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之书到树之书——二〇一一年新书选记
从书之书到树之书——二〇一一年新书选记
《〈读书〉十年(一)》扬之水著。中华书局。二〇一一年十一月一版。
作为古代名物专家、古典文史学者,扬之水近年最具现实意义的一部书,是整理出在《读书》编辑部十年间的相关日记。这第一册,自一九八六年十二月至一九九〇年十二月。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当代社会文化最具活力的时代;《读书》,是一面引领的旗帜,一个共生的浪潮;而按照吴彬序言的概括总结,八十年代中期起,《读书》进入成熟的全盛期。因此这册日记的资料价值自不待言,表面上的琐碎流水账编务,却可展现这本传奇杂志的幕后轨迹。(所谓“传奇”,就是已成记忆了,九十年代中期后的《读书》,不是同一本《读书》。)
更重要的内容是由内而外,从编辑部走向作者身边。扬之水在编辑工作中“师从众师”,记下与学者、文人、作家们的交往,保存了大量私下的言行,活现了其时众多文化名士,读来情味盎然,也颇富“养分”,实为一部八十年代学林的《世说新语》。
此外,一些日常生活片段也不容忽视,印象最深的是两大类:其一为游走各地所见所感的风景人情,以及花木、季候等描写,是好看的清丽小品文;其二为平时读书的摘录、评论,特别是一些未曾结集的书话短章,乃“嗜水”者可喜的意外收获。
总之,这不仅是扬之水个人一段重要年华的记录,更是对《读书》最好时光的回顾致意,还是八十年代读书人与文化界的素描侧写——那个时代如长河流逝,这些水色水影弥足珍贵。
《书痴范用》吴禾编。三联书店。二〇一一年一月一版。
有两句话是范用最好的写照。一是他为那本旧俄书商传记取的不朽书名:“为书籍的一生”;一是印在本书封底内折的一句朴实的话:“我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别人的稿子编成一本很漂亮的书,封面也很漂亮。”
这是范用去世后,他人汇编的纪念文字和资料集。编者说,要将此书做成“范先生喜欢的书”,“书要朴素,开本不大,设计简洁,品相漂亮,有书卷气。”如是贯彻其理念,便是最好的怀念了。可惜,就算是这家曾倾注了范用心血的好出版社,也往往不能贯彻,书中便收有范用退休后写给社方的一封信,严词批评《为书籍的一生》新版删去了插图。
《开卷闲话六编》子聪编著。上海辞书社。二〇一一年七月一版。
精巧素雅的读书内刊《开卷》,每期都有书人书事来往消息的“开有益斋闲话”,这是该专栏合辑的第六编,收入主事者子聪(董宁文)所编的一套丛书“开卷书坊”。丛书中让我感兴趣的还有:鲲西《寻我旧梦》,以传统学养糅合欧化文风,写对母校故园的深挚感情,及忆怀故人,虽琐琐细屑,亦吉光片羽;躲斋《劫后书忆》,忆记浩劫中失去的藏书,有如感怀逝去的故人;以及严晓星《条畅小集》等。
翻到这《开卷闲话六编》一则,有人谈谷林:“这位前辈的不张扬,最令我敬服。”谷林老人的好,自然不止于此,但这句朴素的话,却让我觉得可以借来作为对“开卷书坊”一个很好的形容。关于《开卷》及其衍生诸书的好处,已有很多人说过了,但还应该加上“不张扬”这一难得的特质。
如这套“书坊”之外貌,近年小精装跟风潮已几成恶俗,众多后起者中,唯独“书坊”的装帧能做出自己的风貌和意思,素朴之至,简雅之至,越不张扬越让人喜爱。
内容亦然,温润可人。作者有的名气大有的名气小,但共同的特点是“有料”而不张扬,低调安稳,这是我最喜欢的;收入“书坊”的作品皆非高论宏文,却散漫可亲。在书话体已泛滥到“雅得那么俗”之时,“书坊”别生安静的情致,让人欣悦。
《橄榄香》《清白家风》董桥著。香港牛津大学社。二〇一一年初版。
暮春出版的《橄榄香》,副题是“小说人生初集”,董桥在自序里谈到他近年这类混合了小说与散文体的作品,是基于这样的观点:“散文(也)可以写虚,小说(也)可以写实”,“人生或真或幻,情节宜虚宜实”。这可以说是董桥对评论者一种质疑——认为他的散文故事有编造成分,否则怎会那么多风雅之人之物之事都给他碰上了——的正面回应,从而开创了这种“小说人生”的写法。至于夏天出版的《清白家风》,则回到他的本色行当,名物收藏随笔。
买董桥的书,几乎成了每年到香港的例行节目。其实已没有最初的钟爱了,大家对他的诟病我也同意(比如《橄榄香》点题一篇,就香艳得有点意淫有点肉麻)。但,他仍是香港独有的骨子里的风流,是这个时代不多的暗地风韵,是传统残余的清白家风,值得珍重。何况他的书又总能出得那么漂亮,是教人喜爱的楚楚风姿。于是便有了我香江小游的一个小小仪式——走到人流潮涌、商铺繁嚣的旺角,走上那些从热闹市井抽离出来、却又不即不离的楼上书店,有如走入一座座与繁华都市若即若离(我最喜此种境界)的清静小庙,那里还固守着一点文脉香火,可以让我添上一炷董桥的“橄榄香”。
《天涯芳草》刘华杰著。北京大学社。二〇一一年一月一版。
欣赏这位哲学教授的植物情怀(本书自序便又有一些好见识好说法),此书虽然部分篇章与其旧著《草木相伴》重复,亦乐购之。
全书相当部分内容围绕北大和北京,“成了一本鉴定北京野生植物的工具书”;另一部分则是游走国内外各地的植物见闻。这些地域植物札记之外,还有一辑是与文学相关的植物篇章——我觉得,来源于大自然的和来源于书本的植物知识同等重要。比如后者有一篇,谈泰戈尔《新月集》的郑振铎译本中的“金色花”,考证为黄兰,就很有意思。
《植物学通信》[法]让雅克·卢梭著,熊姣译。北京大学社。二〇一一年一月一版。
大哲学家的私人园地。卢梭晚年“一心只想逃离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包括他自己”,在“离群索居,厌倦了社会,乃至厌倦了自己”的逃亡生涯中,他一面写作著名的《忏悔录》,一面以植物研究为慰藉。这有当时西方犹如宗教狂热的植物热潮的背景,也有卢梭本人一直想当一名植物学家的情结。成果包括给一位友人的小女儿写的一组相当于植物学入门教程的书信,以及一本《植物学常用术语词典》的草稿,都收入本书中。
另一惊喜是皮埃尔约瑟夫·勒杜泰的精美插图。他是法国新旧皇室先后三位王后的宫廷御用画家(“他的一生极好地证明了,细致流畅而充满感情地描绘植物,几乎能够让一个人安然度过历史所能卷起的任何风暴”),作品有著名的《玫瑰图谱》等,老年时因为看一朵百合花而死。
《植树的男人》[法]让·乔诺文,弗瑞德里克·拜克绘图。武娟译。二十一世纪社。二〇一一年三月一版。
一位孤独老人,几十年间默默在荒凉破败的山野种树的故事。当初应杂志的主题征稿而写,被发现并非纪实作品,遭退稿;但被动画大师制作成短片后获得奥斯卡大奖。
虽然只是简单的而且是虚构的故事,虽然只是一册绘本,但还是为那老人感动:不计得失成败,不理外界毁誉,不管世间变幻,纯粹,自力,沉默,执著,平静地在日子流逝中专心坚持做好一件事,一件简单而恒久的事,一件给人间带来绿意的好事——恰当的生日读物。
《树》[中]唐克扬、[法]巴尔曼著。北京大学社。二〇一一年六月一版。
喜欢这个题材,喜欢这样简洁大气的书名。这也是手头第四本以《树》为名之书,先前三本皆为英国人所著:艾伦·J·库姆斯的《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一九九八年八月一版),以简要的科学描述和全面的彩色照片,介绍五百余种树;拉斯泰尔·菲特尔的《树》(辽宁教育社二〇〇〇年十月一版),以亲切的科普文字和漂亮的彩绘图画,介绍约二二〇种树;C.W.尼可的《树》(台湾高谈文化公司二〇〇七年一月初版),记植树护林的心得思考,以及在世界各地所见的森林景况。
四本就叫《树》的书。
现在这本,则是中西作者以同一主题各自撰写合辑而成。其中法国作者讲到树与记忆的联系,与字母的联系,特别是,指出书页和树叶在拉丁语中是同一个字——中国古文中,书之“叶”亦同“页”,原来此意中外皆然,有点意思。
此书是新年的一次书海盛宴,在一间很有格调的传统书店所得。如自己以前所料,这样的好书店在那名店林立的闹市窄巷中是撑不长久的,这次见到它冷清寥落的情形,应是准备关张了,可能下次再来就见不到了。惟以此书及董桥《记忆的脚注》等,作为最后的留念。——不过,喜欢的书店,能那样欢心地逛过,留下种种美好的记忆脚注,也算无憾了。店灭店生,缘去缘来,枯树也可逢春,这正是岭南树木脱落金黄老叶换上翠绿新叶的春天。
二〇一二年三月上旬整理毕