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浮生几何

1.浮生几何

走出保定军校大门时,吴仲禧无限留恋。他俨然想起两年前来时的情景。此时天空一片昏暗,如覆盖了一层灰幕,冷风拉着响哨从耳边尖锐地掠过,刮得脸蛋子生疼。杨柳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寂寥地摇晃,偶有一两只不知深浅的乌鸦呱呱地干叫,其音凄裂,格外难听。

冬日的保定是一成不变的萧瑟。

吴仲禧自知此去便难有再返之机,便继续驻足,左右地看,上下地看,远近地看,心想,有一架相机拍个照片该有多好。

吴石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奋飞,走吧!”

吴仲禧朝其他同学道了一声:“天涯各有路,后会自有期!”

那一期同学自此四散,各奔前程。

吴仲禧与吴石迈开步子朝保定南关大桥南关码头走去。他们原计划先坐火车到天津看看,但看了郭沫若的文章,说那一趟的车是世界第一的超等慢车,每到一站都要停,停的时候比动的时候多,动起来也好像是沙漠中的骆驼走路,要十几个小时才能到,只好作罢。

汽笛一声响,岁月水云荒。

隔着轮船舷窗,白洋淀的冬天别有一种意境,苇摇风动,芦花飞扬,吴仲禧似自言自语:“不知将来有没有戴笋皮笠子,穿荷叶衣服的时候?”

吴石笑道:“范蠡归湖,诗酒生涯,好个潇洒!”

“倘若一夜风来,吹散了我们,又当如何?”吴仲禧问道。

“一叶孤舟,随波逐流。”吴石答。

“它会去哪里?”

“从相同的地方来,必是要去相同的地方。”

“最终会泊在一处看同一的风景。”

“我会隔船相问——渔父何方居住?”

“半壶绿醑,数卷残书,此舟即是吾庐。”

“我就登你的船,到你的庐中,也作新渔父。”

……

两人谈吐不凡,旁人摸不着头脑,但见他们身着军装,青春焕发,心里暗暗佩服,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也。

原来规定,学员毕业后由陆军部统一分配。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像他们这样高素质军事人才炙手可热,自应分配至最需要人才的地方,只是,“因为一个总统和一个总长,争执不休”[1],此事便出现意外。总统和总长为何争执?毕业生分配是北洋政府陆军训练总监、陆军部总长张绍曾管的事,但副总统兼江苏督军冯国璋热衷培植势力,想从毕业生中选调一些人看家护院,如此,学生便成为受害者,双方攫取利益,但谁也争不过谁,索性采取折中方式——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从哪个省来便回哪个省去,按户籍地分配,简单易行,挑不出毛病。

吴石愤愤言:“张治中的分配之地也不理想,毕业前夕,学校分发志愿书后,他填的第一志愿是到边疆,第二志愿是到当时的各师,但是,因他是安徽人,故被分发到安徽。”

吴石刚于毕业典礼上风头出尽,以为能学以致用,故抱负颇高,可如今要回原籍,让他“大感失望”[2],故而借着张治中的事儿发泄自己的不满。

其时,福建情况与其他省份不同,川、浙、粤、桂等省有正儿八经的部队驻扎,故军校毕业生投身其中大有作为,可获很好的发展,“独闽籍同学则不然,吾闽本无地方部队,仅得一第十一混成旅服务”。

“第十一混成旅”前身为“福建陆军第二十七混成旅”,成立于1913年12月。1914年9月2日,《陆军部关于李厚基请成立第十、第十一两混成旅呈》[3]中写道:“福建护军使李厚基,请将留闽两团改编混成旅……至该省原有之二十七混成旅,并编定为第十一混成旅。旅长王麒。混成旅直隶于福建督军。”混成旅旅部驻扎福州,所辖步兵第一团、步兵第二团、炮兵第一营、工兵第一营各一部分分别驻古田、霞浦、宁德、福鼎等地。[4]

吴仲禧站了起来,望着茫茫大海:“混成旅也罢,但李厚基为袁世凯爪牙,多行不义!”

李厚基之发迹史,两人都了解。武昌起义爆发后,李厚基随军参加镇压民军行动;1913年夏,其率部在上海镇压“二次革命”,夺取吴淞炮台后被袁世凯任命为吴淞要塞司令。同年冬,因率部赴闽捕杀革命党人有功,旋任福建镇守使。翌年任福建护军使,独揽福建军权。袁世凯想当皇帝,李厚基献上了10万元经费,并以鄙陋奴相率先上表称臣;袁世凯登基后,同盟会会员林一士受孙中山之命回闽策划倒袁刺李,反被李杀害,袁世凯授李厚基以子爵以示“皇恩浩荡”;云南“护国将军”蔡锷兴师讨袁,李厚基通电斥责蔡锷犯上作乱。袁世凯死后,段祺瑞任李厚基为福建督军。

混迹于这样一支队伍中,有为青年委实不甘心。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是军人,不去军队又能去哪里?没有选择的机会,只能暂且听从命运的安排和摆布。

冰凉的海风裹挟着阵阵寒气袭来,逼得他们返回客舱,躺倒在卧铺上,两个心绪难平的青年人随着波涛起伏的节奏恹恹欲睡。

吴仲禧此次离家足有4年之久。他离开时不过十七八岁,如今已是二十一二岁,由乳臭未干、“嘴上无毛”的少年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一米七几的中高个头,魁梧的身材,由于多年严格的军事训练,精神面貌焕然一新,走起路来腰板挺直,步子虎虎生风。

几年间,他人虽未回来,却常有家书往来。但常年在外,原来熟悉的街巷变得陌生,家乡变化很多,台江至水部街修建了公路,邮递员不再是步班,而是摁着自行车铃铛飞快地投送快递邮件,偶有教会大学青春靓丽的女学生擦肩而过,水部门小闸口附近还开设了“国光火柴厂”。

意气风发、英俊潇洒的吴仲禧引来路人回首侧目。他回来的消息像长了腿似的传回家,双亲跑出老远来迎接儿子。

母亲心软、泪窝子浅,一把抱住儿子,号啕大哭。

吴济宽嗔怒道:“仲禧回来,高兴都来不及,你怎么这样地哭,让街坊笑话!”

哭声戛然而止——“歪妹灾度糗仇捞哇(我眼泪都笑出来了)”,母亲上下打量吴仲禧:“囝啊这是长高了,这么高了。”

她两手扽扽军官服:“啧啧,生好!这大檐帽,缘投(英俊)!”

她使唤吴济宽:“快去买菜买鱼,晚上招呼大家些纠(喝酒)。”

儿子是娘的主心骨,有了这般有出息的儿子“撑腰”,女人说话比平时硬气许多。

吴济宽笑笑,“领旨”而去。

吴家一夜无眠。隐匿许久的欢声笑语把小院掀了个天翻地覆,天空中圆圆的月亮直勾勾地俯视着人间的一幕,仿佛也想来看一看……

不久,吴仲禧和吴石就去了混成旅报到。

混成旅中有炮兵建制,吴石可一展身手。也有步兵两团,吴仲禧也属专业对口。

吴仲禧言,他被“派往福建宁德的地方团队当候补员”[5],又有资料称,吴仲禧是被“分发福建陆军服务。历任福建宁德地方团队见习、附员,福建陆军混成旅司令部参谋等职”[6]。所指的应是一回事。

宁德在闽东。东临东海,与台湾隔海相望,西邻南平,南接福州。

但吴石只在那里干了五个月,因“一筹莫展,懊恼之情,莫可名状”而离开,他以“遭此打击,影响前途实匪浅鲜”[7]来形容当时失落与晦涩的心情。

吴仲禧的待遇也很差,后来其子吴群敢证实,“当时福建军的李厚基部队兵匪一家,岂能让异己的军校毕业生插手?”[8]虽然军旅之中认老乡,而旅长王麒恰恰为闽侯人,但人家不认,吴仲禧又有何办法?且其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与吴仲禧非师出同门,结果吴仲禧每月只领取一些低微的生活费,实际上陷于半失业的窘境。

为维持基本生活,几个月后吴仲禧回了家,有人说他招收了几个学生“办起私塾”[9],但吴仲禧在简历中填写的却是“兼做小学教师”[10]。在那时还办私塾应是不太可能的事,在小学兼课说得过去,能“证明”吴仲禧在小学兼课的人是“林锋”,系“福州铺前小学校长”[11]。铺前小学是吴仲禧的母校,得意门生回来任教,林锋自然是欢迎的,且薪水方面会尽量照顾,这使吴仲禧得以暂时摆脱经济上的困境。

1917年6月,李厚基驱逐福建省长胡瑞霖,总揽全省军政大权。

其实,即便李厚基给吴仲禧、吴石以高官厚禄,他们也不会长久栖息其门下,更不会摇尾乞怜、苟且偷生。虽然多年的学习无用武之地,但在感叹生不逢时之余,他们都在等待机会的来临。

非但如此,吴石还接到闽南军司令部的密召,后乘船潜入鼓浪屿,共同谋划驱李大计。只是,李厚基的爪牙嗅到气息,派出大批人马登岛围捕,吴石侥幸逃脱,之后流落广东潮州。吴仲禧言,“我和吴石分别20多年,到抗日战争中才又碰到一起”[12]

后来吴仲禧了解到,张治中也“混得不行”,到安徽后硬是一路“下行”,结果去了驻在蒙城的“一个小镇的一个哨上”[13],与理想失之千里。

那是一段非常难熬的岁月,从1917年1月至1922年8月,整整五年零八个月时间,吴仲禧近乎赋闲。作为一个意气风发的二十来岁的青年,空有一腔热血却无施展空间,悲观情绪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