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红军“过境”牵线

7.为红军“过境”牵线

1934年6月的一天,吴仲禧租住的三楼响起了清脆的敲门声。

王静澜推开门,来人高个儿,戴金丝边眼镜,留八字胡,浓眉大眼,年纪与吴仲禧相仿。

“请问奋飞兄在家吗?”

王静澜便知是丈夫的熟人介绍而来,忙热情地将客人让进客厅,吴仲禧闻讯从书房出来,热情地问:“您是?”

来人从提包里掏出一封信:“是正成兄介绍我来的。”

一听是季方介绍的朋友,吴仲禧十分高兴,赶紧请来人落座,让夫人沏茶,看时近中午,又让夫人准备午饭。

来人是中共秘密党员王绍鏊[37]

吴仲禧问起季方近况,王绍鏊告诉他,“闽变”失败之后,季方在上海市郊隐居待时,后因旧友被捕而被南京司令部拘禁。

吴仲禧急切地问:“那现在如何?”

王绍鏊道:“经审讯后获准交保释出,如今正溯江游历,看望黄埔旧友,无碍!”

吴仲禧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一番寒暄之后,王绍鏊直奔主题,有要事请求吴仲禧设法通过关系面谒陈济棠。

吴仲禧一愣,他和陈济棠并不熟悉,便问:“可否告诉我所为何事?”

王绍鏊降低声调说:“我受上海各方面的委托,面见陈济棠谈些时局问题。”

吴仲禧又问:“是否为反蒋之事?”

王绍鏊稍一犹豫:“此事比反蒋问题更为重要。”

王绍鏊不和盘托出,吴仲禧便明白,此事涉及机密。但此事真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办到。

见吴仲禧面露难色,王绍鏊只好如实相告:“我见陈济棠只求一事,江西红军经过粤湘边境时,只要广东不出兵,红军也决不来犯广东。”

言既至此,吴仲禧便猜出王绍鏊身份——冒险为红军当说客的人,还能是什么人呢,共产党!

吴仲禧很感动,王绍鏊能对他说实话表明对他完全信任。虽然王绍鏊自始至终都没有表明身份,也没说谁派他前来,但大家都是明白人,心照不宣。

此事,若张发奎当家,没有任何问题,可吴仲禧只是余汉谋部的一个高级参谋,与陈济棠差着几个台阶。陈济棠时任国民党广州绥靖公署主任、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兼赣粤闽湘鄂“剿匪”军南路军总司令,位高权重,别说自己无法接近——即便找到能够接近之人,还要牵线搭桥促成此事,难度、危险较大。但他从王绍鏊的神态和语气中揣测出此事对共产党事关重大,甚至关乎事业成败,因此,他要硬着头皮一试。

午饭后,王绍鏊告辞离去,回旅馆等消息。

下午,吴仲禧去找唐灏青,恳托他“转请原第四军同事、时任陈济棠的参谋长缪培南代为说项”[38]。吴仲禧这是绕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其实唐灏青可以见到陈济棠,但吴仲禧为唐灏青着想,因与陈济棠谈论政事,唐灏青还不够资格,万一引起陈济棠怀疑麻烦就大了。缪培南吴仲禧以前也很熟悉,当年北伐之时,缪培南是第十二师师长,吴仲禧为第二十六师代师长,是同僚。那为何又要经唐灏青中转?因吴仲禧与缪培南已久无交往,断了联系,若突然上门冒昧提出此要求实显唐突。

后来,有人论及此事言,“吴请唐灏青转托缪培南向陈济棠提出王绍鏊求见,是合乎情理、切实稳妥的”。[39]

若干年后,当吴仲禧的子女们在忆述父亲革命生涯时也说过,事后王绍鏊告诉父亲,他已与陈济棠达成互不侵犯的默契,这促成了后来赣南前线双方代表的直接谈判,为中央红军长征顺利通过粤北边境创造了条件。

在办理此事过程中,吴仲禧与王绍鏊有过几次接触。王绍鏊多次谈论对政治时局的看法,使吴仲禧的思想受到很大启发,相互间增进了友谊和了解,这也为他后来通过王绍鏊参加中国共产党奠定了基础。

据爱国商人程万琦回忆,他的父亲程泽敏与红军总司令朱德交好,红军代表和陈济棠代表秘密谈判期间,在这共产党正陷入长征中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程泽敏给陈济棠带去了朱德的一封信——《关于抗日反蒋问题给陈济棠的信》:

年来日本帝国主义大侵略,愈演愈烈,蒋、汪等国贼之卖国,亦日益露骨与无耻。华北大好山河,已沦亡于日本,东南半壁亦岌岌可危。中国人民凡有血气者,莫不以抗日救国为当务之急。抗日救国舍民族革命战争外,实无他途,而铲除汉奸卖国贼尤为民族革命战争胜利之前提。年来,德与数十万红军战士苦战频年者,莫非为求得中国民族之彻底解放、领土完整及工农群众之解放耳。德等深知为达此目的,应与国内诸武装部队作作战之联合。二年前苏维埃政府即宣告,任何部队,如能停止进攻苏区,给民众以民主权利及武装民众者,红军均愿与之订立反日作战协定。……为求事之速成,德本两年前政府宣言之宗旨,敢向足下为如下之提议:

1.双方停止作战行动,而以赣州沿江至信丰而龙南、安远、寻乌、武平为分界线。上列诸城市及其附郭十里之处统归贵方管辖,线外贵军,尚祈令其移师反蒋。

2.立即恢复双方贸易之自由。

3.贵军目前及将来所辖境内,实现出版、言论、集会、结社之自由,释放反日及一切革命政治犯,切实实行武装民众。

4.即刻开始反蒋贼卖国及法西斯阴谋之政治运动,并切实作反日反蒋之各项军事准备。

5.请代购军火,并经门岭迅速运输。

……

德 手启[40]

关于此事的背景是,1933年10月,蒋介石纠集100万军队,200架飞机,自任总司令,采用碉堡推进、步步为营的战术向红军革命根据地发动第五次“围剿”,规模空前。为避其锋芒,保存实力,1934年10月,红一方面军撤离中央革命根据地开始长征。

红军准备过粤北前,陈济棠给前方一线部队的明确任务是“保境安民”。他虽命令部队在红军必经之地修造工事,但又私底下强调,“修造之事,不急于一时,弟兄们慢慢来,慢慢来就好”。陈济棠这样做的原因是既让蒋介石觉得自己在不遗余力地堵截红军,又要兑现承诺,开放一条让红军西进的道路,不拦头,不斩腰,只象征性地追追尾,放几声空枪。

红军过境时,陈济棠又重新认真地强调了战场纪律:“敌不向我开枪,不准射击;敌不向我攻击,不准出击”,硬给红军让出了一条宽40华里的通道。不仅如此,陈济棠还对红军需要的盐、布等必需物资一律放行,并拨给红军十万发子弹。[41]

后世文人熊育群有赋曰:

遭围剿之灾阨兮,迫苏区之危急。召红军之于都兮,图战略之转移。渡浮桥之不舍兮,冀突围之重振。涉长路之漫漫兮,入粤北之南雄。战乌迳之田心兮,破封锁之首捷。……两万五之征程兮,邈悠悠之无极。越岭南之始行兮,若铁流之滚滚。……[42]

美国人斯诺言:“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中国共产党的命运即将终结,认为这定是红军的死亡之旅……而此前蒋介石一度真的相信自己夸下的海口——他已经‘消灭了共产主义的威胁’。”[43]

伟大的两万五千里长征改变了中国共产党的命运,也改变了中国的命运,吴仲禧当时不知,他为此亦付出了力所能及的努力。其实,那时他心里也燃烧着火把,你看——

“我们经过江西、广东、广西、湖南、贵州,常常夜行军,而且也容易找干竹子”,“点火把夜行军,是很壮丽的……真是可以光照十里……过山时,先头的已鱼贯地到山顶,宛如一道长龙,金鳞闪闪,十弯十曲里的蜿蜒舞蹈!从山顶回头下望,则山脚下火光万道,如波浪翻腾”[44]……

是的,从1927年起,吴仲禧在“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同时,一直在等待着“天降大任”的机会。这一时期是他的政治理想重要的转折时期,他从黑暗中看到了曙光,并开启“从旧营垒转入共产主义者的行列”[45]的征程。

1935年8月1日,中华苏维埃政府、中共中央发表《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即《八一宣言》),号召全国各党派立即停止内战,以便集中一切人力、物力、财力、武力,去为抗日救国的神圣事业而奋斗。《八一宣言》有力地推动了抗日救亡运动的发展。

时任广州实践中学校长的郭翘然后来忆述,“我在广州,亦为此而与吴仲禧等加紧联系,并先后邀请进步学者邓初民、肖隽英等到实践中学作‘时事问题’和‘中国社会问题’的讲演,为响应《八一宣言》进行宣传。”[46]

吴仲禧在演讲中说:“同学们,如今这情势,‘抗日则生,不抗日则死’,这是不是危言耸听呢?绝不是!九一八事变后,日寇的铁蹄从未歇息,你看他们,由东三省而热河,由热河而长城要塞,由长城而‘滦东非战区’,由非战区而实际占领冀、察、绥和北方各省,这才不到4年时间,我大美山河,差不多半壁已被日寇占领和侵袭。正所谓,想当年龙虎几纷争,到如今竟成何究竟?登楼自省,觉英雄热血变成冰!”报告厅响起激烈的掌声。

吴仲禧继续讲道:“得了半壁江山,日寇就会就此止步吗?绝不会!日寇最终的目的是要亡我华夏民族,将中国变成他们的附庸,他们的殖民地,将中国人变成他们的奴隶,那时候他们想来就来,想如何攫取就如何攫取,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呜呼哀哉!长此下去,我五千年古国就不复存在,我们中国人就成了世界上最低人一等的人,甚至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

吴仲禧举例说:“这几年,我们广州发展得不错,物价不但稳定,还下降了一些,社会稳定,人丁兴旺,码头增多,市容扩大,建筑物、汽车也多了起来,广州中心商业区也形成了,经济、商业非常繁荣,我和同学们以及你们的亲人一起,正在享受美好的生活,可是,如果日寇的铁蹄践踏至此,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你们不再有书读,不再有安全之感,我们日日要面对日寇的狞笑和刺刀!阎罗王的勾牒时时到,那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吴仲禧振臂一呼:“同学们,抗日救国,是我们的神圣天职。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将会陷中华民族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我们必须响应中国共产党提出的《八一宣言》的号召,动员全国人民行动起来,停止内战,一致抗日!”

经久不息的掌声如珠江滚滚的波涛之声。

事后,郭翘然伸出大拇指称赞吴仲禧讲得酣畅淋漓,真是异常痛快!

【注释】

[1]张喜海:《大张人诗词集——国民党抗日将领颂》,西安:三秦出版社,2013年,第232页。

[2]谢慕韩:《蒋介石对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一次“围剿”》,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苏区第一次反“围剿”史料选编 纪念中央苏区第一次反“围剿”胜利80周年》,2010年,第460页。

[3]谢慕韩:《蒋介石对中央革命根据地第一次“围剿”》,中共江西省委党史研究室等编:《中央苏区第一次反“围剿”史料选编——纪念中央苏区第一次反“围剿”胜利80周年》,2010年,第460页。

[4]林亨元:《记吴仲禧同志二三事》,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23页。

[5]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福州市志》第6册,北京:方志出版社,1999年,第156页。

[6]《私立福州双虹小学简史》,中共福州市台江区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党史资料征集与研究》第三期,1984年4月16日,第4页。

[7]《私立福州双虹小学简史》,中共福州市台江区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党史资料征集与研究》第三期,1984年4月16日,第4页。

[8]《私立福州双虹小学简史》,中共福州市台江区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党史资料征集与研究》第三期,1984年4月16日,第5页。

[9]中共福州市台江区委党史研究室编:《台江革命史》,福州:海潮摄影艺术出版社,1999年,第52页。

[10]中共福州市台江区委党史研究室编:《台江革命史》,福州:海潮摄影艺术出版社,1999年,第53页。

[11]林亨元:《记吴仲禧同志二三事》,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25页。

[12]《私立福州双虹小学简史》,中共福州市台江区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党史资料征集与研究》第三期,1984年4月16日,第5页。

[13]朱宗震等编:《陈铭枢回忆录》,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125页。

[14]林亨元、王昌明:《吴仲禧传略》,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162页。

[15]郑太初:《私立福州双虹小学简史》,福建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编》第1卷 教育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45—246页。

[16]《私立福州双虹小学简史》,中共福州市台江区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党史资料征集与研究》第三期,1984年4月16日,第6页。

[17]李济深:《李济深自述》,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7页。

[18]吴明刚:《1933:福建事变始末》,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2—233页。

[19]1933年11月22日福建《人民日报》,转引自薛谋成、郑全备选编:《“福建事变”资料选编》,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69页,原编者注:人民革命政府中央委员尚有余心清,系代表冯玉祥。

[20]《李章达等宣告实行脱离国民党籍启事》,徐天胎编著:《福建民国史稿》,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1—472页。

[21]林亨元、王昌明:《吴仲禧传略》,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162页。

[22]何公敢:《“福建人民政府”和“生产人民党”断片》,福建政协文史资料编辑室编:《福建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5页。

[23]林植夫:《“闽变”这一幕》,福建省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福建抗日战争纪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84页。

[24]林植夫:《“闽变”这一幕》,福建省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福建抗日战争纪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86页。

[25]《告十九路军全体将士书》,戴逸、史全生主编:《中国近代史通鉴(1840—1949)·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北京:红旗出版社,1997年,第1040—1041页。

[26]厦门《江声报》,1933年12月8日。

[27]朱宗震等编:《陈铭枢回忆录》,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125页。

[28]《蔡廷锴自传》上,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14页。

[29]蔡廷锴:《回忆十九路军在闽反蒋失败经过》,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59辑,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12页。

[30]《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6页。

[31]许锡清:《“福建人民政府”运动》,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广东文史资料精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61页。

[32]林亨元、王昌明:《吴仲禧传略》,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163页。

[33]《私立福州双虹小学简史》,中共福州市台江区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党史资料征集与研究》第三期,1984年4月16日,第7页。

[34]吴群敢:《乱世劲草》。

[35]吴惠卿:《怀念爸爸》,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46页。

[36]林亨元、王昌明:《吴仲禧传略》,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161页。

[37]王绍鏊:江苏苏州人,早年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1911年回国后,曾当选为国会众议院议员,参加讨袁护法运动。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在上海发起组织国难救济会,从事抗日救亡运动。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

[38]林亨元、王昌明:《吴仲禧传略》,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163页。

[39]力群:《一个值得查证的重要史实——初期推动陈济棠同红军谈判的中共使者》,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中共党史资料》第66辑,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98年,第168页。

[40]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史料丛书·文献(1)》,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6年,第53—55页。

[41]程桂芳编著:《担当 程万琦回忆录》,北京:华文出版社,2016年,第15页。

[42]《红军长征过粤北赋》,熊育群:《我的一生在我之外》,广州:花城出版社,2018年,第247页。

[43][美]埃德加·斯诺著,王涛译:《红星照耀中国》,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第142页。

[44]富春:《夜行军》,刘统整理注释:《红军长征记》,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第213页。

[45]林亨元、王昌明:《吴仲禧传略》,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160页。

[46]郭翘然:《我从事华南民主运动的回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东文史资料》第45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