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在逆流中行进
调到南京后,初来乍到的吴仲禧,一切得从头开始。
吴仲禧的顶头上司是彭位仁,他虽只是中将官阶,但出自陈诚嫡系,故平日里飞扬跋扈、目中无人,又因吴仲禧长期随张发奎任职,更对吴仲禧不屑与歧视。吴仲禧感受到了此人的冷漠与骄横,心想,以后的日子怕不好过,可一想到这个机会是吴石千辛万苦帮助争取来的,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内心便也坦然。
在机关里混的人都是猴精,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老板对谁好对谁热情,下面的人就对谁好对谁热情,老板板着脸甚至冷若冰霜,下面的人肯定不会没事献殷勤。吴仲禧一个人坐在阴暗的办公室里,点燃一根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突然想喝杯茶,可暖瓶里没水,想烧一壶水,又不知去哪里烧,正焦灼之时,吴石来电话,说晚上一起吃饭,吴仲禧的心情一下子由阴转晴。
吴石办公室在吴仲禧楼上,为避嫌,他没上去。临下班时,吴石下来,一进门,看到这样的环境非常生气,出门把监察局办公厅一位负责人叫来:“奋飞兄也是中将级别,这个中将也不是纸糊的吧,是蒋委员长任命的,怎么搞这样一个两头不见阳光的办公室?”
吴石又摇了摇暖瓶,“监察官第一天报到,你们连一壶开水都不给提供?要不要我每天给监察官打好开水、泡好茶啊?”
那位负责人面红耳赤,连忙向吴仲禧道歉,“今天事情多,忙糊涂了,怠慢了吴监察官,明天一定安排好。”
吴仲禧大度地笑笑:“不打紧,大家慢慢就熟了,以后还请多关照!”
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
不久,张发奎那里出了件事情,彭位仁令吴仲禧前往查处。吴仲禧心里一惊,让他去办老领导的案子,的确出乎他的意料。这不是让自己为难吗?
监察局负责调查监督有关陆海空军一切经济事项,调查、视察部队,并有权将武装部队的状况报告主席及参谋总长。此前,吴石说监察局是个得罪人的清水衙门,有些事不好处理,但吴仲禧想,自己的目的是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到前线去为解放军搜集情报,对吴石所说的困难没有多想。
官大一级压死人。无奈,吴仲禧只能硬着头皮去往广州。
事件源于广州行营仓库失火,举报者称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失火事件,是有人借机转移库存敌伪物资。
与吴仲禧同行的是彭位仁派的一个上校科长,名为助手,实为耳目,专为彭位仁通风报信。
吴仲禧到广州后带着助手去见张发奎,张发奎一听要查行营仓库失火有无虚报一案,当即脸色阴沉、十分生气。
他怒发冲冠,冲着那个科长嚷道:“你算什么东西,跑来查我,我一个行营主任,陈总长连我上报的仓库失火损失的报告材料都不相信,那我这个行营主任还有狗屁用?要查张某有无舞弊也可以,那就请陈总长派大员来查吧!”
说完,拂袖而去。
上校科长吓得腿肚子打颤,呆呆地看着吴仲禧,吴仲禧表现出极为尴尬的样子,心说,我看你给你的主子怎么汇报?
晚上,张发奎专门设宴为吴仲禧接风。
张发奎端起酒杯:“奋飞兄,我下午不是冲你发火,我是借机下个双黄蛋,糊陈诚和彭位仁两张老脸,老弟你不要往心里去。”
吴仲禧站起身碰杯:“这我还能看不出来,他们欺人太甚,我也不想来,但彭位仁非要派我来,他是想让我出丑啊。”
酒过三巡,张发奎拍了拍吴仲禧肩膀,让副官拿过一个木质盒子说:“我知道你在广东接收时十分清廉,不爱汽车、别墅、金条、美女,那我就把这个送给你。”
就是这方砚台,后来还引起一些传闻轶事。
张发奎在口述历史中,说汪精卫的汉奸老婆陈璧君喜爱收藏古砚,其中一方端砚被自己据为己有。
陈璧君的确得到过一方端砚,是广东传世的三大名砚之首的“千金猴王端砚”。此砚成品于清光绪年间,长25.5厘米,宽17.6厘米,高2.7厘米。据传,张之洞任两广总督时的幕僚何蓬洲在主持开发大西洞(端州老坑)时,每采到上品端石,便令高手雕制成砚,最好的送张之洞,其余的才流入市场。何蓬洲则收藏了三方好砚,分别命名为猴王砚、松鹤砚和鱼脑冻碎石砚。抗战时,何姓后代把千金猴王砚卖给了一古董商,几经辗转,被汪精卫之妻陈璧君收藏。日本投降后为接收大员掠取,难不成这个大员就是张发奎?
若真是此砚,不要说吴仲禧,任何读书人得到它都如获至宝。价值不菲当然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读书人离不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设想,闲暇时,在书房细细品鉴,见砚堂内有大片鱼脑冻,四周以火捺环绕,形成一只自然天成、栩栩如生的蹲形猕猴;砚边、背刻山水、岩石,构成花果山、水帘洞之意境;石色青苍、微带蓝紫,质地细腻温润嫩若肌肤的砚台,轻轻摩挲之,如小儿肌肤般湿滑,是怎么样的一种雅趣?
据有关资料,此砚“曾先后经古董商、汪精卫之妻陈璧君、广州市文物店、中山大学商承祚教授、广东省文管会等辗转收藏”,现藏于广东省博物馆。
吴群策告诉笔者,他见过张发奎送给父亲的砚台,没有雕刻,颜色墨绿,石质滑润,体积也不大,像一本书。谈不上名贵,但这件事足以体现张发奎对原清廉部属的尊重和谢意。
吴仲禧将这块砚石视为值得纪念的传家宝,爱之不舍。
一起仓库失火案能查出什么名堂?即便有名堂,也早已寻觅不到任何踪迹了。
不过,吴仲禧另有收获,通过多次与张发奎接触,他了解了蒋介石布置于第二线的兵力情况,收集到了两广蒋军番号、兵力、布置等情报,可以提供给党组织参考。
回到南京后,吴仲禧境遇更不如以前,那个随从已向彭位仁打过小报告,彭位仁对张发奎更怀恨在心,对吴仲禧也更有看法,甚至怀疑他挑唆张发奎来压他。
时局的变化如一股强大的逆流——内战全面爆发。
1946年6月,蒋介石以25个旅,约21万兵力向中原解放区发起进攻。此后,更以58个旅,约46万兵力进攻华东解放区;以28个旅,约24万兵力进攻晋冀鲁豫解放区;以18个旅,约16万兵力进攻晋察冀解放区;以20个旅,约9万兵力进攻晋绥解放区;以16个旅,约16万兵力进攻东北解放区;以19个旅,约15万兵力进攻陕甘宁解放区;以9个旅,约7万兵力进攻广东游击区和海南岛游击区。
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和装备,蒋介石以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之“雄心”狂妄地宣称要在“5个月内在军事上解决整个中共”。
这一年的8月,美国进步作家和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又一次来到杨家岭毛泽东的住所。毛泽东居住的窑洞前半山坡平台上,有一棵不小的苹果树,浓密的树冠撑出了一片清凉的树荫,树下有一个小小石桌。毛泽东招呼客人围坐到石桌旁,发表了他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世界格局和中国战局的惊世宏论。
毛泽东慷慨激昂地指出:“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21]
吴仲禧暗暗叫好——是的,一切与进步、与民主、与人民为敌的反动势力,都是纸老虎!
此时,国民党为巩固其专制统治,在全国范围内加强特务统治,除军统、中统等特务机关进一步发展完善外,军警、宪兵也加入到特务组织行列,肆无忌惮地进行白色恐怖活动。1946年国防部保密局成立后,其主要精力更集中于反对共产党、镇压民主爱国运动和打击反动派等方面,并派遣潜伏特务在已解放地区从事地下破坏活动。
监察局与保密局在同一栋楼。吴仲禧在上下楼的过程中经常与特务头子擦肩而过,当他看到共产党员被五花大绑押解进来时,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摸配枪,想奋不顾身地营救。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按捺住愤怒的心情,心里流着血,却要装作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1947年3月底,吴仲禧飞琼崖处理海口接收地产贪污嫌疑案。案件与军统特务蔡劲军有关。
蔡劲军可不是善茬,此人出身黄埔二期,与军统特务头子郑介民是同乡,在国民党军事委员会侍卫室工作多年,任少将组长,还是广东省政府主席罗卓英的亲信。此人身上血债累累,1935年7月22日,其捕获上海地下党李金林等,因李等叛变,致使上海地下党遭受巨大损失。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蔡劲军在粤西广东南路建立专门对付共产党的特务网络,致使南路上空乌云密布。
显然,蔡劲军对吴仲禧前来查其部下的案子深为不满,但表面上又表现出一副热情好客的样子。在他的暗中唆使下,军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前来嘘寒问暖,争相请客。
饭,吴仲禧本可以不吃,但他想从各个方面多了解一些对共产党有利的情报,故而来者不拒,几乎天天参加宴请,和“同僚”谈笑风生,而对案子的事情“漠不关心”。但蔡劲军岂是好对付的主儿,他暗中收买了吴仲禧的随行人员,将一辆市面上贱卖的敌伪小汽车送进广州,开到在广州定居的王静澜面前,说是吴仲禧花低价买的。王静澜不明就里,暂且收下。
吴仲禧在海口查案结束,返回广州才知道这事,不禁惊呼:“不好!中计了!”
果不其然,彭位仁的电话追了过来,令他马上回去述职。
吴仲禧回到南京后面见彭位仁。
彭位仁一拍桌子,声色俱厉:“有人控告你贪污舞弊,陈总长交代要彻查此案!”
吴仲禧不卑不亢地回应:“吉普车我没有收,那是有人设计陷害!”
彭位仁叫嚣:“你没收怎么会在你家门口?你老婆收就等于你收!”
彭位仁不分青红皂白将吴仲禧扣押,并送往国防部军法局“木笼大厦”看守所。
军法局可不是一般机构,是审判大案、要案之处。据吴仲禧之子吴群力言,“全案移送同期受理中共北方地下组织案的国防部军法局审办,个中的风险之大可想而知”。
吴石闻讯后大发雷霆,怒气冲冲地去找彭位仁论理:“就凭一辆破车,要查,也要查一查是谁送的,为什么送?吴仲禧有没有签字接受的单据,哪有没查到实据就先扣押高级将领的道理?”
彭位仁虽然理亏,但仍坚持要查个水落石出。
吴仲禧后于简历之中言,他被关押于看守所整整18天。
18天,即便未被定罪,但进了那个地方,再谈论做人的尊严恐怕过于奢侈。吴仲禧在忆述中虽然没有记载被严刑拷打和威逼利诱的细节,但刑讯、捏造、逼供、胁迫等必是少不了的,只是情势轻重不同而已。在那异常煎熬的日子里,吴仲禧看到很多共产党人坚贞不屈的身影,他们经受住了一次次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但均不为所动,直至慷慨赴死。也有和他一样选择弃暗投明者,如国民党陆军大学毕业的谢士炎等,正是于吴仲禧被收押之前由叶剑英介绍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但不久被捕入狱,后被军法局以“泄露军机”为名枪杀在南京雨花台。谢士炎临刑前还赋诗一首:
人生自古谁无死,况复男儿失意时。
多少头颅多少血,续成民主自由诗。[22]
吴仲禧暗自庆幸,若此次以“涉嫌通共”之罪名进来,那绝对是体无完肤、九死一生。
吴仲禧也在不停地思考中国的未来。他默诵毛泽东发表的《新年祝词》:“1947年将比1946年取得更重要的胜利。独立、和平、民主的新中国一定要在今后数年内奠定稳固的基础。”他浑身充满力量,他仿佛看到在新年的曙光中,山东、华中野战军连夜发起鲁南战役,经20天作战,歼灭国民党军两个整编师、一个快速纵队总计5.3万余人,两个师长被俘的胜利画面。他也知道,国民党政府已经通知中共驻南京、上海、重庆的办事处,限3月5日前撤离全部人员。中共中央予以强力回应:“蒋方这一荒谬措施,无论是出于蒋介石本人的命令或是其地方当局的胡作非为,都是表示蒋方已经决心最后破裂,放手大打下去,关死一切谈判之门”,“妄图内战到底,实现其武力消灭中共及全国民主势力的阴谋”。“蒋介石这一荒谬步骤,如不立即改变和放弃,那真是他自己走到了绝路,一切后果应由他负责。”[23]
吴仲禧被关押,吴石心急如焚,他再一次找到彭位仁。
“彭局长,吴仲禧是由我负责举荐的,现在过去这么多天,下面的人也没查出什么问题,还不放人,难道是有意和我过不去?”
彭位仁正为如何“送神”而犯难,他连连摆手,满脸含笑,“吴局长多心了,彭某也是执行上面的命令,现在案情虽然还没有定论,但——”
“你也不必为难,我负责保外候讯,人若跑了,你抓我问罪。”
“哪里哪里——那好吧,看在吴局长的面子上,那就先停职候讯,职务不撤销,工资照发,就当休假,但要保证随叫随到。”
吴石将吴仲禧接到家里住下,当晚为他设宴压惊。
吴石笑道:“奋飞兄,不怪我吧,给你找了这么个不好对付的差事?”
吴仲禧笑道:“虞薰兄此言差矣,这个差事还是我请你求人求来的,虽然受了些波折,但也感受到了世态炎凉,一幕幕,都是人性之‘复活’啊!”
两个人哈哈大笑,推杯换盏,大快朵颐。
彭位仁所言“停职候讯”无非是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如此,吴仲禧便是自由的,他可以随意往来上海、南京之间,不受盘查。
【注释】
[1]中国国家博物馆编著:《共和国领袖故事 毛泽东》,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113页。
[2]麦朝枢:《我所了解的张发奎》,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文史资料存稿选编·军政人物(上)》,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905页。
[3]李汉冲:《广州受降接收与肃奸纪实》,广州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等编:《广州抗战纪实》广州文史第48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88页。
[4]陈寅恪:《乙酉八月十一日晨起闻日本乞降喜赋》,《陈寅恪集·诗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49页。
[5]方志钦、蒋祖缘主编:《广东通史》现代下,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938页。
[6]原载一九四五年九月二十七日重庆《新华日报》。
[7]李新总编,韩信夫、姜克夫主编:《中华民国大事记》,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313页。
[8]【吴仲禧】词条,陈予欢编著:《保定军校将帅录》,广州:广州出版社,2006年,第359页。
[9]《吴石年表》,郑立:《冷月无声:吴石传》,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18年,第316页。
[10]毛泽东:《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29页。
[11]《中央关于日本投降后我党任务的决定》,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5册1945,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第228页。
[12]毛泽东:《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26页。
[13]张映武:《东纵北撤 一路智斗》,《广州日报》,2013年6月29日,B9版。
[14]张铁生: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回国后,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抗战胜利后,任中共香港工委书记。
[15]麦朝枢:《我所了解的张发奎》,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文史资料存稿选编·军政人物(上)》,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第906页。
[16]林亨元、王昌明:《吴仲禧传略》,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深潜龙潭老将军——吴仲禧纪念文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169页。
[17]张唯一(1892—1955):湖南桃源人。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初到1933年底,任中共中央秘书处文书科长。1933年中共中央迁入中央苏区后,留在上海中央局文书科。1935年2月不幸被捕,在狱中坚贞不屈,保卫了党中央地下文件库的安全。1937年经组织营救出狱,继续在上海从事地下斗争,协助潘汉年辗转上海与香港之间开展统战工作、搜集敌伪情报,为党中央决策提供了依据。全国解放后,先后任中央人民政府情报总署副署长、政务院副秘书长、周恩来总理办公室主任等。
[18]潘汉年(1906—1977):江苏宜兴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6年任中共与国民党谈判代表,1937年9月任八路军驻上海办事处主任。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在上海等地领导对敌地下斗争和开展统战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社会部部长和统战部部长、上海市委副书记和第三书记、上海市副市长等。
[19]吴韶成:《忆父亲吴石最后的日子》,福州闽都文化研究会编:《左海风流》,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218页。
[20]【吴仲禧】词条,陈予欢编著:《保定军校将帅录》,广州:广州出版社,2006年,第359页。
[21]毛泽东:《和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谈话》,《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195页。
[22]中共北京市委组织部组织编写:《中国共产党北京历史》,北京:北京出版社,2019年,第95页。
[23]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 修订本 下卷,北京:中共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7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