毫不留情。

某些教育工作者会问:“究竟该用什么东西来替代惩罚呢?”不能这样提问题。这无异是在问:“该用什么东西来替代人对人使用暴力呢?”惩罚并不是某种不可避免的手段。在充满相互信任和热诚气氛的地方,在儿童从小就深深地感觉到他与身边的人思路相通、苦乐与共的地方,在儿童从他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学着控制自己的愿望的地方,没有必要进行惩罚。对个人愿望具有高度的素养——这是根本不需要惩罚的必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