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书中得与自己相见

在花书中得与自己相见

《春晖堂花卉图说》许衍灼编。中国书店。一九八五年三月一版。

编者是民国人,嗜花,筑春晖堂,于庭院遍植花草,野外采种、家中浇培之余,爱读农书花谱;因觉得古来这类书各有缺陷,于花卉之性状品类不能使人明瞭,遂广搜经史子集,选抄本国所产、人所熟知的花卉之有用资料,分类汇编,“以种植诀法为主,兼为风雅之助”;又从《植物名实图考》以及外国植物著作中采用插图,乃成此书。共收录花卉一五八种,附图一三八幅,被誉为当时的“花谱集大成之作”。

我欣赏它选择资料的博而有度;选择花卉的标准之一是“经古今名家品题、见于记载者”,这正合我在意植物与文史书籍相交汇的私心;全书主体部分,将花卉以开花时节为序、分四季排列,也很让我喜欢;图文并茂,手写体排印,亦颇雅致。(只是后来发现,其《自序》中好些句子是抄自明代王象晋《群芳谱》的。)

五月底得之,当夜携出阳台,坐众花木之下、小圆木椅上、小鱼缸侧,浏览书中花草:那些见过和没见过的,自家有的和没有的,开过花和尚未开的……凉风时来时歇,吹得枝叶掩映外的圆月时隐时现。

末卷“余录”收集前人关于花卉的“节序”、“名地”、“风俗”、“好事”、“游赏”、“品第”等方面记述,也很有情味。从当中所引明人程羽文《清闲供》得知,原来我得书此日、农历四月十四,恰好是“菖蒲诞”。乃翻回去读正文中的菖蒲部分,其中引明人王圻《三才图会》,说菖蒲种养一法是夏剪:“四月十四日着根剪去旧叶,方出而细也。”

取常沙娜所绘《花卉集》重看,她画了六幅菖蒲、菖兰,非常漂亮,紫、蓝、黄的花,修长俊俏的叶子,有如配剑文士,又若入梦佳人,一种清丽风姿。

菖蒲和菖兰是容易被人混同的两种植物。查陈俊愉等主编的《中国花经》,两者形状相似,特别是都有剑形叶子,但菖蒲是天南星科,原产我国,状较清瘦冷峭,花黄色(据说也有紫色的珍奇品种);其特点一是能生长于水中乃至山涧潮湿岩石上(故有水菖蒲、石菖蒲等品种),二是花、叶均有香气,所以自古为文人雅赏、百姓喜爱。而菖兰即剑兰,学名唐菖蒲,原产非洲热带和地中海地区,状较丰腴婀娜,品种繁多、花色艳丽,有白、粉、黄、橙、红、紫、蓝等色。

想起车前子《好花好天》里有篇《回忆菖蒲花》,随即又去读之,过了一个圆满的菖蒲诞之夜。

车前子也谈到了菖蒲与菖兰之别,但他亦时常将两者“缠绵在了一起”,说古语“菖蒲花难见面”,应该是指正宗菖蒲,但他一想到这句话,“脑海里浮荡着的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唐菖蒲——因为它的华丽兼无奈?很少有像唐菖蒲那样华丽兼无奈的,美色之中自现一带伤心碧。”又说他之所以会混淆石菖蒲和唐菖蒲,乃因“它们都有晚唐风味,石菖蒲郊寒岛瘦,唐菖蒲温李一脉”,都“耐看”。至于区别,则是“石菖蒲更接近北宋——瘦骨嶙峋,透着股药气,仿佛黄庭坚的文字”。

真是好才思,好形容。剑兰我见得多,总觉一份飒爽英气,却没想到它是温庭筠、李商隐那种晚唐的“华丽兼无奈”,仔细一想又确是这样。至于“难见面”的正宗菖蒲,我没有见过,倒真想一见了。

恰巧本月中与好友网谈时,其转引了车前子另一篇《菖蒲花》中的两段话:“‘菖蒲花,难见面’,这是古语。平时想不到,而每每读到,心里总会说不出话不出的。……这古语实在是好,不浓不淡过后,倒生出些欣喜。……菖蒲叶子,比菖蒲花更具韵味。只是花与叶是拆不开的,如花似叶长相见,想来菖蒲叶子与菖蒲花的见面,是不难的。难见面的岂止菖蒲花,就是和自己,也不见得容易。……”

——也许,只有像那样偶尔闲读杂记的菖蒲诞之夜等安静时光,我才是和自己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