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黄花岗烈士
在那样的年代,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少年来说,广州发生的即便惊天动地的事情,传至福州,传到耳朵里,需要一些时间。
一日清晨,老师放着好好的书不讲,突然面色凝重地展开一张报纸,讲述了林觉民、方声洞、陈更新、林文等人的绝命书。
因为是福建人,是福建烈士,吴仲禧觉得离自己很近,他紧张极了,竖起耳朵一字不漏地仔细聆听——
辛亥年的春天,广州起义爆发。这是1911年4月27日傍晚的事情。黄兴率先锋队员与清兵浴血奋战,共牺牲86人,事后收得72具烈士遗骸葬于黄花岗。
这场战役中,福州青年林觉民与方声洞等率先袭击总督衙门,负伤后被捕。林觉民身陷囹圄,受尽酷刑,反劝审讯他的清吏洗心革面,献身为国,革除暴政,建立共和,以使将来国家安强,汉族巩结——“系数日,勺饮不入口。弃市之时,面不改色,俯仰自若,引颈就戮,春秋二十五”[1]。
福州人在此役中牺牲多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有林文、方声洞、林觉民、刘元栋、冯超骧、林尹民、陈更新、陈与燊、刘六符、陈可钧等19人。事后,林文被孙中山先生称为林大将军,列为七十二烈士之首。[2]
那时,报纸是信息主要的传播渠道,“在长沙、苏州、福州、浙江各地的少男少女都通过报纸(多人回忆是《民立报》)得知这个消息”[3]。《民立报》于1910年10月11日问世,于右任为社长,“同盟会会员来往日本、南洋、香港、广州、汉口等地,多以《民立报》为联络中心”。[4]
广州起义两天后,《民立报》率先打破清朝当局的新闻封锁,在要闻版头条位置登出该报记者从南方发回的七条专电,向上海及全国人民报道了这一重大事件。此后,该报又刊载大量的南方“专函”和补充报道,详尽介绍广州举义的经过以及呈现各种生动材料,以大造舆论,遥为声援。其中,于右任撰写了总题为《天乎……血》的“近事短评”等系列,他近乎悲愤地呼喊:“粤王台下血债模糊,愁风凄雨之中,竟演此一场血战”;“南风四月,长日难消。得此惊天动地之杀声,亦足为河山壮气”;“天乎!天乎!谁为祸首使天下糜烂至此?政府尚不自罪?”一时间,舆论如潮,“借此宣传民族主义,鼓荡民族精神,竞载殉义烈士之嘉言轶事,如数家珍,遂令全国之革命思潮,有黄河一泻千里之势”[5]。
但吴仲禧的英语老师拿的是“泰晤士报”。吴仲禧忆述,老师是“从泰晤士报上看到黄花岗之役的详细报道”。[6]此处的“泰晤士报”,可能是《京津泰晤士报》,是英帝国主义在中国出版的英文报纸,它“经常刊载当时中国情况,诬蔑中国人民的革命运动。为天津英租界工部局的喉舌”[7]。而《泰晤士报》的总部在伦敦,不大可能那么及时地发行到福州来。
林觉民的“绝命书”实乃“与妻书”,是林觉民于广州起义前,即4月24日(农历三月二十六日)四更天于香港写就。
他连写《告父老文》《家书》(《与妻书》)。拂晓,将绝命书托付给友人。
在如此情境下写的家书,于任何人读来,内心必定波涛汹涌,于吴石而言,“老师的泣诉深深打动了课堂上的学生,也深深触动了吴石的灵魂”[8];于吴仲禧而言,引发的内心震撼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林觉民等的绝命家书传到学校,“大家都十分哀恸和愤慨”[9]。而当他后来转述给吴石时,吴石即便听过一次仍“为之动容”[10]。
林觉民的“绝命书”既已广泛传播,除老师在课堂朗读、讲述外,吴仲禧等学生必定逐字逐句一遍遍读过,虽时过境迁,但书中其情其气其志其痛其恨其惜仍仿佛在浮动、跳跃,似一颗火红又受伤的心在燃烧,并发出最炽烈的光明和声响。
我们不妨回到那个时候,与吴仲禧一起感受革命者诀别前的衷肠——
与妻书[11]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与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然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语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汝体吾此心,于啼泣之余,亦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尝语曰:“与使吾先死也,无宁汝先吾而死。”汝初闻言而怒,后经吾婉解,虽不谓吾言为是,而亦无词相答。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嗟夫!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忆后街之屋,入门穿廊,过前后厅,又三四折,有小厅,厅旁一屋,为吾与汝双栖之所。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又回忆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复归也,汝泣告我:“望今后有远行,必以告妾,妾愿随君行。”吾亦既许汝矣。前十余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及与汝相对,又不能启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胜悲,故惟日日呼酒买醉。嗟夫!当初余心之悲,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离散不相见,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则较死为苦也,将奈之何?今日吾与汝幸双健。天下人之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吾今死无余憾,国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岁,转眼成人,汝其善抚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则吾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幸甚,幸甚!吾家后日当甚贫,贫无所苦,清静过日而已。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实,则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
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是吾不是处;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忧。吾牺牲百死而不辞,而使汝担忧,的的非吾所忍。吾爱汝至,所以为汝体者惟恐未尽。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辛亥三月廿六日夜四鼓,意洞手书。
以吴仲禧当时的年纪,尚不足以明晓夫妇真挚之情爱,但于字里行间,他能感受到这对青年夫妻一贯之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而于生离死别之前肝肠寸断般的倾诉与依依不舍的留恋,更让吴仲禧泪流满面、无语凝噎。他不由得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什么样的信仰、什么样的决绝,能让一位24岁的青年抛弃世间诸多牵挂而慷慨赴死、从容就义?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倘老师再问吴仲禧,你既读《与妻书》,从中可以看出林觉民的何种情怀?吴仲禧定答:方巾之上——君子情深,为报国而抛家弃子;杜鹃啼血,为祭君而泣不成声;纵有无限眷念,无法营营惜生;要除魑魅魍魉,惟有众志成城!
革命——革命——这个词语,自此便一再出现在吴仲禧的脑海甚至梦境之中,革谁的命?清朝廷的命;为谁革命?他犹疑,林觉民言“天下人”,天下人是谁?芸芸众生。芸芸众生之中包括自己吗?包括自己的父亲、母亲、姐姐、姑姑吗?林觉民为了芸芸众生而革了自己命,值得吗?
这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必然要经历的思想挣扎。
是役,孙中山先生后于《黄花岗烈士事略序》中言:“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12]
当然,据有关史料,《与妻书》一直留在林觉民嗣父手中,直到1924年春,他把遗书寄交给时任民国政府建设部部长的林森,林森非常敬仰林觉民的精神,“当即将遗书摹印广布”[13]。此后,《与妻书》入选语文课本,一位老年人曾回忆少年读书时代,“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与妻书》……给我的印象很深”[14]。
故,《与妻书》当时是否刊登于报端并广为人知,留待日后再行研究。当然,吴石与吴仲禧共同谈起林觉民事迹,是当年农历九月中旬之后的事情,此时距事发已过去半年时间,《与妻书》在民间广为流传是有可能的。
黄花岗烈士的事迹让吴仲禧一生铭记在心。恢复高考后,吴仲禧的长孙来广州中山医学院读书,吴仲禧未带其游览名胜、品尝美食,而是和他来到黄花岗烈士陵园瞻仰七十二烈士之墓。60多年过去了,当年英雄们的事迹带给吴仲禧内心的震撼仍那样强烈,他要让后代记住这红色江山来之不易,务必要万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