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超龄启蒙

4.超龄启蒙

那一次,吴济宽对吴仲禧的启蒙影响深远。

父亲语重心长:“天下很不太平,你好好读书。”[28]一语惊醒梦中人,如醍醐灌顶,开启吴仲禧心智。

吴济宽也曾想走仕途,挤一挤科举的“独木桥”。他原认为自己出身微贱,很想通过发愤读书考取功名以振家声,只是,因家庭贫困,需要他成为一个劳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他却非常喜欢读书,在儿子眼里,父亲很能自修,粗通文字,“能写出一般文字通顺的书信”[29]。那次之后,每每闲暇之时,吴济宽便给吴仲禧讲故事,这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一种学习方式,诸如《说岳全传》,当讲到岳飞——岳母给岳飞在背上刺“精忠报国”四个字,后来岳飞保卫大宋江山,组织岳家军时,吴济宽手舞足蹈,唾沫星子飞舞:

“且再说岳公子银锤摆动,严成方金锤使开,何元庆铁锤飞舞,狄雷双锤并举,一起一落,金光闪灿,寒气缤纷:这就叫做‘八锤大闹朱仙镇’!杀得那些金兵尸如山积,血若川流,好生厉害!”

父亲说的是夹生的福建话,他常年“走街串巷”,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口音有了一些转变。但吴仲禧听得懂,他睁大眼睛,仿佛呆了一般,连屋檐下的一对燕子也被吸引,以倒挂金钟的姿势仰着身体歪着脑袋,一对机敏的小眼睛不停地骨碌碌地转。若干年后回忆起那个场景,吴仲禧竟还“十分激动”。[30]

只是,当吴仲禧知道抗金英雄岳飞最后被奸臣秦桧杀害于风波亭时,他也意识到,在一个朝代,“还有忠奸、邪正的区别”[31]

吴仲禧正儿八经地接受启蒙教育算比较迟了。他后来的朋友吴石8岁便随父旁听国文课程,即便这样,与其他小伙伴比也还是“晚了一些”。[32]吴仲禧回忆,他10岁进私塾读书,按照出生年月推算应是1905年的事情,那时科举几已停止。

1905年9月2日(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四日),袁世凯、赵尔巽、张之洞、周馥、岑春煊、端方等封疆大吏上《会奏请立停科举推广学校折》,皇帝阅后准奏:“著即自丙午科开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33]1906年,从隋代起延续1300年的科举取士制度正式废除;并出台政策:兴办新式学堂,鼓励出洋留学。

科举制度的废除给天下读书人带来的思想冲击、心理失衡毋庸置疑。自古以来,读书做官对于士人的意义不仅在于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价值,也是唯一能彻底改变个人与家庭处境的独木之桥。吴仲禧感觉到,老师因没了盼头,故而上课“无精打采”[34],教学方式更不思进取与创新,整日就是背书,背不了就乱打手心。吴仲禧原本就没背过什么书,基础弱、底子薄,又初入私塾,经常背不出书,便成为老师发泄愤懑情绪的对象,“大约三天就要被打一次”,导致他十分害怕上学。

不过,吴仲禧的脑子很聪明,他“投机取巧”“曲线救国”,想了一个办法,即每天上、下午主动去老师家中送饭,结果“师母很满意”,师母常吹耳边风,此后就是吴仲禧再背不出书老师也不打他了。

吴仲禧在私塾读了3年。其时,不要说私塾教育,即便吴石旁听的螺洲公学,也是“诵读以经为主,教学则重背诵默记,乃经义深奥,不易熟习,年长之同学每遇默读,辄错误百出,因而遭师责者,比比皆是”。[35]当然,现在观之,此种教学方式也非百无一用、尽是弊端,小孩子多背一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对于人生成长和文学底蕴提升大有裨益。吴仲禧后来从政,写文章、作诗、习字,那时打下的底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在私塾读书期间,吴仲禧认识了一个好同学,大他二三岁,叫卓元鼎,其父也是小商人,以制作雨伞为业,虽生活艰辛,但一心想供儿子读书以光耀门楣。卓元鼎的零花钱便很多,他买了很多书,有“三国”“水浒”“三侠五义”等,他看完之后就讲给吴仲禧听,吴仲禧虽没有看到原著,但“小记故事”,也算开了眼界。卓元鼎还告诉吴仲禧,明朝皇帝朱元璋的护国军师刘伯温有一部能够预测数百年后发生的天下大事的“暗语”(作者注:指《烧饼歌》[36]),关乎“天下大乱失治、治乱”,“我们要设法去找真命天子”。正是这句话,使吴仲禧“幼年就有离开家乡的思想”[37]

大约1908年,吴仲禧转入铺前小学读书。关于这一段历史,吴仲禧在回忆中基本没有记载,仅写到自己是“铺前小学学生”[38]。吴仲禧的朋友林亨元与吴仲禧之内弟王昌明倒记了一件事:转学过去时,铺前小学老师看出吴仲禧有些顽皮,不想收他,出了个难题欲使他知难而退。

老师问吴仲禧:“家住何处,会不会作对子?”

吴仲禧言:“家在‘羊头街’。”

老师就以“羊头街”为上句,让他对下句。

吴仲禧不假思索,对曰:“马尾巷。”

羊对马,头对尾,街对巷,十分工整。老师一愣,没想到这个学生还有这样的能耐。老师是外县人,对本地街巷不熟,后来一查,果然有个“马尾巷”。由此可见,小小年纪的吴仲禧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羊头街在哪里呢?今已不见,有村名“洋头村”;马尾巷在哪里呢?今也不见,有港名“马尾港”,有区名“马尾区”。两地相距七八十公里。

见吴仲禧如此聪明,老师便乐得收下这个学生。

铺前小学,如今也已寻不到踪迹,亦查不到它的前世今生。按照吴仲禧的回忆,这是“南台”[39]的一所学校。但作为“小学”,应是一所新式学校,更特别的是,还有老师讲授英语,吴仲禧言,“我们学校的英语老师从泰晤士报……”[40]只是,清政府当时对小学的课程规定中,并没有英语课。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8月,清政府规定小学的课程:蒙学堂设修身、字课、习字、读经、史学、舆地、算学、体操;寻常小学堂设修身、读经、作文、习字、史学、舆地、算学、体操;高等小学堂设修身、读经、读古文词、作文、习字、算学、本国史学、本国舆地、理科、图画、体操。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12月,清廷规定:初等小学堂设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字、算术、历史、地理、格致、体操,还可加授图画或手工;高等小学堂设修身、读经讲经、中国文字、算术、中国历史、地理、格致、图画、体操,还可加授手工、农业、商业等科目。

“福州的小学堂基本上按照上述标准设置课程,有的小学堂由于师资、设备不足,没有开设画图、手工、体操等课程”。[41]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后,有的小学堂加设了唱歌课。教会所办的小学课程自定,自由度较大。

此时吴石已由开智小学堂转入由“西方教会创办的榕城格致书院读书”[42],吴石“第一次接触西方教育,学习伦理、格致、体操……”。

根据有关资料记载,福州在小学加设英语课是民国成立之后的事,高等小学设修身、国文、算术、本国历史、地理、理科、手工、图画、唱歌、体操,可加设英语课。

吴石当初进入开智小学堂,是参加了春季入学考试的,应是学校热门,竞争激烈。开智小学堂是在废科举、办新学的浪潮中兴办起来的,属于清政府学务处批准的民间办学。而吴仲禧进入铺前小学,未经过考试,是以“对对子”的方式通过“考核”,老师便可决定,据此分析,“铺前小学”或为公办。因1903年,“奏定高等小学堂章程”规定:“凡十五岁以下,略能读经而性质尚敏者,经考验合格,亦可入高等小学堂。但此例系暂时通融,俟学堂开办合法五年后即不行用,应仍由初等小学毕业后升入。”[43]吴仲禧的年龄、基础符合这一条件。或者,铺前小学也是一所私立学校,“奏定高等小学堂章程”规定:“城镇乡村均可建设高等小学堂……名为高等官小学堂”,“凡有一人出资独力设一高等小学堂者,名为高等私小学”[44]。未经正式的考试而入学,也许是因为铺前小学未居闹市,加之新办,生源不算充足。另外,“铺前小学”或许也是吴仲禧用的一个“简称”。

这些都不重要,但铺前小学为高等小学堂是毋庸置疑的,据吴仲禧回忆,他和吴石都属于“高小还差一年毕业的学生”[45]

无论公办、民办,“高等小学堂学习年数,以四年为限”。在铺前小学,吴仲禧总计读了3年书。大约是1908年到1911年农历九月中旬的事。

小学教育对于一个人人格之养成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吴仲禧虽在回忆中绝少提及,但3年时间,他于修身,“不流于匪僻,不习于放纵”,“具有爱同类之知识”,成人后“即为爱国家之根基”;于读经讲经,“圣贤之道时常浸灌于心,以免流于恶习”;于中国文学,“习通行之官话,期于全国语言统一,民志因之团结”;于算术,习“必需之算法,为将来自谋生计之基本”;于中国历史,养“自强之志气,忠爱之性情”;于地理,“知晓中国疆域之大概”,养成“爱国奋发之心”;于格致,知“动物植物矿物等类之形象质性”,“物与物之关系”,“物与人相对之关系”;于图画,“观察实物形体及临本”,“心思习于精细”;于体操,“身体各部均齐发育”,四肢“动作敏捷”,“精神畅快,志气勇壮”;于手工,养成“用心思耐劳烦之习”;于农业,知“农事中之浅近普通知识”;于商业,“俾知人己交利之理”。

以上的很多知识,私塾中的先生不讲,也讲不来。吴仲禧进入这样的课堂,接触学习这样的知识,眼界变开阔,思想变成熟,求知欲、好奇心得以满足。且还有英语老师不断传递来自西方的信息、观念,对吴仲禧的心灵是一次次震颤、洗涤。一个内心清如明镜的少年,在走向明日青年的过程中,纵是满世界昏鸦争噪,满世界红尘喧嚣,纵是路迢迢水迢迢,纵是身疲惫人憔悴,但一颗心,始终完整,依旧好——这是难能可贵的。

【注释】

[1]吴韶成:《回忆仲禧伯伯》,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40页。

[2]《光绪二十一年福州口岸华洋贸易情形论略》,《中国旧海关史料·1895年》,第39页。

[3]吴仲禧:《我的回忆》。

[4]林家钟:《横山话旧》,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台江区委员会主编:《台江文史》第七辑,1991年,第79页。

[5](明)宋濂等撰,阎崇东等校点:《元史(中)》,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第1484页。

[6](明)冯梦龙评纂,孙大鹏点校:《太平广记钞》第4册,武汉:崇文书局,2019年,第1140页。

[7]林家溱:《福州坊巷志》,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2013年,第37页。

[8]吴仲禧:《我的回忆》。

[9][英]威廉·亚历山大著,赵省伟、邱丽媛编译:《西洋镜 中国衣冠举止图解》,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4页。

[10]吴仲禧:《我的回忆》。

[11]吴智文:《广府居家习俗》,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7年,第105页。

[12]高中华、孙新、张健编著:《辛亥革命全纪录》,青岛:青岛出版社,2012年,第134页。

[13]吴群敢:《乱世劲草》。

[14]吴仲禧:《我的回忆》。

[15]吴群敢:《乱世劲草》。

[16]林亨元、王昌明:《吴仲禧传略》,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152页。

[17]吴群敢:《乱世劲草》。

[18]吴仲禧:《我的回忆》。

[19]吴仲禧:《我的回忆》。

[20]卢美松主编,福州市台江区人民政府、政协福州市台江区委员会编:《福州双杭志》,北京:方志出版社,2006年,第6页。

[21]吴仲禧:《我的回忆》。

[22]许宇晟:《火车奔向雪国》,北京:中国铁道出版社,2018年,第178—179页。

[23]康有为:《上清帝第五书》,赖骏楠编著:《宪制道路与中国命运:中国近代宪法文献选编(1840—1949)》上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第66页。

[24]沈嘉蔚著:《自说自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82页。

[25][英]《泰晤士报》著,方激编译:《帝国的回忆》,重庆:重庆出版社,2014年,第40页。

[26]梁启超:《敬告我国国民》,《梁启超全集(第二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1091页。

[27]康有为:《京师保国会第一集演说》,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37页。

[28]吴仲禧:《我的回忆》。

[29]吴仲禧:《我的回忆》。

[30]吴仲禧:《我的回忆》。

[31]吴仲禧:《我的回忆》。

[32]郑立:《冷月无声:吴石传》,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8年,第9页。

[33]孙继业:《伟人孙中山》,北京:团结出版社,2017年,第91页。

[34]吴仲禧:《我的回忆》。

[35]郑立:《冷月无声:吴石传》,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8年,第9页。

[36]郑刚主编:《人类神秘文化全书》5,长春:吉林摄影出版社,1999年,第2987页。

[37]吴仲禧:《我的回忆》。

[38]吴仲禧:《我的回忆》。

[39]吴仲禧:《回忆吴石烈士》,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74页。

[40]吴仲禧:《回忆吴石烈士》,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74页。

[41]福州市教育志编纂委员会编:《福州市教育志(308—1989)》,1995年,第70页。

[42]郑立:《冷月无声:吴石传》,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8年,第13页。

[43]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436页。

[44]舒新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427—428页。

[45]吴仲禧:《回忆吴石烈士》,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