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帘抛与沈郎钱

隔帘抛与沈郎钱

“暖风深院卖花天,争买繁花袅鬓边。拣得一枝红踯躅,隔帘抛与沈郎钱。”

这是清代骈文家、诗人胡天游的一首杜鹃花诗。戊子春节前的二月四日立春,我购得郑逸梅一本可爱而稀罕的《花果小品》,当日即读到书中转录的此诗,十分喜欢,因为咏的是我亲切的杜鹃,因为诗中的场景情致美妙,更因为“沈郎”、“隔帘”都于我有恰好的对应,遂以“隔帘抛与沈郎书”做了关于《花果小品》的笔记的题目。

但我当时只以为:诗中的“沈郎”是泛指,以那位南朝梁文史名家沈约,指代卖花人,诗意是闺秀隔帘抛钱给沈郎。——按沈约因《与徐勉书》自述“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得了“沈郎腰瘦”一说,后人多咏之,如李煜和苏轼的“沈郎憔悴不胜衣”、“沈郎多病不胜衣”、“沈郎清瘦不胜衣”等。拙笔名“沈胜衣”即由此辗转借来。

春日,将胡天游此诗抄告谷林老人(当年他也曾和我探讨过拙笔名)。老人回信专门问及“沈郎钱”的典实出处,这才促使我去检索查找相关资料。这一查不打紧,大有所获,原来胡天游用的是双关语,里面有含义丰富的典故意思。

首先,“沈郎钱”真的是一种钱币,且很有来历。

话说东晋初建,政局不稳,群雄割据,著名的大将军、晋武帝司马炎的女婿王敦,拥兵造反,一度横扫江南,威逼朝廷。当时他的得力助手是出身于江东大族的沈充,其人虽在史上短暂掠过,成就不大,还有兴兵过程中的劣迹,却倒也是个人物。

沈充所在的吴兴(今浙江湖州),沈氏家族源远流长,人才辈出。其始祖是东汉光武帝时的沈戎,因说降剧贼有功,光武帝封其为侯,不受,远离中原迁居江东,遂开吴兴沈氏。到三国、两晋时期,已发展为极具势力的豪族大家,以武力称著。沈充“少好兵书,颇以雄豪闻于乡里。”王敦先后封他为参军、大都督。王敦发难问鼎,沈充于家乡起兵应之,两人分兵夹攻,连都城建康都打下了,一时颇成气势,但两年后被扑灭,王敦病死军中。朝廷在反攻讨伐前,曾特地派人去劝谕沈充,让他脱离王敦归顺,许以司空之职。但“沈充这个人很有些豪侠气”,答曰:“丈夫共事,终始当同,宁可中道改易,人谁容我!”率兵对抗,“谓其妻子曰:‘男儿不竖豹尾,终不还也。’”最后败走,被原部将吴儒所杀。后来,其子沈劲为他报仇,竟灭了吴氏,“于中也可见吴兴沈氏家族的强悍。”(据《晋书·列传第六十八王敦》所附沈充小传,及林家骊《一代辞宗——沈约传》第二章《绵远的世系与坎坷的家世》)

这个“武力强宗”的家族,后来变为以沈约为代表的文化名门,但仍一直参与朝廷大政,建功立业。如沈约本人,在文学上多有建树乃至创新,是“永明体”诗歌的代表,又撰有《宋书》等史书,但也曾助梁武帝登位,官至尚书令,封侯。

而我一直以为历史上的“沈郎”只有这位“沈郎腰瘦”的沈约,却原来在他一百多年前、同宗不同系的前辈沈充,早有“沈郎”之称——他铸造了“沈郎钱”。

当时政局动荡,货币流通也混乱无序,没有统一,沈充便曾自铸钱币。《晋书·食货志》载:“晋自中原丧乱,元帝过江,用孙氏旧钱,轻重杂行。大者谓之比轮,中者谓之四文;吴兴沈充又铸小钱,谓之‘沈郎钱’。”据考证,该钱色青白,铸“五朱(铢)”二字,实重三铢半,约五克多,钱径不到两公分,既轻且小。

王、沈起事为时不长,该钱发行范围不广,只限于江浙一带。它能在后世留名,正缘于其小巧之态引发了诗人的联想——这就要说到“沈郎钱”的第二个含义、文学上的象征:榆荚。

《本草纲目》载:“榆未生叶时,枝条间先生榆荚(按:此乃春日结出的扁圆形果实,可食用),形状似钱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钱。”这种俗称历史悠久,《汉书·食货志》已有“秦钱重,难用,更令民铸荚钱”的记载,指的就是轻小的钱币如榆荚。到了唐代,轻薄细小、颜色也相近且称号文雅的“沈郎钱”,便被诗人频频用来指代榆钱。

如王建《故梁国公主池亭》:“平阳池馆枕秦川,门锁南山一朵烟。素柰花开西子面,绿榆枝散沈郎钱。装檐玳瑁随风落,傍岸䴔䴖逐暖眠。寂寞空馀歌舞地,玉箫声绝凤归天。”

又如李贺《残丝曲》:“垂杨叶老莺哺儿,残丝欲断黄蜂归。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榆荚相催不知数,沈郎青钱夹城路。”

再如李商隐《江东》:“惊鱼拨剌燕翩翾,独自江东上钓船。今日春光太漂荡,谢家轻絮沈郎钱。”

三首诗,分别写繁华事散、景是人非,写春光易逝、年华易老,写“客游之无聊赖”、身世之飘零无常。而我觉得,“沈郎钱”榆荚在诗中担当了恰当的角色:一来榆钱成熟后纷纷飘落满地的暮春情景,二来沈充“沈郎钱”本身的匆促命运,都带出了怅惘的氛围。

此外,“沈郎钱”这一字面,天然于清雅中含有忧郁意味,恐怕也是诗人选用的原因。

——因为谷林老人的细心和督导,学殖浅薄、读书浮光掠影的我,才从“隔帘抛与沈郎钱”的背后查究出这一堆有意思的资料,实感惭愧。而这些典故又关乎我的“原型”、“前身”,涉及我喜爱的植物,牵出我心有所感的诗篇,则煞是感激欢悦。

榆树乃中原树种,我虽曾在北方见过,却从未得观榆钱漫天飞舞的胜景。于今又将晚春,正是“沈郎钱”盛时,在书堆中抬起头,不禁有北望之思了。

二〇〇八年三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