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更夫爷爷
“平安无事啰!”
“当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当当!”
“关好门窗,防贼防盗!”
“当当!”
一位外国人这样形容:“在中国的大城市里,街上都有守夜人。那里的街道都是笔直的,而且每条街道的两端都树起了门。街上的人家,每十家为一甲,甲长要负责保证这十家人安守本分。更夫在巡夜时,左手拿梆子,右手握木槌,每隔半个小时就会敲响打更的梆子。敲击梆子发出的声音很沉闷,这让听到的人感到不安。每个更夫的手里还会提着一个纸糊的灯笼。如果遇到紧急情况,驻扎在城门口和主要街道的守城卫兵会及时增援。”[9]
显然,外国人并不了解中国更夫,若真要每半小时敲一次锣或者梆子,那人们就彻夜无眠了。
打更是古代中国特色,源自古老的计时方法——将一昼夜分为12个时辰,用十二地支名加上“时”字表示,为子时、丑时、寅时、卯时、辰时、巳时、午时、未时、申时、酉时、戌时、亥时。从23∶00至23∶00,以今两小时为间隔。夜晚分五个时间段打更报时,叫五更或五鼓。在古代文人笔下,“更”常作为一种“意象”出现,如《孔雀东南飞》“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司马光《李愬雪夜入蔡州》“四鼓,愬至城下,无一人知者”;姚鼐《登泰山记》“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等。
那时更夫没有钟表,又如何知道时间呢?入夜,点一炷香,香烧完为一更,巡逻打更返,再点一炷香……直至五更结束。也有在高楼之处设置漏壶,按时敲击钟鼓通报。正所谓铜壶暗滴、玉漏声频。古人早睡早起,五更一过,连皇帝也要准备上朝。
即,更夫的工作从一更开始至五更结束。
这便是吴仲禧祖父“充当街坊打更夫”[10]的工作状态。这个工作,在三教九流中处于末梢。其实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工作,没有“编制”,也无底薪,属于极为廉价的劳动付出。且不论春夏秋冬,不论天气如何,夜夜都要走街串巷、巡行里弄街堂,甚至为富人看门锁门,既熬时间,责任又大,收入还极微薄,真是苦不堪言。明代时,巡更这活计多由丐帮“代理”,由其中的老弱病残者充任。清朝时,统治者为加强地方治安管理,比较重视巡更的作用,巡更的地位略有提高,有时也是衙门捕快的眼线。正因如此,吴仲禧的祖父白天遇到清朝地方官员巡查时还要前往磕头请安,但长此以往又颇受街坊邻居歧视。
更夫收入究竟如何?在明朝中期,“一个更夫的收入足够养活一家的生计”。[11]当然,这说的是广州。孙中山先生出身贫苦,“全家仅仅靠着两亩六分地上的出产和父亲孙达成兼做更夫的收入艰难度日”。[12]正常情况下,吴仲禧祖父打更的收入无法保证一个家庭的正常开支,且他又有抽大烟的“习惯”,因此,逢年过节要向街坊商店“讨取一些赏钱”才能度过年关,故邻里人很看不起他。
幼小的吴仲禧便目睹和经历了寻常百姓度日之艰辛。
当然,维系一家人生活的重担此时应落到吴仲禧的父亲吴济宽头上,但吴济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也是一个“打更夫”[13],后来在一个布店当学徒,又升为布店掌柜,替老板站柜台、收账款。按理,这算一份正经职业,一般情况下,能够较大程度地改善一家人的生存状况,只是,“由于布店生意一直不好,收入仅供糊口”,不但到40多岁才“娶得我母亲林氏为妻”[14]——而她也是一个“在路边摆地摊叫卖的姑娘”[15]。故而,在祖父去世后陷入无钱治丧的窘境。此时,吴仲禧已经9岁,对当时的一幕记得非常清楚,恰逢父亲出差福清,而家中又没有丝毫的积蓄,无法办理丧事,还是姑母出了个主意,央求本街商店预收一年打更夫的工资才解了燃眉之急。两个星期之后,吴济宽回来,又借了一笔小款,才算勉强开了一个“‘开吊’的仪式”,之后,又没钱买墓地安葬,只能“停柩在吉祥山”[16]。
吴仲禧对幼年的这一段苦日子难以忘怀甚至始终记忆犹新。但此处笔者有一些疑问,既是预收了一年打更夫的工资,那打更人去世了,谁去打更呢?只有吴济宽。也许,为了尽快偿还借款,吴济宽白天站柜台,晚上去打更。含辛茹苦、夙兴夜寐,只为给妻儿一条活路,是一个有责任心的汉子。
吴济宽夫妇生有“三男二女”[17]。对于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六七口之家来说,时时面临大厦将倾的惶恐,有朝不保夕的危机,这是那个时代带给善良的人们的巨大心理创伤和阴影。
比起姐姐们的生活境遇而言,吴仲禧是幸运的。吴济宽夫妇婚后多年又是晚年得子,故对儿子疼爱有加。吴仲禧回忆那时的感觉——父母“特别爱我”,家中“一切事都不要我动手”。享受此种幸福的同时,也导致吴仲禧“对家务事情一窍不通”。吴仲禧回忆成年成家之后的情况,自己不能帮家庭做一点事——“完全依靠我爱人主持一切”[18]。
从吴仲禧的回忆中,我们也看到,他对外祖母的感恩常怀于心,虽然外祖母家中穷极,以卖烧饼为业,但每月总有一两次来,“带几付(副)糕饼给我吃,我喜欢得很”[19]。
来自那样一个家庭的十分脆弱的幸福,让吴仲禧的童年生出很多暖意,这成为他人生与情感的底色,弥足珍贵。
让我们的目光再一次聚焦闽江之畔:
——阴霾密布的天空,台风肆虐的午后,凌乱错落的街巷,雨脚如麻的木屋,栖居于其中的男人们为了生计早出晚归,留下身材单薄的女人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孩子的哭叫和女人的抱怨在院落里肆意弥漫,惊了檐上的燕子,燕子扑哧扑哧地飞,钻出天井,扶摇而上,在风雨中穿梭,俯瞰疮痍满目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