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入学保定军校
吴仲禧这一届学员毕业之后,没有直接进入军校当学生,所有的学生都仿照清制送到北方当入伍生,分发到北洋部队里,“袁世凯当时可能想把南方部队北方化”[19]。
他们分别被派往不同的部队,据杨樵谷言,步兵科学生是分到北京南北苑再入伍,于达便被分发到驻扎北平的第十师。而吴仲禧、吴石、张治中则被分发到驻扎保定的第八师并下到连队。
一般来说,到了连队便与士兵无异,日日要进行刻苦的训练,还要遵守连队的纪律。但在基层连队军官眼里,这些学生兵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见多识广,有较强的文化,到连队来无非走个过场,镀镀金,很快要进入军校,将来都会当将军,万万不可得罪,故对他们都十分客气,张治中言:“这些官长……给我们一间单独的房子住,而且单独吃饭……连上的官长,也不管我们,我么也落得他们不管;每天没有什么事可做,正好多看些书,有时偶尔也上上操。”既然是同一批学生,又在一个连队,吴仲禧、吴石的生活状态与张治中必然是一样的。当然,虽然训练任务不似战士那么严格和辛苦,但6个月的时间里,“队列训练、站岗、放哨,学习一般军事常识等”[20]还是少不了的。
1915年夏,吴仲禧入伍期满,经身体检查合格“升队入校”,正式走进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大门,成为该校第三期学生,与吴石、白崇禧、何键等成为同期同学。
学校位于保定东郊,距今保定市人民政府以东约6公里的地方,即便那时也不算偏僻。四面围有高墙,墙外有壕沟,壕沟边沿栽种稀稀拉拉十几米高的杨柳树,树虽不多,夏秋之季,亦有绿叶荫浓之感。
正门前有一条大马路,系用三合土石子铺成,路两旁垂柳成行,蝶飞燕舞。
正门上有一道黑漆横匾,题“陆军军官学校”六个金色大字。门前一对石狮子似将军把门威武雄壮。大门一般不开。左右各有一侧门,供学员平日出入。
吴仲禧站在门前望了一阵儿,满心欢喜。他何尝不知,自己进入的是中华民国成立后开办的第一所正规陆军军事学校,是隶属于中央的专门培养军官的学校。作为寒门学子和热血青年,进了这道门,成为它的学生,无疑是命运之莫大的眷顾与垂青。
吴仲禧顿了顿脚,挺直脊梁,大踏步走了进去。
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纪念馆
本部是学校的主体,一眼望去,建筑非常讲究,规模宏大,可容纳一两千学员学习与生活。位居中院中央、面朝正门的是全校最高建筑尚武厅,雄伟壮丽,两侧挂有对联,上联“报国有志,束发从戎,莘莘学子济斯望”,下联“尚父阴符,武侯韬略,简练揣摩成一厅”,这副对联让吴仲禧更是心生自豪,他便知道,这里不是一般的军事教学之所,是要将他们培养成姜太公、诸葛亮那样的青史留名的军事家、战略家。厅前,一对铜狮子怒目圆睁、造型别致。铜狮子两侧,两株参天古柏郁郁苍苍;古柏上一口铜钟,平日以敲钟为号,提醒学员按时作息。厅前操场为全校开大会之场所。广场之北乃演武厅,建有阅兵台。
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址示意图
在报到处进行入学登记,吴仲禧认真地填写:“吴仲禧,字奋飞;年:二十;籍贯:福建福州;通信处:福建省福州市闽侯县水部街。”然后领取宿舍钥匙和生活用品。学员宿舍在西院,以平房居多,简陋陈旧,好似修造多年。窗子不大,光线一般。但吴仲禧非常满意,穷困人家出身的孩子优点是随遇而安,知足常乐。
初入学校,吴仲禧免不了要四处走走看看。几日之后,他对整个校区分布情况大概了解,校区由本部、分校、大操场和靶场四部分组成,本部占地约190亩,分校占地约100亩,大操场占地约850亩,靶场占地约350亩,合计1500亩左右。所谓分校,“分而不离”,不是真的分开、远隔百里,又称东院,主要承担学员入伍期的训练。
学员按步兵、骑兵、炮兵、工兵、辎重兵五科分练(队)学习。吴仲禧学步兵科,吴石学炮兵科。
开学典礼之后,首先进行入学教育,熟悉学校基本情况。
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以校长为最高负责人,统辖教育长、各兵科科长、各科教员、学生连长、学生排长及其职员。行政系统方面,下设四处,即本处、教授处、训育处、马术处。本处所统辖的是一般文职人员,即军需、军医、兽医、文书及其他杂役;教授处负责教学任务,课程以军事课程为主,一般课程为辅;训育处是训导部门,专门负责学生军纪风纪的维持;马术处负责马术的教授。
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机构设置
对于一所学校而言,校长至关重要,校长之军阶为陆军少将,吴仲禧很快听说首任校长为段祺瑞的亲信赵理泰,此人乃地地道道的旧式军官,旧官僚习气很重,能力不怎么样,又嗜吸鸦片,即便在学校也不避讳。吴仲禧闻之咋舌。
第二任校长为蒋百里,1912年12月到任。吴仲禧暗暗惋惜,没能得到这位军事专家“匪面命之,言提其耳”的机会。听说蒋校长到校后第一次讲话便令人耳目一新、群情激奋,“我此次奉命来长本校,一定要使本校成为最完整的军校,使在学诸君成为最优秀之军官,将来治军,能训练出最良好最精锐之军队。我当献身这一任务,实践斯言!万一不效,当自戕以谢天下”[21]。吴仲禧听闻激动不已,一般的校长,岂敢说出这样的话。
经蒋百里一番雷厉风行、大刀阔斧之改革与言传身教,学校一改赵理泰时期蔫头耷脑、歪歪鳖鳖之景象,“全校面貌一新,深受学生拥戴”。[22]
但是,1913年6月18日一早,蒋百里集合全校开会,讲话完毕后拔枪自尽,子弹从前胸射入,从后背钻出,万幸的是没有严重伤及心脏,经紧急抢救得以活命。吴仲禧听闻大吃一惊,追问知情者原因,原来,蒋校长勉力从事,使得学校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但他仍不满意,仍有很多设想,但陆军部于财力上不予支持,致使他的许多设想落空,因而自暴自弃。
吴仲禧望了望台子,若有所思。
现任校长为曲同丰。他上任以来继续留任蒋百里任内的师资骨干,经袁世凯批准而由蒋百里制定的《教育设施方案》也继续施行,“大体上来说,曲同丰尚能继续前任校长蒋百里所创下的事业”[23]。
对于吴仲禧等学生们而言,这是难能可贵的局面,也是极为幸运的事情。
保定陆军军官学校课程设置
在军校的学习过程,虽然吴仲禧在忆述中没有提及,但吴石言:“初入伍时,习骑术不敢懈怠,余体不其伟,惟他人能者,我亦能之……逢各种演习,常受命任指挥官。某次习马术,余任指挥,乘一劣马。匹驰骤间,忽坠马下,攀鞍复上,未几复蹶,伤颇重,股几折,然犹未肯休,仍奋身再骑。连长嘉余勇而惧伤,力阻始罢。”这是吴石练习马术时出的一次意外。于南方学生而言,对于骑马的掌握不如北方学生灵便,也是正常的,自古北人善骑,南人善舟。吴仲禧也要学习马术,学习过程不会顺利,坠马摔伤免不了,不过,凡事最怕“认真”二字,他也知道从军之后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不勤学苦练不行。久而久之,他熟练掌握了马术,1939年时,他于韶关骑战马拍过一张照片,骏马戎装,目视前方,颇有“试问南来雁,何时战马闲”的气度。
是啊,在吴仲禧眼里,如后来一位作家在文字中所描述:“雁落平川,无所谓什么秩序。一旦飞离地面,翅开先作字,风里自成行,便迅即展示出强劲不息、运行不辍的生命真谛。那人字造型酷似箭镞,这是用一个个单体生命集中组成的顶风逆上、不畏云冷霜寒、不惧露重雾湿的箭镞,这是能够穿越弥漫的风云,征服重重苦难的箭镞。远征之际,这是生命具有进取性与穿透力的最简洁、最凝重的符号。”[24]
第一期学员刘莘园也详细记述了自己的学习生涯,与吴仲禧的学习过程应是一致的,特照列部分如下[25]:
……平时的教授方法,由教官口讲指画,或用实际动作一点一滴地来注入学生的头脑中。教授分为内场、外场。内场就是在讲堂中讲教科书,外场就是在操场上实地示范。例如教战术,教官先就课本上讲一些原则,如行军、宿营、战斗应当如何,攻击、防御应当如何,追击、退却应当如何,平原作战应当如何,山地、河川作战应当如何等等,大体上不外因敌情、我军的任务、地形来详细考虑才能下决心。最初的战术作业是由一个步兵连的兵力,假想一种敌情来研究当时应当攻击还是应当防御。学生们下决心如何处置后,就用军队符号,配置在地图上绘制成图,呈交教官评改。逐渐地增加使用的兵力到一营、一团、一旅。还由单纯的步兵逐渐增加骑兵、炮兵、工兵等成为混成支队,直到一个师为止。随后再定期到野外去作几星期或者几月的战术实施演习。当教官拟定一个想定时,必须有一个比较完善的原案比学生们的较好一点才行,因为在讲评时,是以教官的原案作标准的。教授地形和筑城时,是教官先将课本中的原理与附图讲解一番,学生弄懂后才拿起标杆、测尺、三脚架、水准仪到野外去测量实习,绘制出地形图。随后还有几个星期的野外测图实施,用各种方法绘制成图,如目标、记忆等等。筑城的教法也大体如此。兵器的教法,是在课本上讲原理看图形的时候多,看实物的时候少。另外教战术时,只教第一、第二、第三卷,至于第四卷,因为内容是要塞战术,只将课本发给学生,拿些要塞模型来看看,教官不教。因为大多数教官是留学日本的士官学生,日本军阀一贯敌视士官学生,所以对留学的中国学生不教要塞战术,更谈不到参观实习。
步兵科的实弹射击教练,是在距离学校八九里的打靶场进行的。每个学生由二百米、四百米增加到六百米,每次射击每个人可以发射子弹五发,打的是宽约一米多、长约两米多的十环靶。靶中有红心,由1、2、3、4环直到靶心的10环。由在靶沟内看靶的同学用红白旗报告。步七连有一首歌诀:“一左二右三不动,上下左右四五中,六左七右八不动,上下左右九十中”,即是用红白旗报1、2、3、4、5五环,例如打中一环,旗在左边,二环在右边,三环直立不动,四环上下升降,五环左右摇摆。红旗报6、7、8、9、10环。每次打中环数以“红白旗”的举动表示,由旗的动作形状,就可以知道打中的是几环。如打不中,就用靶旗杆柄那个圆形的东西来表示,形状像饼子,故名曰“吃烧饼”。
机关枪的实弹演习是选定野外适宜靶场举行。步七连打的是人头散兵靶,射手发现人头靶子时就用“点射”射击,人头隐没不见时就停射。
从吴仲禧所学课程看出,四大教程的战术学、兵器学、地形学、筑垒学,其上课次数为595次,占军事学课程总次数的80.95%,分量最重;而术科上课总次数为635次,与学科的军事课程仅相差100次,可见该校课程系学科与术科并重。外语分英、日、俄、德、法五种供学生选修,其上课次数为425节,[26]比重亦不轻,可见该校对外语之重视程度。吴仲禧学的应是俄语。
当然,“助教多半是由北洋陆军各师中挑选技术较好、略识文字的军士充任。学生都不大看得起他们”。另“有军医一人,教卫生学;马医一人,教马学。学生对这后两种学科,极不重视”。
课堂上,教科书都比较“新潮”,战术、地形、筑城、兵器等教材,多半是翻译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最新出版的教材。
教学设施更是没的说,应有尽有,体操器具,劈刺场上用的护茴、护手、木枪、竹剑等,不在话下。步枪、马枪由上海兵工厂所造。军马多是蒙古马,也有新疆伊犁马。炮有山炮、野炮、驼载山炮、拉运野炮、速射炮等,由德国、法国、日本所造,也有上海兵工厂仿造的管退式山炮。兵工科则有定式架桥材料和木船、帆布船,电报机、电话机、电线等通讯器材及炸药、雷管等。辎重兵科则有大车、挽马、绳索、口袋等。
吴仲禧学的是步兵科,配发步枪、子弹盒、背包、饭盒、水瓶、鹤嘴、园匙、铁锯、十字锹、斧头等,步枪为68口径。
值得一提的是,每人还有一套军礼服,佩戴领章、肩章,外出时必须穿军礼服,以示军威。
学校对学生之考核,无外乎品德与课业成绩。学校对于学生之品行要求极为严格,如严重违反校规属应退学之列,即予退学或开除;课业方面,如成绩未达升级或毕业之标准,亦予退学或开除。并特别规定,“对于紊乱军纪,屡犯规则者;品行不正,无悛改之望者,退学以后须将历年学费及所领津贴、衣服、书籍、小学校预备学校毕业证书一律追缴清楚”[27]。如此,学生一旦被开除或退学,不但白白耗费了时间的代价,还要承担巨大的经济损失,得不偿失。因此,绝大多数学生学习都十分刻苦,吴仲禧、吴石等爱国青年才俊更加废寝忘食、孜孜不倦。
学习异常紧张,但生活并不十分艰苦,虽有“北方蔬菜种类很少,饭堂里几乎餐餐都是粉丝煮白菜”[28]一说,但似乎不实,军校食堂分为小灶和大灶,小灶供学校官长用餐,大灶供学生用餐。学生食堂的主食以细粮为主,米面搭配;副食则荤素搭配,以菜蔬为主;早餐为稀饭馒头,佐以学校伙房腌制的小菜或槐茂酱菜;午饭和晚饭的副食为四菜一汤。伙食标准能满足学生较大运动量操练的需要,保证身体健康。[29]之后,伙食更有改观。据吴仲禧同期步兵科同学黄绍竑回忆,虽然新任校长(指王汝贤)“不学无术”“具有十足官派”,但他初到学校很想讨好学生,“对于伙食,十分注意,稍有不好,即行棍责厨司”,“在那时饭食一项,真可说是‘空前绝后’的好,是值得我们赞美的”。[30]
周末或放假日,吴仲禧也和同学们去保定郊外游玩,如人们今日野炊一般,带上干粮、水壶、雨布,寻一处松林溪水之地放松身心。闲谈时,可谓上下古今无所不包,更有目空一切、自命不凡之傲气——均为满腹抱负、豪情满怀的青年,又逢天下大乱,都知晓乱世出豪杰的道理,不怪!
由于为公费,学员伙食、服装、被褥等一分钱都不用出,每人每月还有两元零用钱,可用来购买牙膏、邮票等,“南方几个省籍的学员还可得到一些地方津贴”。但有的人够花,有的人紧紧巴巴,因军校的学生成分复杂,不乏一些好赌与好色之人。赌者,麻将、扑克、单双宝,中外赌法,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好色者,保定仿效北京的“八大胡同”也来了个“八条胡同”,有个叫“艳卿”的妓女,她的“朋友”在军校学生中有八九十位甚至百余人。[31]
任何时代的青年都面临诸如此类的诱惑,同流合污与洁身自好之间往往一线相牵,自身在某一时刻的选择往往决定一个人的未来,吴仲禧、吴石、张治中那样的青年头脑是清醒的,他们会作出最睿智的人生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