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当下的巴黎
巴黎,是一个背景。人们从这里起步,在这里演绎刻骨铭心的故事,离开后成为毕生沉溺的记忆。《卡萨布兰卡》里,远在北非,世事纷乱,他和她还是忘不了曾经的巴黎,“巴黎永远属于我们”。然而已是时过境迁人分飞,这个背景、这份回忆,只会纠结得难以承受,正如海明威的经典描述:一方面,“你变了,巴黎也在变”,“当年的巴黎是一去不复返了”;另一方面,“巴黎始终是巴黎”,如是纠缠伤惘……
但巴黎还可以作为另一种背景,不是出发地,而是目的地,让人们来到这里,重新寻获美好,就像伍迪·艾伦的新片《午夜巴黎》。
海明威深情回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在巴黎度过青春生涯的《流动的圣节》,是我熟读的热爱之书;他笔下那个巴黎文艺界的黄金时代,群星流转,溢彩流光,是我神往的年代。《午夜巴黎》满足的就是我这类人的情结,伍迪·艾伦讲述的穿越故事,让我们过足了怀旧瘾:影片主人公、美国作家盖尔,不但饱览巴黎风光(电影中的巴黎拍得极美),还每夜都坐上一辆神奇汽车,回到梦寐以求的二十年代,与海明威等文艺名人相识结交,情迷美梦般的午夜巴黎。——曾经也用《流动的圣节》做旅游指南、一连几天徜徉在巴黎寻觅二十年代文人踪迹的我,当然看得会心微笑,满心爽畅。
可是,伍迪·艾伦没有停留于重现那场二十年代的文艺盛宴,而是穿越再穿越:盖尔爱上了二十年代的阿德里阿娜,后者却认为二十年代一无是处,真正的美好时代是十九世纪末,于是他们继续回到过去,幸会画家高更等人,可高更又并不满意身处的年代,认为真正理想的时代是文艺复兴……那一刻,盖尔醒悟到不存在至高理想的美好时光,由种种不如意构成的现实生活仍然值得去过。他拒绝了阿德里阿娜要他一起留在十九世纪末的请求,回到了真身所在的二〇一〇年。
但因为内心已被那场流动的圣节唤醒,盖尔无法再接受同游巴黎却对巴黎没有感觉的、典型美国中产阶级的未婚妻与未来岳父母了。他们分手,他留在了巴黎。又一个午夜,将过去与未来都搁置了的他,没有再去坐那辆神奇汽车,只无聊地徘徊在塞纳河桥上,两头不着岸。这时,一个女子出现了,他们曾在怀旧杂货店相遇,留下过清浅的印象,现在他惊喜地发现,原来她才是可以一起淋一场巴黎夜雨的人……
《午夜巴黎》自然是一部向二十年代致敬的电影,也充满伍迪·艾伦招牌式的对中产阶级及伪“知青”的挖苦,温情与幽默并在。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个不断回溯去追寻美好时代的情节,在反讽中,揭示了怀旧的本质。
怀旧是一种病,伍迪·艾伦通过阿德里阿娜和高更,嘲讽了总是不满意身处时代、永远羡慕过去时光的通病;然而,怀旧又是一种令人多么舒服的病,我们都不由自主会染上,所以伍迪·艾伦同时也是在自嘲。嘲讽而又自嘲,是我欣赏的态度,我也总是一边像《卡萨布兰卡》那样不可自已地沉溺怀旧,一边却也时时警惕“今非昔比”的论调。
那么,这电影的主题,就是像有些评论说的那样,“提醒人们不要过度怀缅过去,要活在当下”,“把握现在,现在就是黄金时代”吗?我却又有点怀疑,以伍迪·艾伦的深刻和天才,他会把心爱的巴黎拍成这样一碗老生常谈的心灵鸡汤?
是这张影碟天意般得来的恰当情境令我领悟:《午夜巴黎》的精髓其实在于结尾,伍迪·艾伦要说的,其实是我们应该取得一种平衡。
对于盖尔的选择,对比伍迪·艾伦上一部作品《午夜巴塞罗那》就可知意味深长:主人公同是来自美国,在巴塞罗那获得了激情放纵,最后还是回到美国,巴塞罗那只是她们宣泄生命的一场艳遇,尽管真情也烙在心底,可现实中她们不会留下。而《午夜巴黎》的盖尔,没有随未婚妻及其家人回美国,那是他们的现实;他眷恋巴黎,这是他的另一种现实。
但同时,曾经情迷往昔的盖尔,却也没有再回去心仪的二十年代寻梦,虽然那里有他挚爱的难忘的一切。他要的是息息相关的现在的巴黎。那些评论没完全说错,只不过盖尔不是简单的“活在当下”,而是“活在当下的巴黎”。巴黎,始终是他的人生关键词,是他自我本质的精神立足地。
这种“美国”与“二十年代”之间的折衷,就是怀旧与现实、从前与现在之间的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可以是一种适度的关系,走出卡萨布兰卡的凄风苦雨,巴黎的细雨是清淡自在的情怀;这个平衡点也可能是具体的人,如果你像盖尔一样幸运的话,就会遇上那个怀旧杂货店的女孩,她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地方,恰当地出现,清新,纯净,在夜雨中向你微微笑着。她是二十年代女人与美国女人的完美合体,可以同时见证他的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让他在两个世界中找到一种快乐的平衡。那一刻,巴黎不再是背景,而是他呼吸与共的实在。
所以,不管他们走过那道桥之后会如何,他都可以明朗坦然地对她说:是,你就是我当下的巴黎。
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感恩节
附记一:
向海明威《流动的圣节》致敬、以该书为取材背景的电影,我二十多年前还看过一部阿伦·鲁杜夫导演的《巴黎浪族》(The Moderns)。电影在讲述一个真伪名画诡异离奇故事的同时,穿插重现了我从《流动的圣节》得来的熟悉印象,上世纪二十年代巴黎文化圈的片断,令我温暖、“亲切”。片尾,美术馆中,画家携妻子离去,海明威则正走进来,与友人说:“假如你有幸在巴黎度过青年时代,那么,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巴黎都会在你心中……”这是《流动的圣节》开篇语,与全书结束语“当年的巴黎是一去不复返了。不过巴黎始终是巴黎。你变了,巴黎也在变”一样,多年来为我熟记、神往。
附记二:
海明威那本巴黎早年生活回忆录,手头有四个中译本。
最早读到、最先出版的是孙强译本,书名《海明威回忆录》,但专门加了一个副题“原名《流动的圣节》”(浙江文艺社一九八五年六月一版),一位美国的海明威专家写的前言、译者的后记也都直接以《流动的圣节》称之。海明威晚年这本遗著,以有别于其他作品的温和、优美文笔,眷恋忆述贫穷而快乐的青春美好时光,及当时的巴黎文人生活,让我一读再读,回味不已。比起其他译本,无论是《流动的圣节》这个书名,还是我几乎能背诵的开篇语、结束语,直至书中的内容(我曾多次抽样对比过),这个都是最好的中译本。——感谢在我的青年时代,恰好有幸遇上这本书。
汤永宽出过一个译本《不固定的圣节》,我因这生硬的书名而不取,直至他后来修订为《流动的盛宴》(上海译文社二〇〇九年一月一版)才买下来。该修订版的特点是插图,除人物图片外,还配附了许多当年名家所摄的老巴黎黑白照片,很精彩很有味道,不过与原书内容并非全部直接对应。该版更大的好处是译注比孙强译本全面,提供了很多书中述及的背景资料。
笔者搜集的海明威回忆录几个中文版本
台湾版的成寒译本《流动的飨宴》(时报文化出版公司二〇〇八年八月初版),最出色的是配了大量珍贵而漂亮的彩色图片,包括人物、建筑、景物、绘画等,选配用心,极具资料价值,有助理解海明威的描述,让我满意。译者曾与我一样,在巴黎寻访过海明威的踪迹,译序介绍的一些书店变迁等情况,也就更真实到位。译注也还中规中矩。然而,与汤永宽译本一样,译文是短板,都不及孙强译本更能传达原著情味。
最少为人知的是吴建国译本《活动宴会》,并非单独成书,而是收入安徽文艺社一本“美国中篇小说集”《老人河》(一九八五年七月一版)中。该译本文笔更逊,译注也很简陋,还将开篇语都删掉了;但有的地方(如欧洲七叶树),惟有该译本给出了最严谨准确的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