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二十四小时的一生
中年贵妇一天的生活,以清晨为宴会买花作准备始,至子夜宴散止,中间的所见所闻所思、琐遇琐事琐感,一日时间浓缩了一生的追忆回顾。——吴尔芙的《达洛卫夫人》这种题材和写法,本就合我的趣味;而读董桥的《戴洛维夫人》后,恰见到根据《小时》改编的同名电影的介绍,得知它原来还是后世一段段绵延缘分的源头,有我所爱玩味的书与人的遇合故事。
首先是迈克尔·卡宁汉姆。他少年时读了《达洛卫夫人》后才对文学发生兴趣,始终记挂着这本“入门书”,终于写出致敬性质的《小时》(The Hours),正文仿效描写包括写作《达洛卫夫人》的吴尔芙在内、三个不同时代女性的一天。——就像吴尔芙和《达洛卫夫人》在他生命中一样,他又带着这女作家、这小说和这虚构人物在时空中穿梭,向他自己笔下另两个女子的生命投下了影子和影响。
然后,影子和影响传给了艾丽佳与董桥。在后者,还有卡宁汉姆的居间穿针引线。
恺蒂那篇介绍《小时》和吴尔芙的文章《忧郁是一根常青藤》,也像董桥的《戴洛维夫人》,写法、结构与《小时》略相呼应;而且,她也写到了与《达洛卫夫人》有关的、与吴尔芙相似的一个友人;甚至结尾,也是去买一束鲜花。
最后,是后面要谈到的那出电影……
这种作家、作品、生活间的关联,在原著中也已见出。“正常”、理智、随俗的达洛卫夫人,与疯狂、孤傲、厌世的赛普蒂默斯,分别投射了吴尔芙不同的思想、性格、经历,合而成为她的化身。作家创作小说,虚构形象,寄寓自身;然后,催生了后来的作者、作品,牵动了相仿的人物、命运,引发了类似的情感、想象;被催生被牵动被引发的又再继续衍生,验证着王尔德的“生活模仿艺术”……这本书与它所连接的书外故事,构成了一个虚实莫测、真幻浑然的互文世界。
就是那么凑巧,我也恰在一次买花之后,开始读这部《达洛卫夫人》。在此书纷繁的主题、内容中,我最关注的还是与回忆、往事有关。
当年,达洛卫夫人舍弃了沃尔什而嫁给理查德,除了世俗的考虑,还有一个原因是,她需要夫妻间的自由、自主。平庸的、没那么多文艺感受、即使偶尔有也拙于表达的理查德,在这一点上能满足她;沃尔什虽与她心意相通、精神相契,但却正因此,将导致两人在朝夕相处的日常生活中个人空间重合(“非得把每件事都摊开来”),从而互相伤害。“她不得不与他分手了。要不然,她深信他俩都会毁掉”。——这当然也仍是出于世俗的考虑,然而,独立空间不也正是女权主义先驱吴尔芙所追求的吗?真正的爱情,竟然往往成了个人自主、个性自由的障碍。
于是,达洛卫夫人拥抱了实实在在的庸常生活,沃尔什则从此浪迹天涯。——彼此只把美好青春的记忆留在深心处。
在他,虽然遇上过许多女人,但已毕生无法放下那份旧爱,她已“把他内在的活力永远榨干了”。阔别重逢,他夸张地要告诉她他的幸福,最后却控制不住,突然“完全失却平衡”地当面痛哭失声。(多像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振保。)
在她,也同样心神不宁,并且当赛普蒂默斯自杀的消息传到晚宴时,受到深深触动而再次审视自身,重新认识生命本质,领悟到庸俗的自己其实“从未像当年那样幸福”……
顺着主人公的这一震动、回味,吴尔芙继续逗引读者,以诗般句子,给出了一个戏剧化的、发人遐想的亮色结尾:宴终人散时沃尔什仍在呆坐,苦思,念叨着——突然,“她就在眼前”。
但,我知道这样浪漫的开放式结局并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结局。茨威格那篇《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讲的也是一个英国妇人的回忆;那位C太太能豁出一天的激情,达洛卫夫人却只会安于平淡的一生。她与沃尔什的种种,我都太熟悉了,因而也就了然:他们不会再有力量去改变些什么——他们已老了。每一个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都能理解这种感受:“她感到自己非常年轻,却又难以形容地老迈。”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但我们又深信惟有离居,才能保持同心。(与此书同时购的《老歌》中,刘冉如此怆然慨语。)“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但丰盈的青春已注定了此后岁月的沉重,因此我们从一开始就已经老了,剩下的,只是对逝水年华的感慨追忆。
可是说到底,这又是我们赖以与他人区别开来的基点:C太太的追述,为的是卸下回忆的重担,达洛卫夫人却不会这样。记忆是她、是我们把旧我慢慢丰满起来、确立自己的重要途径,甚而成为唯一途径。当然,也许我们不必像吴尔芙,为抓住从前、拥抱过去而采取那种决绝的方式——这是林德尔·戈登对她自杀原因的理解(《弗吉尼亚·吴尔芙:一个作家的生命历程》)。
在作品的两个人物中,作者最终走上了赛普蒂默斯那条她一直臆想甚而渴望的道路。而我们只能选择达洛卫夫人:把回忆掺匀生命,延续下去;那追忆的一日,便是一生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