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

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

谷林先生写给我的信,我至少都读过四次:一是收信时,二是回信前,三是去年为摘抄部分付《书友》报发表,四是今年遵嘱选取计四十三通,加入《书简三叠》。而且,每“次”还往往不止一“遍”。

拿到山东画报出版社二〇〇五年九月一版的此书后,还是忍不住第五次来读。这样一位“情趣、知识、襟怀”俱入化境,文章、修养、历练皆已老成的长者,那些美妙的尺牍,实在值得再三品赏,“重读仍旧有清新之气扑面。”而更重要的是,借此又重温了多年来老人于我的恩义、教诲、影响,依然为书信中反映的那种当世已稀的德行境界而感慨万千。

最早的一番震动,是我寄去一匣茶叶,安于俭素、不肯放逸的谷林先生为此“厚礼”而不安,警告“断不能再”;并且提示:“您正在盛年,有家室负累……还应为来日生涯稍作事蓄”。(一六三页)收读回信后,我心情之激荡难以言表,既惭愧,且敬仰,更感动难抑——除了母亲,再没有第二人曾对我有这样的劝告了。

有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非常低落,前路颇感彷徨,去信向先生诉说,恳求给予指点。他的回信(二〇〇页至二〇三页),虽在个别具体问题的处理上给予意见,但更多篇幅是具述自己人生道路上几个重大转折的情形,并谈了止庵职业、工作的去取——如此兜离“正题”的闲闲叙述,却让我从一个老人“流水任所之”的处世态度中,获得了启示,舒缓了郁闷,益发明白人生之不可为与可为,慢慢走出了那个心理困境。这样的交接,真如清茶沁心。

又有醍醐灌顶者。如说不必为某些佳句不详出处而自责,坦言他自己也常是转引的,“人生几何,哪能一切从头追究呵。”(一六四页至一六五页)——此语不止是读书之道,更是一种人生智慧,让我顿有豁然澄明之感。

至于具体读写上的指导,更比比皆是。如指点选书,就一些文史问题的释疑,替我审阅、校改文稿,纠正字词和内容,等等。

特别是后者,每使我从文字进而到治学做人获益良多。他批评我借用“文革”言语作标题(二一四页),使我大感自己浮滑,即行修正。另一次我去信,谈周作人译日本俳句,凭记忆写来未核对原文,谷林专门分析了原文之美,说我的草率转述“把原句中含蕴的意味冲掉了”;我该信所附一篇聚书录,连用排比句而字词前后屡见重复,谷林举了这方面名家的正反例子,娓娓道来,乃见出我的“捉襟见肘”;我又用了“不尽人意”这样不规范的说法,谷林指出其误,严正批评、循循敦促:“幸望珍惜青春,努力向上,万勿从俗偷安!”(二三三页至二三五页)——真使我无地自容,此后执笔为文,更加警醒谨慎。

诚然,老人出于爱护之心,也间有奖饰,甚至溢美之词。对此,我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感到反映的其实是“观赏者本人的心胸”,也感激他对后学的慰勉。——读他致扬之水的信,曾引陈原一个篇名:“又慈祥,又严厉”。这正是与我通信的谷林先生的写照。

以上属于“言传”,此外还有“身教”,即本非直接对我的指正,但手谈闲话间,却也屡可见出道德品格。如他向存悯人之心,说起丰子恺的一幅画,都会留意到画中的茶壶无须吹火,可让那吹火的“小童到后边自行作乐去,省得我们看到他困顿神色为之不安”。(一六六页)

更好的例子,是有一回他寄剪报复印件给我,没向邮局人员说清楚,对方当作印刷品来办;他当时“踌躇了一下”,因为印刷品邮费较一般寄件低,以老人不欺天地之心,是不愿占这样的便宜的(他平时寄印刷品都会不嫌麻烦,把手札分开另寄),但,“如重作说明,加付邮资,很有点以低价买虚名的嫌疑”,且也使该工作人员的粗心被其上司发现,所以终于没有说;然而,“归来耿耿终日。”(二二四页)——几种心思回环,在数个层面上充分体现了谷林律己与待人的情操。

如是种种,令我每有一种俗套的感叹:得与此老交往,稍沾做人行止的风德,实在三生有幸。而又感到,这些绝不仅仅对我个人有意义,也将对其他读者有启发,是读书人的公共财富;这样一位长者的存在,于此人世,亦当以“幸”字形容。

读《书简三叠》的另两“叠”,谷林先生致扬之水信五十三通、致止庵信四十九通,看一个近些年来最密切的通信者与他另两个朋友的“如面谈”,则是一种奇妙的阅读感受。他有一次向扬之水谈到自己:“只是体味清风明月的晖光,然后以我的存在借以做一个那份晖光的小小佐证,或可让孤零寂寞的心略略领受点温慰罢了。”(五十七页)——这番谦语,却倒也是贴切的自我状写。我们作为旁人来读这些私人书简,亦总能转折而得清风明月晖光的温慰。

那清明晖光的精华,或可用传统的说法,是道德文章。上面谈写给我的信,所重在于前者,广义的“道德”。这在致扬、止的书简中当然也能见到,但我又极赏爱先生尺牍作为“文章”的好,于是想要“分而治之”,对这初读的两叠多举其这方面的价值。

其一,“文章”(仍取广义)多有关于读与写的文思。有一句话谷林先生说得真好:“读书未必有成,因之也未必有用,但我以为这总是人间最好的东西,值得用最热切的感情去爱。”(六页)因了这种诚挚的爱,他于阅读中能解真味,对写作常有深思。如认为少情趣的书“枯淡”,“我总是把有情放在第一位,说理也当有情”。(五十九页至六十页)但又不喜欢《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一类篇目的滥情,“巴金的文字亦以‘情’胜,但我稍嫌他欠蕴藉”。(七页)至于那些“运动文章”、“领导讲话”,则与所谓“抒情散文”一样,“一概是先有定论,然后举例发挥”,“独缺性灵也”。(一一三页)对于私下议论的公开发表问题,先生则强调“礼”,“把某些隐私一概发覆,殊非‘真实’、‘真诚’之道”。(一一一页)

此外大至聪明与智慧之别(一一四页),小至书籍的装订、开本、用纸(六十三页,一一二页),谷林都有可喜的意见,让人会心。(可惜这本《书简三叠》未能做成他向所喜爱的“轻薄”小书。)

其二,是月旦品评的资料。私书无所拘束,老人信中不时议论到人物、事件,且常有不同一般的评说。如对于废名、朱光潜、陈垣等人解放后的表现,“读了心情很不好,真是忽忽若有所失”;但又能以自身经历,“多出一分理解和同情”。(一一〇页)柳如是劝钱谦益投水殉明、钱试水嫌冷的故事,“一向被当做笑谈”,谷林却指钱是“以为无可无不可,其襟怀较柳氏略高一头地也”。(一三三页)——此乃经过变乱、身历生死者方能道出,值得细味。

另如对钱锺书、杨绛、孙犁、汪曾祺,以及扬之水厌为吵吵嚷嚷的龙应台之欣赏,对郭沫若等现代作家所写旧诗与新诗的比较,对太平天国与义和团的反感,等等,都是我读这两叠时特别留意的。当然,更少不了他对素所钦佩的周作人的忆述、看法。

其三,则是这些书简文字本身的曼妙。借用谷林先生对止庵说的一段品评,那真是山水间的云烟,衣裾间的风露——篇章澹远,字句晶莹。他深具诗词古文修养(信中谈到一些情形,常随手拈来古诗词和典故,熨帖无比),又一直爱斟酌文字(特别是经常与友人后辈商讨此道,是待人待文的双重热诚、善意),以是精益求精,下笔糅合文白,风致让人咀嚼回味,唇齿留芳。

一九五〇年,谷林曾往八道湾探访周作人,随后,周氏将北新书局一九二九年初版毛边本《永日集》钤印“且以永日”寄赠谷林。当时谷林在扉页抄录了两则“永日”古诗,写了一段记述搜罗周著和得书缘起的题记。二〇〇四年“甲申春日”,谷林将此书转赠笔者。参见谷林《书边杂写》的《曾在我家》,和笔者《满堂花醉》的《且以永日》二文。

——我前面说,本文对谷林先生给我的信仅述其“道德”,对给扬、止的信则仅述其“文章”,是希望欲睹全豹的读者自己买来《书简三叠》好好品读;可是,关于先生的文字,则真不是要卖关子,那些云烟风露,难以割裂例举,须对全文原信,细细品其佳妙。这里只转述一句枝节的闲话:曾与止庵兄谈到此书,他说,出版社编辑对谷林书信的称谓、落款、开头语、祝颂问候语等,颇惊讶于其繁富。——仅此一端,可见老人的文字素养与情味了。

谷林先生在本书《序》中提到,我曾寄给他一份搜索得来的《“谷林”典故》。那里面有几则是颇有意思的:《吕氏春秋》等古籍载,有“禅让”之举、传统观念以德称之的尧,葬于“谷林”之地。桐城有“谷林寺”,传为三国鲁肃读书处。清代杭州著名藏书家有赵氏“二林”,兄谷林,弟意林。——谷林先生取此笔名,原并无这些深意,却又好像气韵天成,有那么一点隐约牵连的相契。

最妙的是这一则:苏轼知扬州时,为纪念恩师欧阳修,建“谷林堂”,有《谷林堂》诗云:“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

——我想,字“修之”的谷林老人,其人其文也正若此,如山谷之深邃幽静,如高林之繁茂纷披。我这篇“笺边感言”饶舌半天,也总抵不过读者自行取一册《书简三叠》,好好领略那些窈窕扶疏的谷风林影呢。

二〇〇五年十月,“霜降”及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